唱歌與唱戲
文/劉炜評
我的同學姚敏傑曾說:“一個人要是一生與音樂為伴,那真是太幸福了。”
我很認同這話。差不多每過幾天,他會在微信上發來好聽的音樂,我也偶爾投桃報李。我們從小就都對旋律和節奏比較敏感,老姚還一直有一副好嗓子,開唱便赢得喝彩。我們共同的遺憾之一,也是這輩子未能從事音樂工作。
前幾天小飯團聚首,前半場依例吃喝,後半場依例唱歌——不是去歌廳,而是就在酒席上熱鬧。你起我伏的間歇,我師傅何丹萌先生說:“有一段時間,心頭總是萦繞着這首歌或曲;另一個時段,又成了另一首。”這感受立刻得到了大家的共鳴,我尤其強烈。
少年時期,因為“聲色”還行,我常常領唱歌曲,也上台演折子戲,算得上學校裡的文藝骨幹。碰到一首好的歌曲、戲劇唱段或器樂曲,我聽兩三遍就能唱得出而很少跑調。不過那時候的音樂接受,幾乎全是被動的。單說歌曲和戲段,最早會唱的是《紅梅贊》,接着是《看見你們格外親》《北京頌歌》《敢教日月換新天》等。小孩子能理解什麼“年年新套套,步步奪豐産,懷揣社員心,眼向全國看,依靠貧下中農掌大印,永不褪色的好黨員”等等呢?想來好笑得很。然後便裝了一肚子的樣闆戲名段,有秦腔移植版,然更多京劇原唱,“深刻理解”雲雲,同樣是談不到的。即使兒歌,也大多嵌入高大上的說教,如《火車向着韶山跑》旋律很美,歌詞偏偏是“各族人民團結緊,祖國山河換新貌”之類。時代使然,别無選擇。誰要問我熟悉的藝術家有哪些,我會從馬玉濤、朱逢博、童祥苓、劉長瑜等數起。
1977年以後,流行抒情歌曲越來越多,選唱餘地就日益大了去。從1980年“群衆喜愛的15首廣播歌曲”到1990年代的港台流行歌曲,耳熟能詳的很多,其中喜歡的不下數十首。卡拉歐凱興起于1993年以後,我也有過酷愛。近十來年,于時髦歌曲有些隔膜,轉而對戲曲的興趣更大,連昆曲也能聽得津津有味了。順便交待幾句,京劇而外的全國各地戲曲,我最愛聽河北梆子,覺得它的慷慨激越不輸秦腔,華麗與委婉,則為秦腔所不及。
差不多每個成年人,都有自己的“曲庫”。庫存什麼和多少,是長期取舍的結果,也有着一定的必然性。我的庫存除了中國歌曲、戲曲唱段和樂曲,還有一些外國作品。“音樂沒有國界”,在我這裡不是一種認知,而差不多是一種體驗。有的時候和有的場合,愛外國的甚于愛本土的。半月前參加一位朋友為兒子舉辦的盛大婚禮,聽賞洋洋乎盈耳的《百鳥朝鳳》等,覺得好是好,就是太吵鬧了,就不免暗想,如果我能活到孫女大婚之日,會建議孩子安排演奏弦樂四重奏,首選海頓的《F大調第十七弦樂四重奏》或伊凡諾維奇的《多瑙河之波》。這般想法純出個人趣好,絲毫沒有排斥民樂的意思。
自己“曲庫”裡的作品,和自己購存的書一樣,取用全由自己做主。一段時日裡特愛什麼,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比如我作為蹩腳的寫詩者,一直是杜甫的粉絲,但去年冬天,最愛讀他夔州期間寫的《暇日小園散病,将種秋菜,督勒耕牛,兼書觸目》:“不愛入州府,畏人嫌我真。及乎歸茅宇,旁舍未曾嗔。……”它讓我讀來共情得很,原因說來挺複雜的,而年輕時通讀杜集,并未特别矚目這一篇。
文學作品先放一邊,還是循着我師傅的話,說說個人階段性的唱歌。記得一位大作家在閑聊時曾說,他一個人獨處時,會哼唱自己即興“創作”的曲子。這習慣我也有,并且有用簡譜記錄下來的“作品”。但更多的即興所唱的,還是現成的歌或曲,也就是朱自清談《詩經》時說的情形:“有了現成的歌兒,就可以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塊壘,随時揀一以合适地唱唱。”春秋時代的人們,已經常常“借澆”了。比如對于國破家亡、背井離鄉者來說,原創者的酒杯“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又何嘗不是後唱者的酒杯?
