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走烏飛疾若馳,百年世事總依稀。
累朝富貴三更夢,曆代君王一局棋。
禹定九州湯受業,秦吞六國漢登基。
百年光景無多日,晝夜追歡還是遲。
話說趙宋未年,河東石室山中有個隐士,不言姓名,自稱石老人。有人認得的,說他原是有才的豪傑,因遭胡元之亂,曾詣軍門獻策不聽,自起義兵,恢複了幾個州縣。後來見時勢日蹙,知大事已去,乃微服潛遁,隐于此山中。指山為姓,農圃自給,恥言仕進。或與談論古今興廢之事,娓娓不倦。
一日近山有老少二儒,閑步石室,與隐士相遇。偶談漢、唐、宋三朝創業之事,隐士間:“宋朝何者勝于漢、唐?”一士雲:“修文但武。一士雲:“曆朝不誅戮大臣。”“隐士大笑道:“二公之言,皆非通論,漢好征伐四夷,儒者雖言其‘贖武,,然蠻夷畏懼,稱力強漢,魏武猶借其餘威以服匈奴。唐初府兵最盛,後變為藩鎮,雖跋扈不臣,而大牙相制,終藉其力。宋自渲淵和虜,憚于用兵,其後以歲市為常,以拒敵為諱,金元繼起,遂至亡國:此則惬武修文之弊耳。不戮大臣雖是忠厚之典,然好雄誤國,一概姑容,使小人進有非望之福,退無不測之禍,終宋之世,朝政壞于好相之手。乃緻未年時窮勢敗,函傀胄于虜庭,刺似道于廁下,不亦晚乎!以是為勝于漢、唐,豈其然哉?”二儒道:“據先生之意,以何為勝?隐士道:“他事雖不及漢、唐,惟不貪女色最勝。”二儒道:“何以見之?”隐士道:“漢高溺愛于戚姬,唐宗亂倫于弟婦。呂氏、武氏幾危社稷,飛燕、太真并污宮闱。宋代雖有盤樂之主,絕無漁色之君,所以高、曹、向、孟,閨德獨擅其美,此則遠過于漢、唐者矣。”二儒歎服而去。正是:
要知古往今來理,須問高明遠見人。
方才說宋朝諸帝不貪女色,全是太祖皇帝贻謀之善,不但是為君以後,早期宴罷,寵幸希疏。自他未曾發迹變泰的時節,也就是個鐵掙掙的好漢,直道而行,一邪不染。則看他《千裡送京娘》這節故事便知。正是:
說時義氣淩千古,話到英風透九霄。
八百軍州真帝主,一條杆棒顯雄豪。
且說五代亂離有詩四句:
朱李石劉郭,梁唐晉漢周…
都來十五帝,擾亂五十秋。
這五代都是偏霸,未能混一。其時土字割裂,民無定主。到後周雖是五代之未,兀自有五國三鎮。那五國?
周郭威,北漢劉崇,南唐李毋,蜀盂拒,南漢劉最。那三鎮?
吳越錢佐,荊南高保融,湖南周行逢。
雖說五國三鎮,那周朝承梁、唐、晉、漢之後,号為正統。趙太祖趙匡胤曾仕周為殿前都點檢。後因陳橋兵變,代周為帝,混一宇内,國号大宋。當初未曾發迹變泰的時節,因他父親趙洪殷,曾仕漢為嶽州防禦使,人都稱匡風為趙公子,又稱為趙大郎。生得面如嘿血,目若曙星,力敵萬人,氣吞四海。專好結交天下豪傑,任俠任氣,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是個管閑事的祖宗,撞沒頭禍的太歲。先在沛京城打了禦勾欄,鬧了禦花園,觸犯了漢未帝,逃難天涯。到關西護橋殺了董達,得了名馬赤腆鱗。黃州除了宋虎,朔州三棒打死了李子英,滅了潞州王李僅超一家。來到太原地面,遇了叔父趙景清。時景清在清油觀出家,就留趙公子在觀中居住。誰知染病,一卧三月。比及病愈,景清朝夕相陪,要他将息身體,不放他出外閑遊。
一日景清有事出門,分付公子道:“侄兒耐心靜坐片時,病如小愈,切勿行動!”景清去了,公子那裡坐得住,想道:“便不到街坊遊蕩,這本觀中閑步一回,又且何妨。”公子将房門拽上,繞殿遊觀。先登了三清寶殿,行遍東西兩廊、七十二司,又看了東嶽廟,轉到嘉甯殿上遊玩,歎息一聲。真個是:
金爐不動千年火,玉盞長明萬載燈。
行過多景樓玉皇閣,一處處殿字崔鬼,制度宏敞。公子喝來不叠,果然好個清油觀,觀之不足,玩之有餘。轉到哪都地府冷靜所在,卻見小小一殿,正對那子孫宮相近,上寫着“降魔寶殿”,殿門深閉。
公子前後觀看了一回,正欲轉身,忽聞有哭泣之聲,乃是婦女聲音。公子側耳而聽,其聲出于殿内。公予道:“暖跷作怪!這裡是出家人住處,緣何藏匿婦人在此?其中必有不明之事。且去問道童讨取鑰匙,開這殿來,看個明白,也好放心。”回身到房中,喚道童讨降魔殿上鑰匙,道童道:“這鑰匙師父自家收管,其中有機密大事,不許閑人開看。公子想道:“‘莫信直中直,須防人不仁!’原來俺叔父不是個好人,三回五次隻教俺靜坐。莫出外閑行,原來幹這勾當。出家人成甚規矩?俺今日便去打開殿門,怕怎的!”
