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是稱贊美人的名句，出自《詩經·衛風·碩人》，說的就是春秋時衛國的莊公夫人莊姜。有人說：“千古頌美人者，無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二語。”就是說，古往今來這麼多書寫美人的詞句，都難逃此詩帶來的影響，美人的神态都以莊姜為标準，可以見得莊姜的美貌。

今天，就讓我們跟着北京師範大學教授，著名《詩經》研究專家李山老師一起，去見識這位傾國傾城的女子是什麼樣的：

碩人

碩人其颀，衣錦褧衣。齊侯之子，衛侯之妻。東宮之妹，邢侯之姨，譚公維私。

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蛴，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碩人敖敖，說于農郊。四牡有驕，朱幩镳镳，翟茀以朝。大夫夙退，無使君勞。

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濊濊，鱣鲔發發，葭菼揭揭。庶姜孽孽，庶士有朅。

《碩人》見于衛風，是衛風中的第三篇，是衛地的地方風調，是春秋時期的作品，說的是衛莊公（注：衛武公之子，春秋早期諸侯，在位時間為公元前757年-公元前735年）娶妻的事情。雖然莊姜後來因為無法生子而被遣送回娘家，可當年出嫁的時候她的美麗讓整個衛國的男士都贊不絕口。

首先，我們來看看這位美人出嫁時穿什麼呢？

碩人其颀，衣錦褧（jiǒng）衣。

齊侯之子，衛侯之妻。

東宮之妹，邢侯之姨，譚公維私。

清代學者牛運震在他的《詩志》中曾評價：前兩句是一副小像，後五句是一篇小傳。“碩人其颀”就是形容她身材修長，“衣錦褧衣”，“錦”是有圖案的絲綢，“褧”是罩衣的一種。古代貴族為了防塵會在絲綢的衣服之外罩上一層薄紗，起到防護的作用。在西漢馬王堆漢墓中就曾出土過一件保存完好，薄如蟬翼的絲衣，身長128厘米，袖長190厘米，重量隻有49克。起初有學者認為這是古代女子睡衣的一種，但實際上就是“褧衣”。

馬王堆出土的素紗禅衣

現藏于湖南省博物館

詩篇中碩人穿的褧衣究竟是什麼樣子我們無從得知，隻能根據馬王堆出土的褧衣來進行推測。春秋時期的絲織品現在可見的不多，而戰國時期，比如楚地出土的絲織品花樣繁多，極為美觀。這位身材修長，衣着華麗的女子來自齊國，是齊莊公（公元前794年-公元前731年在位）的女兒，嫁到衛國做“第一夫人”。“東宮之妹”，“東宮”是指齊莊公的太子，名叫得臣。因為婚姻預示着未來，莊姜是齊國未來君主的妹妹，這就預示着齊衛兩國要長期友好。此外，她還是“邢侯之姨，譚公維私”。邢侯的封地在今河北邢台，譚國在山東曆城（今濟南附近），古人雲“妻之姊妹曰姨，姊妹之夫曰私”。衛莊公娶莊姜就意味着衛國和齊、邢、譚三個諸侯國都形成了友好的關系。

那麼莊姜長什麼樣子呢？接着往下看：

手如柔荑（tí），膚如凝脂，領如蝤（qiú）蛴（qí），齒如瓠（hù）犀，螓（qín）首蛾眉。

“荑”是白茅的根芽，“柔荑”形容她的手柔嫩白皙；“凝脂”是指凝固了的動物油，比如豬油，好的動物油凝固之後是白中透青的顔色，就像嬰幼兒嬌嫩的皮膚一樣細膩，這是養尊處優的人才有的膚色，說明她沒有經曆過任何的風霜；“領”是脖子，“蝤蛴”是一種昆蟲，它的幼蟲是長且白的，形容脖頸修長，套用托爾斯泰的一句話“美女都是一樣的”，修長的脖子是美人的必備元素之一；“瓠犀”是瓠瓜子兒，色白，排列整齊；“螓”是一種小的知了，形容額前的發飾高翹着；“蛾眉”，是指飛蛾的觸角，形容眉毛彎曲細長。

白茅

以上五句都是寫實，用了很多比喻，而下面兩句則是這首詩中最為傳神的地方：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朱光潛先生在一篇文章中曾經說過：這部分描寫前面寫“美”，後面寫“媚”。前面用比喻突出她的皮膚、牙齒、發飾，像是工筆畫，再加上後面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這位美人就活靈活現地出現在了人們的面前。“巧笑”就是笑的時候有酒窩。比如在一些日本電影中，女演員笑起來的時候有酒窩，有的還有虎牙，既可愛又生命力蓬勃；“倩”是“好口輔”，古人常說“輔車相依，唇亡齒寒”，“輔”就是指腮；“美目盼”指的是眼睛黑白分明，顧盼生姿。所以這兩句最為傳神。

在《論語》中孔子與子夏也曾探讨過這個問題。子夏是孔子的弟子，相傳很多儒家經典的傳承都與子夏有關，并且子夏對于文學的理解也是别有慧心的。

子夏問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何謂也？”子曰：“繪事後素。”曰：“禮後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與言《詩》已矣。”（《論語·八佾》）

