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環,是家族中存在感極低的一個。
按理講,賈府身為赫赫揚揚的百年大家族,既然不能枝葉碩茂,那在僅有的下一代中,想必少爺們是極其受寵的。然而,賈環卻沒有一絲富家少爺的影子。
相比衆星捧月的二哥寶玉,他更像是寄養在賈府。如果說寶玉是一朵開得正豔的紅花,賈環也絕算不上襯托鮮花的綠葉。
他活得太卑微了。
在與寶钗抹牌時,他可以為了赢那幾吊錢,撒潑打诨,硬是把骰子上的“幺”說成“六”;看望身體抱恙的賈赦,賈環連一頓飯都沒能從邢夫人那裡吃到;寶玉可以同姐妹們打成一片,當大家在大觀園裡風花雪月,隻有賈環被留下原先住處。甚至,自己親姐姐探春操辦的海棠社,他都沒被邀請。
賈環的詩不夠好嗎?其實還真不賴。雖比不得黛玉寶钗字字珠玉,但倘若可以加入詩社,保不準也能成為一名寫詩吟賦、舞文弄墨的青年才俊。
魯迅的《狂人日記》,每一頁都爬滿了“吃人”的字眼。于賈環而言,封建禮教又何嘗不是一塊人血饅頭,一點點蠶食着他的自尊。
父親忽視,母親鄙夷,周圍人不屑與之為伍。到最後,他都忘了自己還是這個鐘鳴鼎食之家的三少爺。
一:忽略,是最殘忍的冷暴力寶玉活得潇灑,可他懼怕賈政,政老爹會時不時抽查功課,順便嘲諷兩句方肯罷休。
賈環也怕賈政,隻是他的畏懼與寶玉不同。賈政很忙,忙到無暇顧及賈環的學業。賈政那麼一個看重仕途經濟的人,賈環的學業他都舍得放任,日常就更不必多言。
那年中秋,全府的人來到大觀園吃酒賞月,席間少不了擊鼓傳花。輪到寶玉時,他自然不敢在父親面前講笑話逗趣,賈政遂即景令其作詩。賈母到底心疼孫子,大過節的,還要為寫詩傷腦筋,便欲出言制止。
“他能的。”在賈政的一片罵聲中成長起來的寶玉,第一次受到來自父親的肯定。你能的。
這話,賈環似乎比寶玉聽得更為清楚。
不料這次花卻在賈環手裡。賈環近日讀書稍進,其脾味中不好務正也與寶玉一樣,故每常也好看些詩詞,專好奇詭仙鬼一格。今見寶玉作詩受獎,他便技癢,隻當着賈政不敢造次。如今可巧花在手中,便也索紙筆來立揮一絕與賈政。
在賈政面前,寶玉隻想着逃離,畢竟父親給了他太多的壓力和懷疑。然而哪怕這些負面的打罵,賈環都未曾得到。
所以這次,他是窮其所學,來完成這首《中秋詩》。作得好,也許就能得到父親的關注了。
像是一個孩子,默默地,渴求着大人的關愛。或者,十二歲的賈環,原本就是個沒長大的孩子。
坐在賈府第一把交椅上的賈母,并沒有比兒子賈政強多少。
第七十五回,尤氏侍奉賈母用飯,各房還另外孝敬了兩大捧盒。賈母吃不下,便打發丫頭分給少爺小姐們。她是怎麼分的?
尤氏早捧過一碗來,說是紅稻米粥。賈母接來吃了半碗,便吩咐:“将這粥送給鳳哥兒吃去,”又指着“這一碗筍和這一盤風腌果子狸給颦兒寶玉兩個吃去,那一碗肉給蘭小子吃去。”
鳳姐有了粥,黛玉和寶玉有了果子狸,連曾孫賈蘭都給了一碗肉。賈環,這個賈府的三少爺,卻從頭到尾都未被提起過。
那日寶玉、賈環兄弟二人,加上侄兒賈蘭同賈珍練箭,賈母隻寶玉訓練的情況,臨走還不忘囑咐一番“且别貪力,仔細努傷”,寵愛之情溢于言表。
這些寶玉習以為常的關愛,對賈環來說都是一種奢侈。籠罩在二哥寶玉的光環之下,更是加劇了他的暗淡。
美國著名女詩人艾米莉《如果我不曾見過太陽》中有這麼一句話:“或許我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不曾見過太陽。然而陽光已使我的荒涼,成為更新的荒涼。”這句話放在賈環身上,再合适不過。寶玉灑下的那縷陽光,時刻晃在他面前,那麼刺眼。
二:母親的格局,決定了孩子的起點每當讀到賈環,讓我同時想起的,并不是寶玉,而往往是他的親姐姐探春。
不可否認,庶出的身份限制了賈環太多,那為何一母同胞的三姐探春卻可獨當一面?鳳姐身體不适,探春協助李纨管理賈府,雖說是女兒家從未經曆,但卻打點得頭頭是道,絲毫不遜色于王熙鳳。
追根姐弟二人最大的差異,便是成長壞境的不同。探春同其他姐妹由賈母帶大,同吃同睡;而賈環自出身起,就未離開生母趙姨娘身邊。
趙姨娘是誰?那個從家奴到丫頭,從丫頭到通房,再從通房到姨娘一步步走過來的賈政侍妾。
或許面對男人,趙姨娘确實有些手段,否則也不會實現涅槃。但對于兒子的教育,她無疑是失敗的。
還記得賈環找寶钗趕圍棋那會,為了赢那十個錢,賈環抓起骰子上的“幺”,硬說成六個點。寶钗的丫頭莺兒看不慣,便争論了幾句。恰巧寶玉路過,身為二哥,大哥賈珠不在,他理應教育三弟。賈環本就自卑,轉身回頭就告訴了趙姨娘。
“又是在那裡墊了踹窩了!誰叫你上高台盤去了!下流沒臉的東西。那裡玩不得,誰叫你跑了去讨沒意思。”
一個女人,隻有在自己處處碰壁的情況下,才會動辄懷疑兒子在外面受了欺負。趙姨娘成了賈府的侍妾又怎樣,她骨子裡的奴性卻始終尾随着她。繼而間接熏染着賈環,無時無刻不再給他灌輸一個錯誤觀念:“你不配”。
寶玉是賈母的寵兒,你怎麼配跟他玩?寶钗出自黃商,知書達禮善解人意怎麼能跟你玩?