方欲移步,隻見趙景清回來。公子含怒相迎,口中也不叫叔父,氣忿忿地問道:“你老人家在此出家,于得好事?”景清出其不意,便道:“我不曾做甚事/公子道:“降魔殿内鎖的是什麼人?”景清方才省得,便搖手道:“賢侄莫管閑事!”公子急得暴躁如雷,大聲叫道:“出家人清淨無為,紅塵不染,為何殿内鎖着個婦女在内哭哭啼啼?必是非禮不法之事!你老人家也要放出良心。是一是二,說得明白,還有個商量;休要欺三瞞四,我趙某不是與你和光同塵的!”景情見他言詞峻厲,便道:“賢侄,你錯怪愚叔了!”公于道:“怪不怪是小事,且說殿内可是婦人?”景清道:“正是。公子道:“可又來。景清曉得公予性躁,還未敢明言,用緩同答應道:“雖是婦人,卻不幹本觀道衆之事。”公子道:“你是個一觀之主,就是别人做出歹事寄頓在殿内,少不得你知情。”景清道:“賢侄息怒,此女乃是兩個有名響馬不知那裡擄來,一月之前寄于此處,托吾等替他好生看守;若有差遲,寸草不留。因是賢侄病未痊,不曾對你說得。”公子道:“響馬在那裡?”景清道:“暫往那裡去了。”公于不信道:“豈有此理!快與我打開殿門,喚女子出來,俺自審問他詳細。”說罷,綽了渾鐵齊眉短棒、往前先走。
景清知他性如烈火,不好遮攔。慌忙取了鑰匙,随後趕到降魔殿前。景清在外邊開鎖,那女于在殿中聽得鎖響,隻道是強人來到,愈加啼哭。公子也不謙讓,才等門開,一腳跨進。那女子躲在神道背後唬做一團。公子近前放下齊眉短棒,看那女子,果然生得标緻:
眉掃春山,眸橫秋水。含愁含恨,猶如西子捧心;欲位欲啼,宛似楊妃剪發。琵琶聲不響,是個未出塞的明妃;胡前調若成,分明強和番的蔡女。天生一種風流态,便是丹青畫不真。
公子撫慰道:“小娘子,俺不比奸淫乏徒,你休得驚慌。且說家居何處?誰人引誘到此?倘有不平,俺趙某與你解救則個。那女子方才舉袖拭淚,深深道個萬福。公子還禮。女子先間:“尊官高姓?”景清代答道:“此乃沛京趙公于。”女子道:“公子聽禀!”未曾說得一兩句,早已撲獲狡流下淚來。
原來那女子也姓趙,小字京娘,是蒲州解良縣小祥村居住,年方一十六歲。因随父親來陽曲縣還北嶽香願,路遇兩個響馬強人:一個叫做滿天飛張廣兒,一個叫做着地滾周進。見京娘顔色,饒了他父親性命,擄掠到山神廟中。張周二強人争要成親,不肯相讓。議論了兩三日,二人恐壞了義氣,将這京娘寄頓于清油觀降魔殿内。分付道士小心供給看守,再去别處訪求個美貌女子,擄掠而來,湊成一對,然後同日成親,為壓寨夫人。那強人去了一月,至今未回。道士懼怕他,隻得替他看守。
京娘叙出緣由,趙公子方才向景清道:“适才甚是粗鹵,險些沖撞了叔父。既然京娘是良家室女,無端被強人所擄,俺今日不救,更待何人?”又向京娘道:“小娘子休要悲傷,萬事有趙某在此,管教你重回故土,再見蒙娘。”京娘道:“雖承公子美意,釋放奴家出于虎口。奈家鄉千裡之遙,奴家孤身女流,怎生跋涉?”公子道:“救人須救徹,俺不遠千裡親自送你回去。”京娘拜謝道:“若蒙如此,便是重生父母。”
景清道:“賢侄,此事斷然不可。那強人勢大,官司禁捕他不得。你今日救了小娘子,典守者難辭其責;再來問我要人,教我如何對付?須當連累于我!”公子笑道:“大膽天下去得,小心寸步難行。俺趙某一生見義必為,萬夫不懼。那響馬雖狠,敢比得潞州王麼?他須也有兩個耳朵,曉得俺趙某名字。既然你們出家人怕事,俺留個記号在此;你們好回複那響馬。”說罷,輪起渾鐵齊眉棒,橫着身子,向那殿上朱紅桐子,狠的打一下,“瀝拉”一聲,把菱花窗枯都打下來。再複一下,把那四扇棍子打個東倒西歪。唬得京娘戰戰兢兢,遠遠的躲在一邊。景情面如土色,口中隻叫:“罪過!”公子道:“強人若再來時,隻說趙某打開殿門搶去了,冤各有頭,債各有主。要來尋俺時,教他打蒲州一路來。