子夏問孔子“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是什麼意思？在現代人眼中這就是描寫美人的，但在孔子那個年代絕非如此。子曰：“不學《詩》，無以言。”（《論語·季氏》）不學《詩經》便沒有辦法跟别人對話，尤其是一些外交場合。比如，晉文公重耳流亡到了秦國，秦穆公并沒有直接表示可以幫忙而是唱了一首《小雅·六月》，當時重耳身邊的重臣趙衰在第一時間告訴重耳磕頭下拜，因為這首詩唱的是宣王派大将北伐建功立業的事情。如果不學詩，便沒有辦法領會其中的意圖，所以我的學生曾經寫文章說《詩經》就是當時的“二維碼”。

孔子将這句話解釋為“繪事後素”。什麼是“繪事後素”？這個解釋衆說紛纭。我的老師啟功先生在他《讀<論語>獻疑》有一小節談到這個問題。按照古人的解釋“繪事後素”是畫畫要先在粉底上勾線，但考古發現顯示古人并不是這麼作畫的。我相信啟功先生的說法，因為他是文物鑒定大家。“繪事後素”簡單解釋就是繪畫要有一個素底，作畫要有次序，要明白以什麼為先決條件，至此，依然是在談法禮，是具有象征意義的。

接下來子夏說“禮後乎？”人類之所以有禮也是因為底子好嗎？這實際上回答了人類為什麼有文明。

禮是一種文明，是用人類文化創造的，因此人類才有了禮樂，才會寫詩，才會畫畫，見人才會彬彬有禮，而不是像動物一樣按照本能、習慣、氣味去發展。孔子聽後說到“起予者商也。”這是一個跨越，也是我的個人理解，感興趣的朋友可以去讀讀其他的書，其中會牽扯到很多東西。人類文化從哪來？人類文化是人的高度發達，是人類高于動物的那部分所産生的。孔子在教弟子讀詩之後又和他們進行讨論，在這種發散性思維的碰撞之下，受到了子夏的啟發，也就是韓愈所說的“弟子不必不如師。”（《師說》）

蘆葦

結婚是一件喜事，喜事就允許一些善意的調侃：

碩人敖敖，說（shuì）于農郊。

四牡有驕，朱幩（fén）镳（biāo）镳，翟（dí）茀（fú）以朝（zhāo）。

大夫夙退，無使君勞。

“嗷嗷”然，即昂昂然；“說”就是在農郊休息，因為進了郊區就到了國的範圍，古人建立都城之後要在城外劃出一片區域用來耕種，這一區域居住的人可能不是周人而是當地的土著居民，嚴格意義上說進了郊區就已經進到了衛國的範圍内，莊姜在此稍作休息，也有可能更換衣服；“四牡”是四匹馬拉的車；“朱幩”是馬嚼子上的紅色裝飾品；“镳镳”即飄飄，茂盛的樣子；“翟茀”指車棚上繪制的圖案；“大夫夙退，無使君勞”讓大夫們今天早點退朝，别累着君王，“夙”是早的意思，這便是戲谑之言了。

現代人捕魚的場景

最後一章，寫美人莊姜出嫁時的宏大場面：

河水洋洋，北流活（guō）活，施罛（gū）濊（huò）濊，鳣（zhān）鲔（wěi）發（bō）發，葭菼（tǎn）揭揭，庶姜孽孽，庶士有朅（qiè）。

黃河水經衛國北流，發出“活活”的響聲，“活”指水流聲；“罛”是古代一種捕魚的網，漁網扔到水中發出“濊濊”的聲音，接着就打上來很多“鳣魚”“鲔魚”，“發發”形容魚出水面的聲音；“葭菼”指蘆葦一類的植物，“揭揭”，秀挺貌；“庶姜”指其他姜姓女子，即陪嫁的女子，“孽孽”形容數量很多；“庶士”指護送莊姜的武士們，“朅”指勇武。“魚”的意象在中國古代文學作品中多與男女之事有關，比如打漁，吃魚，烹魚，釣魚等等。最後一章是在描寫一種景象：衛國風景優美，物産豐富，衆多的姜姓女子在武士的護衛下走向了衛國的國都，人們都興高采烈的在一旁觀看。

這首詩的重點是在描寫新娘的美麗，既有工筆，又有傳神之筆，既寫了“美”又寫了“媚”。古人寫美人有很多種方式，這隻是其中一種。再看古人寫美人的其他方式，比如宋玉寫美人“東家之子，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登徒子好色賦》）用數學的方式讓人去想象；到了東漢時期的《陌上桑》通過寫衆人看到羅敷的反應，去突出她的美，卻沒有寫她具體長什麼樣子。總而言之，中國的文學可以說是風情萬種。

對于衛國人來說，這場婚姻是很值得自豪的，它使得衛國同時跟齊、邢、譚三國締結了友好關系，并且新娘又是那麼的美麗動人。莊姜無子，所以漢代有些人便将《碩人》解釋為哀歎命運的詩篇，但我們今天并沒有從中讀出哀歎的意味，況且人并沒有預見性，又怎麼能夠在婚姻締結伊始就判定未來不會幸福。因此，《碩人》就是在婚姻締結的時候，人們通過誇贊新娘的漂亮來祝願這場婚姻的一首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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