你配嗎?
到底是鳳姐清醒,一語擊中了要害。
“換兄弟小孩子家,一半點兒錯了,你隻教導他,說這些淡話作什麼!憑他怎麼去,還有太太老爺管他呢,就大口啐他!他現在是主子,不好了,橫豎還有教導他的人,與你什麼相幹!環兄弟,出來,跟我玩去!”
賈環再怎麼不對,終究是賈府堂堂正正的少爺,對于趙姨娘,他要喊姨娘,王夫人才是賈環名義上的母親!主子下人的界限,在這一刻再清楚不過。即便是自己所生,流淌着賈家人的血,趙姨娘便無權辱罵。
這是鳳姐的高明,大家族出來的王熙鳳,格局和視野都足以把趙姨娘甩出幾條街。那王夫人,就更不用提了。
把賈環交給趙姨娘撫養,或許能讓趙姨娘在冰冷的大家族得到一絲安慰,但賈環付出的代價,無疑是緻命的。按照封建禮法,丈夫所有的孩子都是正房的孩子,享受着正房的資源,趙姨娘能給得起什麼樣的資源?
賈環空有一個少爺的頭銜,接受的卻是底層丫頭提供的教育。他,徹底與貴族教育脫節了。
資源上的最低配,那還奢求賈環成什麼大器?輸在了起跑線上,你又讓他怎麼趕超呢?
三:“壞孩子”是怎麼煉成的凡事必有因果,賈環之所以變得如此頑劣不堪,是數年自卑累積的惡果。
白雪紅梅吟詩那次,平兒的蝦須镯不慎丢失,沒有任何憑據,大家卻都心照不宣地懷疑起賈環。隻因他們母子二人一月隻有二兩銀子的分例嗎?既知不夠用,為何姑娘們沒有誰出手相助?寶玉房裡丫頭零錢一大把,可賈環又是什麼待遇?
最可悲的是,把賈環喊到大觀園裡的人,是他的親姐姐——探春。
“三姐姐叫我來,可是想讓我加入你們的詩社麼?”
這一刻,賈環不再鄙劣,我看到的隻是滿紙心酸。是啊,他又有什麼錯呢?
當他知道事實真相的時候,這恨,便多了一分。
所以二十五回中,王夫人讓賈環抄《金剛經》,看到躺在床上嬉鬧的寶玉,他才會生出那股邪惡的念頭。推翻炕桌上的蠟台,以此燙瞎寶玉的眼睛。
不是燙傷,而是燙瞎。這個年僅十二歲的孩子,對自己二哥做出如此舉動,可見其恨有多深。
回歸文本,我們看大家是怎麼做的。
“隻聽寶玉‘嗳喲'了一聲,滿屋裡衆人都吓一跳,連忙将地下的戳燈挪過來,又将裡外間屋裡的拿了三四盞看時,隻見寶玉滿臉都是蠟油。王夫人又急又氣,一面命人來替寶玉擦洗,一面又罵賈環。鳳姐三步兩步的上炕去替寶玉收拾着,一面笑道:‘老三還是這麼慌腳雞似的。我說你上不得高台盤。——趙姨娘時常也該教導教導他。'一句話提醒了王夫人,那王夫人不罵賈環,便叫過趙姨娘來,罵道:‘養出這樣黑心不知道理的下流種子來,也不管管。幾番幾次我都不理論,你們得了意了,越發上來了。'”
寶玉受傷,牽動着整個屋裡人的心,賈環卻未曾感受過。單比王夫人對寶玉的愛,趙姨娘給的,都是打過折的。
王夫人縱然護子心切,然而這一番話說出口,必然再次傷了賈環的心。自己和母親被名義上的媽媽貶得一文不值,事實擺在眼前,他百口莫辯。
隻能,開啟新一輪的仇恨,陷入循環往複的惡性循環中。
一直以來,我特别反感用“猥瑣”來形容一個人,而賈環自始至終,都沒能撕掉這個“猥瑣”的标簽。都說相由心生,父母的言行,孩子會看在眼裡,反饋在日後的行動中。
王夫人吃齋念佛,賈母更是富有修養,自幼跟着她們長大的寶玉,神彩飄逸,秀色奪人。而從小在壓迫和鄙夷中過來的賈環,人物委瑣,舉止荒疏。
出身在賈府這樣的繁華府邸,賈環确實比大多數孩子要幸運。然而,窮人家的一夫一妻制,縱使粗茶淡飯也依然洋溢着幸福。他們有父親的悉心教導,有母親的和聲細語,有家的愛。
這些,都是賈環從未擁有的,也是毀掉賈環的罪魁禍首。
毀掉一個孩子,難嗎?壞孩子不是一天煉成的,我們也不必去追問誰是誰非。大錯已釀,愛他,請以一種舒服的方式;即使不愛,也請不要刺激他。
所有的壞孩子,都曾有無數變好的可能。畢竟,他們隻是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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