景清道:“此去蒲州千裡之遙,路上盜賊生發,獨馬單身,尚且難走,況有小娘子牽絆?凡事宜三思而行!”公子笑道:“漢未三國時,關雲長獨行千裡,五關斬六将,護着兩位皇嫂,直到古城與劉皇叔相會,這才是大丈夫所為。今日一位小娘子救他不得,趙某還做什麼人?此去倘然冤家狹路相逢,教他雙雙受死。”景清道:“然雖如此,還有一說。古者男女坐不同席,食不共器。賢侄千裡相送小娘子,雖則美意,出于義氣,傍人怎知就裡?見你少男少女一路同行,嫌疑之際,被人談論,可不為好成歉,反為一世英雄之法?”公子呵呵大笑道:“叔父莫怪我說,你們出家人慣妝架子,裡外不一。俺們做好漢的,隻要自己血心上打得過,人言都不計較。”景清見他主意已決,問道、“賢侄幾時起程?”公子道:“明早便行。”景清道:“隻怕賢侄身于還不健旺。”公子道:“不妨事。”景清教道童治酒送行。公子于席上對京娘道:“小娘子,方才叔父說一路嫌疑之際,恐生議論。俺借此席面,與小娘子結為兄妹。俺姓趙,小娘子也姓趙,五百年合是一家,從此兄妹相稱便了。”京娘道:“公子貴人,奴家怎敢扳高?”景清道:“既要同行,如此最好。”呼道童取過拜氈,京娘請恩人在上:“受小妹于一拜。”公于在傍還禮。京娘又拜了景清,呼為伯伯。景清在席上叙起侄兒許多英雄了得,京娘歡喜不盡。是夜直飲至更餘,景清讓自己卧房與京娘睡,自己與公子在外廂同宿。
五更雞唱,景清起身安排早飯,又備些幹糧牛脯,為路中之用。公子輸了赤以磷,将行李紮縛停當,囑付京娘:“妹子,隻可村妝打扮,不可冶容炫服,惹是招非。”早飯已畢,公子扮作客人,京娘扮作村姑;一般的戴個雪帽,齊眉遮了。兄妹二人作别景清。景清送出房門,忽然想起一事道:賢侄,今日去不成,還要計較。不知景清說出甚話來?正是:
鵲得羽毛方遠舉,虎無牙爪不成行。
景清道:“一馬不能騎兩人,這小娘子弓鞋襪小,怎跟得上?可不擔誤了程途?從容覓一輛車兒同去卻不好?”公子道:“此事算之久矣。有個車輛又費照顧,将此馬讓與妹子騎坐,俺誓願千裡步行,相随不憚。”京娘道:“小妹有累恩人遠送,愧非男子,不能執鞭墜鐐,豈敢反占尊騎?決難從命!”公于道:“你是女流之輩,必要腳力:趙某腳又不小,步行正合其宜。”京娘再四推辭,公子不允,隻得上馬。公于跨了腰刀,手執渾鐵杆棒,随後向景清一揖而别。景清道:“賢侄路上小心,恐怕遇了兩個響馬,須要用心堤防。下手斬絕些,莫帶累我觀中之人。”公予道:“不妨,不妨。”說罷,把馬尾一拍,喝聲:“快走。那馬拍騰騰便跑,公子放下腳步,緊緊相随。
于路免不得饑餐渴飲,夜住曉行。不一日行至汾州介休縣地方。這赤隐磷原是千裡龍駒馬,追風逐電,自清油觀至汾州不過三百裡之程,不勾名馬半日馳驟。一一則公子步行恐奔赴不及,二則京娘女流不慣馳騁,所以控辔緩緩而行。兼之路上賊寇生發,須要慢起早歇,每日止行一百餘裡。
