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說我們是野泳?我們是爺泳!”
“二十多年來,我遊過祖國的大江南北,往南遊過長江、黃河,往北去過東北,零下四五十度的湖,我都敢往下跳。”
2020年2月2日,北京降下春節以來的首場大雪,什刹海的冬泳愛好者興奮不已,紛紛來此一遊。(圖 / 視覺中國)
“冬泳隊伍裡,有教授、校長,有記者、編輯、畫家,還有蹬三輪的,社會各個層次的人都有。”
老北京冬泳人,一個雜糅老北京與冬泳氣質的群體,深入他們,我們或能窺探這群平均年齡60歲以上的老人癡迷冬泳的原因——與寒冷的對抗,對衰老的抵抗,對疾病的恐懼,對吃苦耐勞精神的複興……
“我們不是野泳,是爺泳!”
2021年12月末的北京,上午9點,室外溫度0℃左右,玉淵潭公園的湖面全覆蓋上一層厚厚的冰。不遠處,冰面被人鑿開了一個缺口——直徑幾十米,這便是當天冬泳大賽的賽場。
賽前,一群阿姨迫不及待地換上統一的泳裝,此時距比賽開始還有半小時。“泳裝隊”不乏目測年齡80歲的阿姨,身上照樣連條毛巾都不披。這群“泳齡”十幾年的冬泳人,或許早習慣了這樣的場面。她們圍坐在隊伍的最前面,身旁零星站着一些穿泳裝的大哥。
“野泳”這一标簽曾被部分媒體大作文章,老北京冬泳人内部對此做出回應“我們不是野泳,是爺泳!”/圖·舒少環
在一群穿着厚重冬裝的人的包圍下,“泳裝隊”成功引起了小騷動。到場攝影師紛紛拿出“長槍短炮”對準最前排,阿姨的老伴們紛紛走到前面,掏出手機跟拍。
隊伍最前面,腳踩在公園椅上的裁判大哥,邊發表本屆冬泳大賽的講話邊維持現場紀律。他講話途中,一個男中音用一口京腔高喊起了——“我們是哪個‘野’?”“爺泳的‘爺’!”……整支隊伍跟着起哄,現場氛圍拉到最滿。“野泳”這一标簽曾被部分媒體大作文章,老北京冬泳人内部以此番言論作為回擊。
見裁判喊話不奏效,小隊長直接上前一把轟走了隊員跟前的老伴“攝影師”。維持紀律、保持整齊劃一,是這場比賽管理的重中之重。在這一精神指導下,賽前,“泳裝隊”阿姨們在寒風中唱了四遍“團結就是力量”,啦啦操隊員也跳了三遍;賽中,每支冬泳隊伍至少先後下了三次水……
賽前,泳隊阿姨們一遍一遍的做着熱身。/圖·舒少環
當然,一遍遍重複,也是為了在攝影機前留下最精彩的畫面。冬泳人毫不躲避鏡頭,隻要鏡頭湊過去,啦啦操隊員舞得更起勁,跳水隊的腰闆也挺得更直,還有大哥會直接沖鏡頭喊“同志們好!”。
現場也不乏拍短視頻的達人,邊拍攝邊現場說串詞:“在美麗的玉淵潭公園八一湖畔,我們迎着朝陽盼來了一年一度的冬泳比賽,冬奧北京……”
此次比賽,雖是民間自發組織,但處處都彰顯“官方”氣質。賽場最顯眼處,貼上了八字标語——“冬奧北京、冬泳前行”。賽前,每組隊員換上整齊的隊服,除了泳裝,現場還有五位大哥穿上了天鵝服——吊帶、短裙加絲襪,還區分白、粉色系。出場前,隊長吼着嗓子按高矮胖瘦定好隊形。
下水前,“泳裝隊”阿姨們捧起奧運五環擺出了3個姿勢。“天鵝服隊”登場,學芭蕾舞跳了起來。下水時,“天鵝服隊”出盡風頭,先是一個個提裙小跑、接連下水,後是五隻“天鵝”排成一排,一個接一個跳水。現場觀衆時不時慫恿“再來一遍”,他們也因此穿插了返場表演。
此次比賽,雖是民間自發組織,但處處都彰顯“官方”氣質。/圖·舒少環
下水區旁邊,那位裁判大哥當起了實時講解員。他負責播報冬泳隊員的姓名與泳齡,外加現場逗樂。一旁圍觀的阿姨,充當了隊伍中的講解員,一一評論選手的下水姿勢:“喲,你瞧瞧,這個下水多棒呀,一點兒水花都沒多冒。”“哎喲,哪能像他這麼下啊,‘啪嗒’一聲就倒下去了,濺了多少水花呀。”“瞅瞅,後面這個也不行……”
一個半小時後,這場比賽倉促結束,裁判大哥提着音箱邊走邊宣布結果。賽後,也有隊員對這場比賽表達不滿:“今天的活動太亂了,沒組織,沒紀律,都在自由活動沒聽指揮。”
身着天鵝服的冬泳大哥。/受訪者供圖
冬泳也是一種瘾
70多歲的劉連榮(人稱“劉大夫”),稱自己小時候是“病秧子”。2000年開始,他堅持冬泳,“每天從下午兩三點開始遊,遊完一直到睡前,渾身都是機靈的”。冬泳人基本一年四季都會出門遊泳,劉大夫每天出門都能碰上熟面孔。“冬泳也會上瘾,但這跟其他上瘾可不一樣。後者是外部刺激,而冬泳是促使腦内釋放内啡肽,使我們整個機體增強抵抗力,提高應激反應、耐寒性、免疫力……”
