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崔青

父親是個木匠，十裡八鄉都知道他手藝好。父親愛幹淨，在村兒裡也是出了名的。

我記事兒起，從沒見過他的頭發油膩或是亂蓬蓬的，整天幹木工活和莊稼活的手，指甲蓋兒裡沒有一絲泥兒。小時候印象中最深的，是他穿一件藍滌卡布的中山裝，挺括的小豎領 ，四個兜子挂在胸前，連個褶兒都沒有，左上衣口袋裡，别着一支劃線用鴨嘴鉛筆。三十出頭了，村裡人都還說他像個學生。

我家房門前，有個一米多寬的水泥晾台，比院子的地面高出約一拃。每天放學後，進家門放下書包，我就鑽進盤了大鍋頭的飯屋裡刷鍋、添水，幹糧放在高粱杆兒編的箅子上，平放進鍋裡父親做的木頭蒸架上，開始點火。等到白色的熱氣從蓋着的鍋蓋簾四周，擁擁擠擠往外鑽出來時，鍋裡的水就開了。端出餾透的幹糧，把燒開的熱水舀出來灌滿三個暖水瓶，剩下的剛好夠做四口人的飯。天擦黑時，父親扛着農具進門兒，我總是一溜兒小跑兒，端過小半盆涼水，放到晾台邊上，等把暖水瓶裡的熱水倒進盆裡時，父親剛好脫掉汗濕的上衣，他蹲在地上光着膀子洗完臉和頭發，再換一盆水洗幹淨毛巾遞給我。

父親把水盆移到涼台下的磚地上，兩手扶住晾台的小台階，後背彎成一座橋，我的身高剛好夠得到他弓着的背，我用濕漉漉的毛巾撩着水，一遍遍幫他擦洗後背。從小我就是父親挂在心尖兒上疼愛的，給父親擦背也就理所當然成了我的美差。家裡沒有浴室的那些年，記不清多少個這樣的傍晚，我站在勞作歸來的父親身旁，水流從毛巾上斷斷續續滴落，帶走了汗水和泥污，盆裡的水慢慢變混，清涼的感覺漸漸彌漫在爬上東山的月光裡。

到了冬天，每隔一段時間，父親會鄭重其事去大觀園旁邊兒的銘新池洗澡。跑出去三十多裡地，花五毛錢去洗一次澡，在村裡人看來，父親此舉有些燒包兒。那是春節前，快六歲的我頭一天聽說他明天要進城洗澡，連哭帶鬧要跟着去，才不管洗澡不能帶我的說辭，直到父親應了下來。臨睡前，我看着父親拿出人造革皮包，裝進包好了的肥皂、毛巾和幹淨的貼身衣服，心裡想着以前買回來酸甜的糖葫蘆，做夢都要飛進大觀園裡去了。

第二天一早，吃了豬油醬油泡煎餅，蹦跳着跟在父親身後進城了。走了六裡地，到大澗溝村頭22路車站時，我已經累得趴在父親背上了。等坐上晃蕩晃蕩的公交車，很快就睡着了。父親叫醒我的時候，已被他抱着下了車，走到一個四五級的台階上坐下，太陽暖暖的照在台階上。大觀園到了，我一下子清醒過來，睜開眼這邊看看過往的行人，又往那邊瞅瞅開在老樓裡的門市。父親把買回來的一根糖葫蘆和一小包點心塞進我手裡。囑我在這台階上吃着等他，誰叫也不能跟着走，說完急匆匆往銘新池的方向走去。

早上出門時，我鬧着在棉襖外面，套上新買過年穿的大紅色平面絨小褂，這時候坐在太陽地兒裡，曬得身上暖烘烘的，心裡美的嘴角不自覺也翹起來。油紙包裡是四個粉嫩白胖的大蝦酥，這在平時是吃不到的。我一點兒一點兒往嘴裡送，先把内芯裡的甜味兒吸幹淨，再細細嚼碎咽下去，手指頭捏起掉落在油紙包裡的外層酥皮，輕輕放進嘴裡，軟綿綿的一下子就在舌尖兒化了。糖葫蘆還是之前的味道，酸酸甜甜讓我忘記了去洗澡的父親，我坐在台階邊上，邊吃邊數着旁邊鐵栅欄的隔斷，數我眼前走過的一雙雙布鞋和皮鞋。

當紙包裡的蝦酥還剩一個時，頭發濕漉漉、滿臉紅光的父親快步跑了回來。那刻，我感覺他是從太陽裡邊兒走出來的，整個人都是熱氣蒸騰的。下了公交車，往家走的路上，父親背着我，說澡堂子裡有貼了瓷磚的泡澡池子，穿着呱哒闆子拖鞋往裡走，就像走進煙霧缭繞的仙境裡一樣，跳進去泡的渾身發紅發燙，是這世界上最美的事兒了。比吃了糖葫蘆還美嗎？我問。一樣美，父親答。不過這次沒泡夠，我怕壞人把你拐走了，洗完趕緊跑出來了。

我成家後，父親不怎麼來我家，他說困在單元房裡就像關進籠子裡一樣憋得慌。但我在七裡山住的時候，他來我家的次數明顯多了起來，尤其在春、秋和冬季，來的更勤。進門待不了多久，就提個小包，哼着小曲兒說要下樓去轉轉。我和媽心領神會，肯定又去七裡山北村的澡堂子泡澡去了。如今的城市和鄉村，家家都有了豪華或簡陋的浴室，父母家裡也安了太陽能熱水器、裝了浴霸，一年四季都能洗澡。現世除了那些金碧輝煌的水會、浴場，老式泡澡堂子成了稀罕物。

在我搬離了七裡山以後許多年裡，父親依然會帶了幹淨衣服、肥皂和毛巾，從家門口坐上公交車，溜達着去北村那一溜平房的澡堂泡澡。他說，家裡的淋浴隻能濕層皮，大池子裡才能泡得血管都熱起來，才能泡得渾身通透。七十多歲的父親，去年開始喜歡上了運動裝，他自己挑了天藍色、卡其色的穿在身上，格外顯年輕。

我願意看到一身幹淨清爽的父親，在鄉野裡忙碌後，能有機會常在水汽缭繞的仙境裡走一遭，泡澡後蒸騰着熱氣，走路都要飛起來的樣子。

作者簡介：崔青，山東省散文學會會員，濟南周三讀書會會員。文字是感知萬物的觸角，藉此書寫世間百态，解讀悲喜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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