公于是日行到一個上岡之下,地名黃茅店。當初原有村落,因世亂人荒,都逃散了,還存得個小小店兒。日色将哺,前途曠野,公子對京娘道:“此處安歇,明日早行罷。京娘道:“但憑尊意。店小二接了包裹,京娘下馬,去了雪帽。小二一眼瞧見,舌頭吐出三寸,縮不進去。心下想道:“如何有這般好女子!”小二牽馬系在屋後,公子請京娘進了店房坐下。小二哥走來貼着呆看。公子問道:“小二哥有甚話說?”小二道:“這位小娘子,是客官甚麼人?”公子道:“是俺妹子。”小二道:“客官,不是小人多口,千山萬水,路途間不該帶此美貌佳人同走!”公子道:“為何?”小二道:“離此十五裡之地,叫做介山,地曠人稀,都是綠林中好漢出沒之處。倘若強人知道,隻好白白裡送與他做壓寨夫人,還要貼他個利市。公子大怒罵道:“賊狗大膽,敢虛言恐唬客人!”照小二面門一拳打去。小二口吐鮮血,手掩着臉,向外急走去了。店家娘就在廚下發話。京娘道:“恩兄忒性躁了些。公子道:“這厮言語不知進退,怕不是良善之人!先教他曉得俺些手段。”京娘道:“既在此借宿,惡不得他。”公子道:“怕他則甚?”京娘便到廚下與店家娘相見,将好言好語穩貼了他半晌,店家娘方才息怒,打點動人做飯。
京娘歸房,房中階有餘光,還未點的”。公子正坐,與京娘講話,隻見外面一個人入來,到房門口探頭探腦。公于大喝道:“什麼人敢來瞧俺腳色?那人道:“小人自來尋小二哥閑話,與客官無幹。”說罷,到廚房下,與店家娘卿卿哝哝的講了一會方去。公子看在眼裡,早有三分疑心。燈火已到,店小二隻是不回。店家娘将飯送到房裡,兄妹二人吃了晚飯,公于教京娘掩上房門先寝。自家隻推水火,帶了刀棒繞屋而行。約莫二更時分,隻聽得赤隕鱗在後邊草屋下有嘶喊踢跳之聲。此時十月下旬,月光初起,公子悄步上前觀看,一個漢子被馬踢倒在地。見有人來,務能的掙閥起來就跑。公子知是盜馬之賊。追趕了一程,不覺數裡,轉過溜水橋邊,不見了那漢子。隻見對橋一間小屋,裡面燈燭輝煌,公于疑那漢子躲匿在内。步進看時,見一個白須老者,端坐于上床之上,在那裡誦經。怎生模樣蔔
眼如迷霧,須若凝霜,眉如柳絮之飄,面有桃花之色。若非天上金星,必是山中社長。
那老者見公子進門,慌忙起身施禮。公子答揖,問道:“長者所誦何經?”老者道:“《天皇救苦經》。”公子道:“誦他有甚好處?”老者道:“老漢見天下分崩,要保佑太平天子早出,掃蕩煙塵,救民于塗炭。”公子聽得此言,暗合其機,心中也歡喜。公子又間道:“此地賊寇頗多,長者可知他的行藏麼?”老者道:“貴人莫非是同一位騎馬女子,下在坡下茅店裡的?”公子道:“然也。”老者道:“幸遇老夫,險些兒驚了貴人。”公子問其緣故。老者請公子上坐,自己傍邊相陪,從容告訴道:“這介山新生兩個強人,聚集噗羅,打家劫舍,擾害汾潞地方。一個叫做滿天飛張廣兒,一個叫做着地滾周進。半月之間不知那裡搶了一個女子,二人争娶未決,寄頓他方,待再尋得一個來,各成婚配,這裡一路店家,都是那強人分付過的,但訪得有美貌佳人,疾忙報他,重重有賞。晚上貴人到時,那小二便去報與周進知道,先差野火兒姚旺來探望虛實,說道:‘不但女子貌美,兼且騎一匹駿馬,單身客人,不足為懼。’有個千裡腳陳名,第一善走,一日能行三百裡。賊人差他先來盜馬,衆寇在前面赤松林下屯紮。等待貴人五更經過,便要搶劫。貴人須要防備/公子道:“原來如此,長者何以知之?”老者道:“老漢久居于此,動息都知,見賊人切不可說出老漢來。”公子謝道:“承教了。綽棒起身,依光走回,店門兀自半開,公子捱身而入。
卻說店小二為接應陳名盜馬,回到家中,正在房衛與老婆說話。老婆暖酒與他吃,見公子進門,閃在燈背後去了。公子心生一計,便叫京娘問店家讨酒吃。店家娘取了一。把空壺,在房門口酒缸内舀酒。公于出其不意,将鐵棒照腦後一下,打倒在地,酒壺也撇在一邊。小二聽得者婆叫苦,也取樸刀趕出房來。怎當公子以逸待勞,手起棍落,也打翻了。再複兩棍,都結果了性命。京娘大驚,急救不及。間其打死二人之故。公子将老者所言,叙了一遍。京娘吓得面如上色道:“如此途路難行,怎生是好?”公子道:“好歹有趙某在此,賢妹放心。”公子撐了大門,就廚下暖起酒來,飲個半醉,上了馬料,将銮鈴塞口,使其無聲。紮縛包裹停當,将兩個屍首拖在廚下柴堆上,放起火來。前後門都放了一把火。看火勢盛了,然後引京娘上馬而行。