王師傅80歲,此前煙不離手,一次去醫院做檢查,懷疑自己是不是得了肺癌。“大夫問家裡還有什麼人、經濟條件怎麼樣,當時吓得夠嗆,報告單連看都不敢看。”事後,那次檢查并無大礙,但王師傅鐵了心要戒煙,并開始戶外遊泳鍛煉。“什麼鼻炎、感冒,現在都沒有了。”對疾病的恐懼,往往是冬泳的最大動因之一。
我們都是冬泳人。/受訪者供圖
雲峰,30多歲,很可能是老北京冬泳人中最年輕的。從去年開始,他幾乎每天都出門遊泳,“夏天會跑南護城河、東直門三角地,冬天會去西直門北京灣、玉淵潭公園八一湖等” 。從夏天一直遊過來,雲峰表示,也是為冬泳打基礎,否則貿然下水冬泳是很危險的。戶外冬泳的樂趣,一來是近距離接觸大自然,二來是湖裡水溫随着季節變化而不同。“去遊泳館,可不得勁兒。一來這,我就開心。”王師傅深有所感。北京民間冬泳隊的衛利軍隊長(人稱“衛隊”)算了筆實在的賬,冬泳不要錢,“去遊泳館,現在遊一次還得上百元呢”。
之所以冬泳,每個冬泳人還有自己獨到的解釋。雲峰以親身經曆論證冬泳之後自己食欲大開,“吃嘛嘛香”。劉大夫認為,冬泳最能鍛煉人的毅力,“隻要遊過冬泳的人,遇到什麼事都不會怕”。他還舉例:這幫冬泳人從北京騎行到三亞,騎了33天;之後,這幫人又騎行去西藏,騎了45天。他說話講究輕重緩急,搭配上手勢與表情,顯得很有說服力。
冬泳不僅是一種自我的樂趣,更是創造了一段集體的緣分。/受訪者供圖
在這群50後、60後眼中,冬泳絕不隻對個人有好處,“對國家、民族、社會跟群體,都有好處”。劉大夫解釋:“冬泳人裡頭,有教授、校長,有記者、編輯、畫家,還有蹬三輪的,社會各個層次的人都有。”言下之意,冬泳大有團結社會各個階層人群的作用。冬泳人的多樣性,也加深了劉大夫的社會觀察,“這幫人從深到淺、從上到下。看事物,就得鑽到人群裡看”。對國家的好處也很明顯,“大力推廣冬泳,能省下不少醫藥費呢”。
衛隊充分肯定了冬泳人的社會正義感,他們自發擔當起“河岸護衛隊”與“水上救護隊”。比如,一到夏天,碰到往河裡擠沐浴露洗澡的,衛隊都會口頭教育他們幾句,“這些東西對水質不好”。平時,衛隊還會組織人清掃岸邊垃圾、清理河裡溺死的小動物等。
據冬泳隊的隊員介紹,冬泳大有團結社會各個階層人群的作用。/受訪者供圖
前幾年,河對面有一對夫妻發生了家庭糾紛。衛隊描述,丈夫喝了點酒、吃了點燒雞就往河裡跳。衛隊跟冬泳隊員看到了,第一時間把人給救了上來。還有一次,老人釣魚的毛鈎掉水裡了,他本想去打撈,結果人就掉水裡了。還好,衛隊跟冬泳隊員也給救回來了。
舊時代的浪漫
作家班宇有一本名為《冬泳》的短篇小說集,在他筆下,“冬泳”多少帶着些北方舊時的浪漫。
老北京冬泳人,大多小時候都上河裡遊過泳。上世紀60年代,王師傅還是個學生,就往北京工人體育場、什刹海那塊遊泳去了。1964年,“到大江大海去鍛煉”的号召推動了群衆性遊泳運動的大力發展。當時,北京工人體育遊泳場與什刹海人民遊泳場并列京城天然遊泳池。自媒體“皇城根兒胡同串子”的文章寫到,老百姓花三五分錢,就能去露天遊泳池。一到夏天,什刹海人民遊泳場熱鬧非凡,去晚點就難下水了。
在作家班宇筆下,“冬泳”多少帶着些北方舊時的浪漫。/受訪者供圖
當時,泳池裡大多是學生,一旁還有教練帶低年級的學生練習。什刹海的遊泳場設施雖簡陋,但售票處、更衣處都有,還有人來回巡邏。泳場邊上,一頂頂涼棚撐起了一個荷花市集。市集上獨具特色的時令小吃,是從什刹海湖裡摘下來的蓮蓬、鮮藕、雞頭米等。到了冬天,一有課餘時間或假期,學生們就結伴跑到什刹海冰場滑冰刀。
後來,王師傅由于工作原因離開北京、四處為家,直到退休,他才重新開始冬泳。每次下水遊,他多少都能記起年輕時候的事。
雲峰第一次下水冬泳,就想起小時候在北京潮白河遊泳的經曆:“(由于小時候遊過)我第一次冬泳,就不犯怵。”衛隊二十多年來遊遍了祖國大江南北。想當年,他往南遊過長江、黃河;往北,他還去過東北,“室外零下四五十度,也敢往水裡跳”。冬泳就是鍛煉出不怕苦、不怕寒的精神。
2021年12月26日,北京,昆玉河南如意門,六七十歲奶奶級女子冬泳隊在水中表演。(圖 /IC)
北京玉淵潭公園的冬泳大賽一結束,就有阿姨拿出音箱,邀舞伴跳起了舞。舞罷,她們還不忘對攝像鏡頭擺出優雅的謝幕姿勢。還有位大叔在現場直接拿出電吉他彈了起來,彈的是歌曲《我和我的祖國》……
對冬泳人來說,這可不是一項簡單的比賽,更是一場屬于他們那個年代的狂歡聚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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