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談錄之三

陝北方言民諺：社會的積澱與同構

徐：禅宗說“物生軌迹”，很能表達您對陝北方言民諺溯源性的傳承研究。下面我們談談陝北方言民諺在社會生活發展變化中的沉澱與累積，特别要梳理出陝北方言民諺是如何表達現實生活，如何展示其與社會生活同構關系的。

王：說陝北方言，必須首先對“陝北”這個人文地理概念有所了解，正像陝西以陝原之西得名一樣，在曆史的長河中，中國文獻史籍中的陝北概念，其實也是陝原之北的概念。隻是因為明代米脂出了個李自成，因叙事軍政，今天意義上的陝北概念才形成并為世人接受。不過我們更應知道，世界上有三個陝北:一是地理陝北，即陝西轄區金鎖關以北之地。金鎖關即著名的關中四關之北關，也是陝北的南關；二是行政陝北，即延安、榆林兩個區市為主體的陝北；三是文化陝北，這個文化不是有無文化或文化先進落後之含義，而是從文化色彩角度來講的陝北地區。即以陝北方言為标志、以信天遊為名片、以無定河文明為主要特征、以綏(德)米(脂)文化為典型代表的區域，主要包括延安、榆林兩市十九個半縣區市(富縣、定邊城及以西為秦隴文化色彩區)。借鑒pH值來說，越是靠近綏米，陝北文化味就越濃。銅川的宜君和延安的黃龍、黃陵、洛川、宜川、富縣則屬關中文化色彩區。

另外，講陝北方言，當然要清楚，陝北方言内部也有區域劃分，綏德、米脂、子洲、子長、府谷、神木(市)、靖邊、定邊的東部七個半縣市與晉語五台片方言為近親。佳縣、吳堡、清澗、延川四縣與晉語呂梁片的汾州小片方言相近。榆陽、橫山兩區與晉語大包片方言相近。寶塔(區)、志丹、吳旗、安塞、延長、甘泉屬晉語系的志延片。

徐：請具體概括描述陝北方言與民族社會生活的同構性。

王：陝北方言與民族社會生活的同構性主要表現三個方面：其一，方言與民族精神具有同一性；其二，方言與社會生活具有同一性；其三，方言與文化藝術具有同一性。

徐：如何準确概括這種同構關系？請您對這種語言的同一性概念予以界定。

王：同一性意味着同一者中的不同東西的共屬一體性，說得更清楚些就是：依據于同一者中的不同事物的共屬一體性。同一性是一哲學概念，在語言哲學與語言文化中表現得尤為突出。我們可以根據同一性原理，對陝北方言與民族社會生活的同構現象作出非常清晰地描述，并予以精準地概括和表達。

因為同一性，方言與民族精神、方言與社會生活、方言與文化藝術彼此共屬與一個更高的整體——即本體的文化存在，它們彼此既明顯不同，又相互同一；既互相顯現，又互相規定，從而形成一種語言文化運動系統，構成一種文明的顯性樣式與實際存在狀态。很明顯，陝北方言的這種同一性特征是非常有代表性的，所以我才傾終生之力進行研究，這也是我對自身工作在哲學高度上最恰當的概括。

德國有一個語言哲學家，叫洪堡特（準确地從書櫥裡拿出原著充滿自信給我們讀起來），他說“一個民族的精神特性和語言形成的結合極為密切，隻要有一個方面存在，另一個方面必定能完全從中推演出來。語言仿佛是民族精神的外在表現，民族的語言即民族的精神，民族的精神即民族的語言。二者的同一程度超過人們的任何想象”。您的專業是文化哲學，應該知道，我的研究與傳承是有深刻理論依據的。

徐：您的研究與傳承确實具有相當深度與高度，意義非同尋常，選擇您為陝北方言與民諺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産傳承人是名副其實的，請舉例談談陝北方言的同一性現象。

王：謝謝您的理解與關切。我從陝北方言與文化藝術的同一性入手談談吧。大家知道，提起陝北，首先人們想到的是文化陝北，而文化陝北主要通過陝北的信天遊、秧歌、民歌、剪紙、道情、腰鼓、唢呐、說書、面花、皮影、石雕、飲食、窯洞、服裝等諸多形式表現出來，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就是信天遊。這些藝術其實都是以陝北方言為基礎的，如果離開陝北方言，文化的陝北就不能存在，陝北的文化也不能存在。所以，我認為語言的同構性事關民族認同、文化認同和社會生活認同。信天遊為何成為信天遊？陝北民歌為何能唱紅了天(《東方紅》)、唱恸了地(《哀樂》)、唱出了一個歡天喜地(《春節序曲》)？就是得益于陝北方言、陝北文化的大中華格調。

比如信天遊：

羊啦肚子手巾喲三道道藍，

咱們見啦面面容易哎呀拉話話難。

一個在那山上喲一個在那溝，

咱們拉不上那個話話哎呀招一招喲手。

瞭啦見那村村喲瞭不見那人，

我淚格蛋蛋抛在哎呀沙蒿蒿林。

您想一想，如果離開陝北方言，這首歌還能那麼動人心弦，脍炙人口嗎？咱們就以路遙來說吧，他的小說《人生》和《平凡的世界》，以及由此改編拍攝的電影和電視連續劇，如果其中沒有陝北方言還能産生那麼大的感染力和審美召喚力嗎？我們放一曲電影《人生》的主題歌，《叫一聲哥哥你快回來》聽聽：

上河裡的鴨子下河裡的鵝，一對對毛眼眼照哥哥；

煮了那個錢錢喲下了那個米，大路上摟柴瞭一瞭你。

清水水的玻璃隔着窗子照，滿口口白牙牙對着哥哥笑；

雙扇扇的門來喲單扇扇的開，叫一聲哥哥喲你快回來。

啊啊，叫一聲哥哥喲你快回來，

你快回來、 你快回來、 你快回來……

正是陝北文化、陝北社會生活與陝北方言的同一性，給路遙和他的文學創作增添了無窮的魅力；正是以信天遊為代表的陝北民歌，給廣大讀者帶來了激動人心的審美感染力！所以，我認為，陝北方言是積澱在陝北文化深層結構中的核心元素，無陝北方言則不成陝北文化。陝北方言是陝北地區民族文化的原始底片，陝北地區所有的藝術種類都據此輻射而成，同構而出。

本文來源于榆林陝北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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