此時東方漸白,經過溜水橋邊,欲再尋老者問路,不見了誦經之室,但見土牆砌的三尺高,一個小小廟兒。廟中社公坐于傍邊。方知夜間所見,乃社公引導。公子想道:“他呼我為貴人,又見我不敢正坐,我必非常人也。他日倘然發迹,當加封号。”公子催馬前進,約行了數裡,望見一座松林,如火雲相似。公于叫聲:“賢妹慢行,前面想是赤松林了。”言猶未畢,草荒中鑽出7個人來,手執鋼叉,望公子便棚。公子會者不忙,将鐵棒架住。那漢且鬥且走,隻要引公子到林中去。激得公子怒起,雙手舉棒,喝聲:“着!”将半個天靈蓋劈下。那漢便是野火兒姚旺。公子叫京娘約馬暫住:“俺到前面林子裡結果了那夥毛賊,和你同行。”京娘道:“恩兄仔細!”公子放步前行。正是。
聖天子百靈助順,大将軍八面威風。
那赤松林下着地滾周進屯住四五十噗羅,聽得林子外腳步響,隻道是姚旺伏路報信,手提長槍,鑽将出來,正迎着公子。公于知是強人,并不打話,舉棒便打。周進挺槍來敵。約鬥上二十餘合,林子内唉羅知周進遇敵,篩起鑼一齊上前,團團圍住。公子道:“有本事的都來!”公子一條鐵棒,如金龍罩體,玉蟒纏身,迎着棒似秋葉翻風,近着身如落花墜地。打得三分四散,七零八落。周進膽寒起來,槍法亂了,被公于一棒打倒。衆唆羅發聲喊,都落荒亂跑。公子再複一棒,結果了周進。回步已不見了京娘。急往四下抓尋,那京娘已被五六個哆羅,簇擁過赤松林了。公于急忙趕上,大喝一聲:“賊徒那裡走?”衆哆羅見公子追來,棄了京娘,四散去了,公子道:“賢妹受驚了!”京娘道:“适才噗羅内有兩個人,曾跟随響馬到清油觀,原認得我。方才說:‘周大王與客人交手,料這客人鬥大王不過,我們先送你在張大王那邊去。’”公子道:“周進這厮,已被俺剿除了,隻不知張廣兒在于何處?”京娘道:“隻願你不相遇更好。”公子催馬快行。
約行四十餘裡,到一個市鎮。公子腹中饑餓,帶住辔頭,欲要扶京娘下馬上店。隻見幾個店家都忙亂亂的安排炊翼,全不來招架行客。公子心疑,因帶有京娘,怕得生事,牽馬過了店門,隻見家家閉戶。到盡頭處,一個小小人家,也關着門。公子心下奇怪,去敲門時,沒人答應。轉身到屋後,将馬拴在樹上,輕輕的去敲他後門。裡面一個老婆婆,開門出來看了一看,意中甚是惶懼。公于慌忙跨進門内,與婆婆作揖道:“婆婆休訝。俺是過路客人,帶有女眷,要借婆婆家中火,吃了飯就走的。”婆婆撚神撚鬼的叫嘩聲。京娘亦進門相見,婆婆便将門閉了。公子問道:“那邊店裡安排酒會,迎接什麼官府?”婆婆搖手道:“客人休管閑事。”公子道:“有甚閑事,直恁利害?俺這遠方客人,煩婆婆說明則個!”婆婆道:“今日滿天飛大王在此經過,這鄉村斂錢備飯,買靜求安。老身有個兒子,也被店中叫去相幫了。”公子聽說,思想:“原來如此。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與他個幹淨,絕了清油觀的禍根罷。”公子道:“婆婆,這是俺妹子,為還南嶽香願到此,怕逢了強徒,受他驚恐。有煩婆婆家藏匿片時,等這大王過去之後方行,自當厚謝。”婆婆道:“好位小娘子,權躲不妨事,隻客官不要出頭惹事!”公子道:“俺男子漢自會躲閃,且到路傍打聽消息則個。”婆婆道:“仔細!有見成懈惦,饒口熱水,等你來吃。飯卻不方便。”