大量早期進入我的曲庫裡的作品,我雖能唱它們,卻與其中的大多數并未發生強烈、持久共鳴。比如舞劇影片《白毛女》,小學時不知看過多少遍,朱逢博老師的七段唱,聲情并茂得無可挑剔,尤其“喜兒哭爹”一段,與茅惠芳的舞蹈天衣無縫,真是哀感頑豔的最好例子,可是在平常的日子裡,我很難想起那曾經讓我淚流滿面的哭訴:“刹時間天昏地又暗,爹爹爹爹你死得慘。鄉親們呀鄉親們,黃家逼債打死我爹爹。鄉親們呀鄉親們,我定要報這深仇大恨。”因為我畢竟不曾有過與喜兒近似的遭際。
能讓我一段時間裡經常調動出來的歌曲、戲段或樂曲,總與我的階段性心緒有關。比如大王立平先生為電視連續劇《紅樓夢》創作的歌曲——詩詞配曲,每一首都堪稱精品,但在好幾年裡,我“逢場”必唱的是《紅豆曲》,原因不必細說了。張雨生的《我的未來不是夢》是我1990年代中期的“逢場”的保留歌曲,原因倒可以說一些:那時我日子過得很苦,幾乎是卑賤地熬光景,但“驿動的心”,不僅不自怨自艾,還可說很強很倔,所以第一次聽到它,就回腸蕩氣了:“你是不是像我在太陽下低頭,流着汗水默默辛苦地工作;你是不是像我就算受了冷漠,也不放棄自己想要的生活;你是不是像我整天忙着追求,追求一種意想不到的溫柔;你是不是像我曾經茫然失措,一次一次徘徊在十字街頭。因為我不在乎别人怎麼說,我從來沒有忘記我對自己的承諾、對愛的執著。我知道我的未來不是夢,我認真地過每一分鐘……”而我的一位歌友那些日子裡K歌,第一首總是齊豫版的《橄榄樹》,自然與他的衷私頗多牽涉。
四十歲以後的數年間,我很愛唱刀郎的代表曲。可以說第一次聽賞刀郎作品專輯,就被徹底征服了。我在筆記本上寫道:“很早從秦腔《三滴血》裡學會了‘真米實曲’這個詞兒,現在覺得用來形容刀郎的歌曲,實在是太合适不過了。和一切花哨的流行歌曲相比,他的作品所具有的精神生命氣象,具有你根本無法抵擋的攝魂勾魄的撼動力!”刀郎确實唱得太好,但也未必人人喜歡,我之所以癡愛它們,是由于當了多年教師後,開始讨厭“台上人”種種的拿腔作調、裝神弄鬼、花拳繡腿,刀郎的歌曲,正好與這些格格不入,所以極合我的胃口。
近些日子裡最愛唱的,不是一首歌而是一段戲,出自京劇現代戲《紅燈記》。為什麼,沒法說。誰想聽我吼一嗓子,就請我吃飯吧。
這段唱詞,全錄如下:
(西皮導闆)
提起敵寇心肺炸
(快三眼)
強忍仇恨咬碎牙
賊鸠山千方百計逼取密電碼
将我奶奶爹爹來槍殺
(二六)
咬住仇,咬住恨
嚼碎仇恨強咽下
仇恨入心要發芽
不低頭,不後退
(快闆)
不許淚水腮邊挂
流入心田開火花
萬丈怒火燃燒起
要把黑地昏天來燒塌
鐵梅我,有準備
不怕抓,不怕放
不怕皮鞭打,不怕監牢押
粉身碎骨不交密電碼
賊鸠山你等着吧
(散闆)
這就是我鐵梅給你的好回答
2020年8月16日
劉炜評,本名劉衛平,字允之,号半通齋主,陝西商州人,1964年10月生。現為西北大學期刊管理中心主任、《西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編審、西北大學文學院教授,兼任陝西省文藝評論家協會副主席、陝西省詩詞學會副會長、陝西省國學研究會副主席、陝西省散文學會副會長等。主要作品有《半通齋散文選》《半通齋詩選》《不撒謊的作文》《京兆集——半通齋詩選二編》等。
來源:松風閣語。版權屬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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