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家廟 劉子菲 攝
李碩儒
凡喜愛古詩詞者,有誰不愛納蘭詞?特别是初谙人生、初試情事的青春男女,有幾人能掙脫他的旖旎文韻、扯斷他的情絲婉轉?他的确是個詞仙,是個情聖,是個魂如清泉、情若夏荷的人,難怪他的居處“渌水亭”滿是清水,忘情處皆飄荷香。
其名納蘭性德,字容若,号楞伽山人,姓葉赫那拉氏,生于1655年1月19日,系明珠大學士之長子,其母為英親王阿濟格第五女愛新覺羅氏。這個生于鐘鳴鼎食之家的貴公子天資聰穎、飽讀詩書、文武兼修、别具才情,他十七歲入國子監,深得祭酒徐元文的激賞,十八歲中舉,十九歲進貢士,二十一歲以二甲第七名的驕人成績入進士,繼而拜徐乾學為師,用兩年時間編竣儒學彙編《通志堂經解》,并著有《通志堂集》、《側帽集》、《飲水詞》、《渌水亭雜識》等。因得康熙帝賞識,他終生伴扈君側,從三等侍衛升任一等侍衛,隻可惜天不假人,1685年6月底,他抱病與好友聚會,一醉一詠三歎後,病,七日便溘然長逝,年僅三十歲。
“詩言志,詞緣情”,親情、愛情、友情、生民情、天地情……哪個詞人不多情,何況是生于溫柔富貴鄉、長于詩書薰薰府的納蘭容若!且看他的《如夢令》:
正是辘轳金井,滿砌落花紅冷。蓦地一相逢,心事眼波難定。誰省,誰省。從此簟紋燈影。
詞的大意是:暮春時節,在一口水井旁,詞人偶遇一個女子,兩人眼波交遞後,詞人久久難忘,特别是當夜深人靜獨對燈影之時。全詞無一筆寫女子的蕙容蘭質,但從那辘轳生“金”、落紅生“冷”、“簟紋”的纏綿中,已留出足夠的讓人想象女子之美的空間,否則詞人不會無時不猜度女子與他交遞眼波的含意。“誰省,誰省”,心中多麼渴望那眼波流出的是對他的愛意……隻有多情的公子才會癡情若此!
如果說這僅僅止于一場因偶遇牽起的微小情波,那麼他與表妹那樁兩小無猜、終生相愛而不可得的悲劇,就成了他抱恨終生的悲情大河。不妨重讀一下《減字木蘭花》:
相逢不語,一朵芙蓉著秋雨。小暈紅潮,斜溜鬟心隻鳳翹。
待将低喚,直為凝情恐人見。欲訴幽懷,轉過回闌叩玉钗。
少年時節,容若與兩小無猜的表妹訂立婚約,未久,表妹卻被選入宮中,這不啻是投向他們的緻命驚雷!他在朝思暮想、百般無奈中,隻求一個再見表妹的機會。國喪時,容若見喇嘛們每日入宮唪經,便買通喇嘛,自己披上袈裟混入其中,以訴兩相思念的衷腸。隻可惜冒着宮闱禁地、私情皇妃這等殺身之禍的相見,雖然近在咫尺,隻能“相逢不語”,很想低低喚她一聲,卻“直為凝情恐人見”,“幽懷”難訴,隻得“轉過回闌叩玉钗”。傷痛中,他蓦然想起表妹說過的“清風朗月,辄思玄度”,可惜當年他未解,如今卻一語成谶,此見已成最後一面。依此揣度,這個情結又何嘗不是他終生郁郁寡歡之根!