公子提棒仍出後門,欲待乘馬前去迎他一步,忽然想道:“俺在清油觀中說出了‘千裡步行’,今日為懼怕強賊乘馬,不算好漢。”遂大踏步奔出路頭。心生一計,複身到店家,大盼盼的叫道:“大王即刻到了,灑家是打前站的,你下馬飯完也未/店家道:“都完了。”公子道:“先擺一席與灑家吃。”衆人積威之下,誰敢辨其真假?還要他在大王面前方便,大魚大肉,熱酒熱飯,隻顧搬将出來。公子放量大嚼,吃到九分九,外面沸傳:“大王到了,快擺香案。”公子不慌不忙,取了護身龍,出外看時,隻見十餘對槍刀棍棒,擺在前導,到了店門,一齊跪下。
那滿天飛張廣兒騎着高頭駿馬,千裡腳陳名執鞭緊随。背後又有三五十唆羅,十來乘車輛簇擁。你道一般兩個大王,為何張廣兒恁般齊整,那強人出入聚散,原無定規;況且聞說單身客人,也不在其意了,所以周進未免輕敵。這張廣兒分路在外行劫,因千裡腳陳名報道:“二大王已拿得有美貌女子,請他到介山相會。”所以整齊隊伍而來,行村過鎮,壯觀威儀。公子隐身北牆之側,看得真切,等待馬頭相近,大喊一聲道:“強賊看棒!”從人叢中躍出,如一隻老鷹半空飛下。說時遲,那時快,那馬驚駭,望前一跳。這裡棒勢去得重,打折了馬的一隻前蹄。那馬負疼就倒,張廣兒身松,早跳下馬。背後陳名持棍來迎,早被公于一棒打翻。張廣兒舞動雙刀,來鬥公子。公于騰步到空闊處,與強人放對。鬥上十餘合,張廣兒一刀砍來,公于棍起,中其手指。廣兒右手失刀,左手便覺沒勢,回步便走。公子喝道:“你綽号滿天飛,今日不怕你飛上天去!”趕進一步,舉棒望腦後劈下,打做個肉飽。可憐兩個有名的強人,雙雙死于一日之内。正是:三魂渺渺“滿天飛”,七魄悠悠“着地滾”。
衆喽羅卻待要走,公子大叫道:“俺是沛京趙大郎,自與賊人張廣兒、周進有仇。今日都已剿除了,并不于衆人之事。”衆噗羅棄了槍刀,一齊拜倒在地,道:”俺們從不見将軍恁般英雄,情願伏侍将軍為寨主。”公于呵呵大笑道:“朝中世爵,俺尚不希罕,豈肯做落草之事!”公于看見衆噗羅中,陳名亦在其内,叫出問道:“昨夜來盜馬的就是你麼?”陳名叩頭服罪。公子道:“且跟我來,賞你一餐飯。”衆人都跟到店中。公子分付店家:“俺今日與你地方除了二害。這些都是良民,方才所備飯食,都着他飽餐,俺自有發放。其管待張廣兒一席留着,俺有用處。”店主人不敢不依。
衆人吃罷,公子叫陳名道:“聞你日行三百裡,有用之才,如何失身于賊人?俺今日有用你之處,你肯依否?”陳名道:“将軍若有所委,不避水火。”公于道:“俺在濘京,為打了禦花園,又鬧了禦勾欄,逃難在此。煩你到汴京打聽事體如何?半月之内,可在太原府清油觀趙知觀處等候我,不可失信!”公子借筆硯寫了叔父趙景清家書,把與陳名。将賊人車輛财帛,打開分作三分。一分散與市鎮人家,償其向來騷擾之費。就将打死賊人屍首及槍刀等項,着衆人自去解官請賞。其一分衆喽羅分去為衣食之資,各自還鄉生理。其一分又剖為兩分,一半賞與陳名為路費,一半寄與清油觀修理降魔殿門窗。公于分派已畢,衆心都伏,各各感恩。公子叫店主人将酒席一桌,擡到婆婆家裡。婆婆的兒子也都來了,與公于及京娘相見。向婆婆說知除害之事,各各歡喜。公子向京娘道:“愚兄一路不曾做得個主人,今日借花獻佛,與賢妹壓驚把盞。京娘千恩萬謝,自不必說。
是夜,公子自取翼中銀十兩送與婆婆,就宿于婆婆家裡。京娘想起公于之恩:“當初紅拂一妓女,尚能自擇英雄;莫說受恩之下,愧無所報,就是我終身之事,舍了這個豪傑,更托何人?”欲要自薦,又羞開口;欲待不說,他直性漢子,那知奴家一片真心?”左思右想,一夜不睡。不覺五更雞唱,公于起身僞烏要走。京娘悶悶不悅。心生一計,于路隻推腹痛難忍,幾遍要解。要公子扶他上馬,又扶他下馬。一上一下,将身偎貼公子,挽頸勾肩,萬汲倚旋。夜宿又嫌寒道熱,央公子減被添裳,軟香溫玉,豈無動情之處。公子生性剛直,盡心優待,全然不以為怪。
又行了三囚日,過曲沃地方,離蒲州三百餘裡,其夜宿于荒村。京娘口中不語,心下躊躇:如今将次到家了,隻管害羞不說,挫此機會,一到家中,此事便索罷休,悔之何及!黃昏以後,四字無聲,微燈明滅,京娘兀自未睡,在燈前長歎流淚。公子道:“賢妹因何不樂?”京娘道:“小妹有句心腹之言,說來又怕唐突,恩人莫怪!”公子道:“兄妹之間,有何嫌疑?盡說無妨!”京娘道:“小妹深閨嬌女,從未出門。隻因随父進香,誤陷于賊人之手,鎖禁清油觀中,還虧賊人去了,苟延數日之命,得見恩人。倘若賊人相犯,妾甯受刀斧,有死不從。今日蒙恩人拔離苦海,千裡步行相送,又為妾報仇,絕其後患。此恩如重生父母,無可報答。倘蒙不嫌貌醜,願備鋪床疊被之數,使妾少盡報效之萬一。不知恩人允否?”公子大笑道:“賢妹差矣!俺與你萍水相逢,出身相救,實出恻隐之心,非貪美麗之貌。況彼此同姓,難以為婚,兄妹相稱,豈可及亂?俺是個坐懷不亂的柳下惠,你豈可學縱欲敗禮的吳孟子!休得狂言,惹人笑話。”京娘羞慚滿面,半晌無語,重又開言道:“恩人體怪妾多言,妾非淫污苟賤之輩,隻為弱體餘生,盡出恩人所賜,此身之外,别無報答。不敢望與恩人婚配,得為妾婢,伏侍恩人一日,死亦瞑目。”公子勃然大怒道:“趙某是頂天立地的男子,一生正直,并無邪佞。你把我看做施恩望報的小輩,假公濟私的好人,是何道理?你若邪心不息,俺即今撒開雙手,不管閑事,怪不得我有始無終了。。”公子此時聲色俱厲。京娘深深下拜道:“今日方見恩人心事,賽過柳下惠、魯男子。愚妹是女流之輩,坐井觀天,望乞恩人恕罪則個!”公子方才息怒,道:“賢妹,非是俺膠柱鼓瑟,本為義氣上于裡步行相送。今日若就私情,與那兩個響馬何異?把從前一片真心化為假意,惹天下豪傑們笑話。京娘道:“恩兄高見,妾今生不能補報大德,死當銜環結草。”兩人說話,直到天明,正是:
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無情戀落花。
自此京娘愈加嚴敬公子,公子亦愈加憐憫京娘。一路無話,看看來到蒲州。京娘雖住在小樣村,卻不認得。公子問路而行。京娘在馬上望見故鄉光景,好生傷感。
卻說小祥村趙員外,自從失了京娘,将及兩月有餘,老夫妻每日思想啼哭。忽然莊客來報,京娘騎馬回來,後面有一紅臉大漢,手執杆棒跟随。趙員外道:“不好了,響馬來讨妝查了!”媽媽道:“難道響馬隻有一人?且教兒子趙文去看個明白。”趙文道:“虎口裡那有回來肉?妹子被響馬劫去,豈有送轉之理?必是容貌相像的,不是妹子。”道猶未了,京娘已進中堂,爹媽見了女兒,相抱而哭。哭罷,問其得回之故。京娘将賊人鎖禁清油觀中,幸遇趙公子路血不平,開門救出,認為兄妹,千裡步行相送,并途中連誅二寇大略,叙了一遍。“今恩人見在,不可怠慢。”趙員外慌忙出堂,見了趙公子拜謝道:“若非恩人英雄了得,吾女必陷于賊人之手,父于不得重逢矣!”遂令媽媽同京娘拜謝,又喚兒子趙文來見了恩人。莊上宰豬設宴,款待公子。