如果說少年情愛還隻是青春的追慕、詩意的想象、缥缈的浪漫,那麼成婚後的夫妻就是“愛情加親情”,融入了家庭性、社會性的沉實與成熟。命運對容若不薄,在他二十歲時,送來了十八歲的盧氏與其成婚。盧氏出身名門,不僅姿質如蘭,而且心性獨具,兩人琴瑟和鳴,可惜身為康熙殿前侍衛的容若公務繁忙,與妻聚少離多,不知牽出了多少思念,且看《天仙子》:
好在軟绡紅淚積,漏痕斜罥菱絲碧。
古钗封寄玉關秋,天咫尺,人南北。
不信鴛鴦頭不白。
看着你寄來的輕紗上的淚痕,就像那行行斜挂着的草書,凄清娟秀、字字情深,身在邊關的我又何嘗不想馬上回到你身邊!雖然常常天南地北,但我堅信我們會白頭到老。然而他萬萬沒想到,當初的幸運很快變成了噩運——未待相伴白頭,三年後,盧氏就因難産棄世。期許未嘗,青春喪妻,他悲痛難抑,陸續寫下五十多阙悼亡詞,且錄《浣溪沙》:
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沉思往事立殘陽。
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隻道是尋常。
盧氏已去,夕陽殘照中,容若孑然一身,他經不起蕭蕭黃葉撲來,急急關緊雕窗,陷入對往事的回憶:春睡初醒,溫柔閣中,夫妻伴着滿室茶香以賭怡情……沒想到這閨中尋常事,如今成了永難再續的夢,今日想來是何等珍貴……讀到這裡,不能不讓人想起蘇轼《江城子》中的“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雖然每個人的境遇不同、心性各異,所憶亡妻的畫面也各自不同,其凄切纏綿卻一樣直搗人心,難怪王國維說他是“北宋以來,一人而已”。
交友是年輕人的“通病”,更何況是以情為命、為魂的容若!他既多情也重義,正如張任政所說:“先生笃友誼……虛己納交,竭至誠,傾肺腑……惟時朝野滿漢種族之見甚深,而先生友俱江南人,且皆坎坷失意之士……”當他得知友人顧梁汾的母親病逝,顧将離京南歸時,即以一阙《于中好》相慰相期:
握手西風淚不幹,年來多在别離間。遙知獨聽燈前雨,轉憶同看雪後山。
憑寄語, 勸加餐,桂花時節約重還。分明小像沉香縷,一片傷心欲畫難。
容若與貞觀同悲同悼後,又傷心即将到來的長久别離和朋友的獨自悲傷,他隻得深情款款地寄語朋友要加餐飯、要保重身體,期待着桂花時節再次相逢。
如果說這是對朋友雨潤無聲、切膚貼心的體悟與關懷,那麼他的《金縷曲·贈梁汾》,則一展他重諾重義、豪氣沖天的男兒襟懷:
德也狂生耳!
偶然間、淄塵京國,烏衣門第。
有酒惟澆趙州土,誰會成生此意?
不信道、遂成知己。
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盡英雄淚。
君不見,月如水。
共君此夜須沉醉。
且由他、娥眉謠诼,古今同忌。
身世悠悠何足問,冷笑置之而已!
尋思起、從頭翻悔。
一日心期千劫在,後身緣,恐結他生裡。
然諾重,君須記!
當二十二歲的容若結識了四十歲的顧梁汾後,不禁被顧的風骨與才情吸引。他置酒狂飲,道盡心曲,說自己不過是個“狂生”,隻因出自“烏衣門第”,才在朝為官。其實他最醉心的還是廣交天下賢士。一醉方休吧,趁我們還不老,請老兄記住,諾如千斤,今生今世不管遇到什麼,我們都是不離不棄的好朋友!在封建社會,一個貴族公子、禦前侍衛,能對仕途蹉跎、大自己近二十歲的過氣文人一見如故、吐盡心曲,并引為終生知己,足見他的開闊襟懷!正因為這種與友人剖肝瀝膽,隻要性情投合就一逞為快的丈夫氣,導緻病中他與友人合詩、對飲,三十歲便英年早逝,使世間過早地失去一個詞仙。
既為禦前随扈,容若自然少不了随扈巡邊的邊塞詩詞,例如他那有名的《長相思》: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那畔行,夜深千帳燈。
風一更,雪一更。聒碎鄉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
跋山涉水,風雪兼程,直奔“榆關”而去。夜色沉沉,邊關蕭瑟,惟有千百個營帳中凸顯出的點點燈火。這一夜的風聲雪聲嘈雜聲,攪碎着思鄉人的夢……與慣常的邊塞詩詞不同,《長相思》中沒有馬踏冰河、箭飛馬嘶的震撼,有的隻是山、水、風、雪、帳中燈、聒碎的夢……以靜寫動,卻是一樣的肅殺和蕭索。又如他的《南歌子》:“古戍饑烏集,荒城野雉飛。何年劫火剩殘灰,試看英雄碧血,滿龍堆……不道興亡命也,豈人為。”還有《浣溪沙》:“身向雲山那畔行,北風吹斷馬嘶聲……半竿斜陽舊關城,古今幽恨幾時平。”沒有蘇轼的“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也沒有辛棄疾的“醉裡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人們賦詩填詞時,總會與所處時代和個體命運息息相關——那時,大清雄踞東方,不但無人入侵,反而頤指天下,加之容若又是人上之人,并無蘇轼和辛棄疾的民族仇、失土恨,他憂慮的是戰争給人們帶來的戰亂、離散和家園的毀壞與溫馨的殘缺。因此,彌漫于容若作品中的反對戰争、呼籲和平、思念親人、懷想溫柔的情感,再一次印證了他的平民意識和愛民情感。
許多研究者說,蘇轼以性情填詞,辛棄疾以理想填詞,納蘭性德以心、血、淚填詞。我以為此言不虛。讀納蘭詞,幾乎從不見技法,“此時無技勝有技”,詩詞最貴是真情。真情、實情、泣血情,是納蘭詞的魂魄;納蘭詞的另一個特點,是強烈的鏡頭感,無論寫人、狀物還是言情,都能内化于心、外化于情,那細微的環境與氤氲的氛圍,令人沉浸其間,使你不能不與之同悲歡、共婉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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