趙文私下與父親商議道:“‘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裡。妹子被強人劫去,家門不幸。今日跟這紅臉漢子回來,”人無利己,準肯早起’?必然這漢子與妹子有情,千裡送來,豈無緣故?妹子經了許多風波,又有誰人聘他?不如招贅那漢子在門,兩全其美,省得傍人議論。”趙公是個随風倒舵沒主意的老兒,聽了兒子說話,便教媽媽喚京娘來問他道:“你與那公子千裡相随,一定把身子許過他了。如今你哥哥對爹說,要招贅與你為夫,你意下如何?”京娘道:“公子正直無私,與孩兒結為兄妹,如嫡親相似,并無調戲之言。今日望爹媽留他在家,管待他十日半月,少盡其心,此事不可題起。”媽媽将女兒言語述與趙公,趙公不以為然。
少間筵席完備,趙公請公子坐于上席,自己老夫婦下席相陪,趙文在左席,京娘右席。酒至數巡,趙公開言道:“老漢一言相告:小女餘生,皆出恩人所賜,老漢閱門感德,無以為報。幸小女尚未許人,意欲獻與恩人,為箕帚之妾,伏乞勿拒。”公子聽得這話,一盆烈火從心頭掇起,大罵道:“老匹夫!俺為義氣而來,反把此言來污辱我。俺若貪女色時,路上也就成親了,何必千裡相送!你這般不識好歹的,枉費俺一片熱心。”說罷,将桌子掀翻,望門外一直便走。趙公夫婦唬得戰戰兢兢。趙文見公子粗魯,也不敢上前。隻有京娘心下十分不安,急走去扯住公子衣據,勸道:“恩人息怒!且看愚妹之面。”公子那裡肯依,一手栖脫了京娘,奔至柳樹下,解了赤以鱗,躍上鞍辔,如飛而去。
京娘哭倒在地,爹媽勸轉回房,把兒子趙文埋怨了一場。趙文又羞又惱,也走出門去了。趙文的老婆聽得爹媽為小姑上埋怨了丈夫,好生不喜,強作相勸,将冷語來奚落京娘道:“姑姑,雖然離别是苦事,那漢子千裡相随,忽然而去,也是個薄情的。他若是有仁義的人,就了這頭親事了。姑姑青年美貌,怕沒有好姻緣相配,休得愁煩則個!”氣得京娘淚流不絕,頓口無言。心下自想道:“因奴命奏時乖,遭逢強暴,幸遇英雄相救,指望托以終身。誰知事既不諧,反涉瓜李之嫌。今日父母哥嫂亦不能相諒,何況他人?不能報恩人之德,反累恩人的清名,為好成歉,皆奴之罪。似此薄命,不如死于清油觀中,省了許多是非,到得幹淨,如今悔之無及。千死萬死,左右一死,也表奴貞節的心迹。”捱至夜深,爹媽睡熟,京娘取筆題詩四句于壁上,撮土力香,望空拜了公子四拜,将白羅汗中,懸梁自缢而死。
可憐閨秀千金女,化作南柯一夢人。
天明老夫婦起身,不見女兒出房,到房中看時,見女兒缢在梁間。吃了一驚,兩口兒放聲大哭,看壁上有詩雲:
天付紅顔不遇時,受人淩辱被人欺。
今宵一死酬公子,彼此清名天地知。
趙媽媽解下女兒,兒子媳婦都來了。趙公玩其詩意,方知女兒冰清玉潔,把兒子痛罵一頓。兔不得買棺或殓,擇地安葬,不在話下。
再說趙公子乘着千裡赤顧鱗,連夜走至太原,與趙知觀相會,千裡腳陳名已到了三日。說漢後主已死,郭令公禅位,改國号曰周,招納天下豪傑。公于大喜,住了數臼,别了趙知觀,同陳名還歸汴京,應募為小校。從此随世宗南征北讨,累功至殿前都點檢。後受周禅為宋大祖。陳名相從有功,亦官至節度使之職。大祖即位以後,滅了北漢。追念京娘昔日兄妹之情,遣人到蒲州解良縣尋訪消息。使命尋得囚句詩回報,太祖甚是嗟歎,敕封為貞義夫人,立祠于小祥村。那黃茅店溜水橋社公,敕封太原都土地,命有司擇地建廟,至今香火不絕。這段話,題做“趙公子大鬧清油觀,千裡送京娘”,後人有詩贊雲:
不戀私情不畏強,獨行千裡送京娘。
漢唐呂武紛多事,誰及英雄趙大郎!
(馮夢龍 警世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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