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作者：曹林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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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國的園林中，有一種圖案舉目皆是：園林的門窗上鑲嵌着蝙蝠、地上鋪着蝙蝠、山花浮雕有蝙蝠、家具雕刻着蝙蝠，陳設的古瓷器彩繪上也有蝙蝠。這種在西方視為“吸血鬼化身”的形象，卻在古代中國備受喜愛，并曾深深地镌刻在傳統文化中。直到今日，我們還繼承着先人的觀點，将蝙蝠看成是幸福、長壽、仁德與風雅的象征，并用豐富的移情想象、大膽的變形手法，将它們散布在中式園林的各處。

上：蝙蝠匾額（頤和園） 下：蝙蝠裝飾（昆曲堂擔）

在北京，頤和園仁壽殿上有一巨大條幅，上有200多個壽字，百隻蝙蝠象征“福”，匾額“壽協仁符”。恭王府則有一個蝙蝠狀的廳，就徑稱蝠廳，修水池呈蝙蝠狀稱蝠池。在故宮禦花園西南的疊山内，也有一處利用地形嵌砌長二米寬一米的大蝙蝠圖案。而在蘇州，東山春在樓大廳的門檻上，同樣飾以銅蝙蝠，意為“腳踏福地”，其上的門把亦作蝙蝠形，象征“伸手有福”。

上：腳踏福地（春在樓） 右：伸手有福（門環）

這樣的文化觀，在世界文明史上并不鮮見。很多地區的原始先民在崇拜動物的同時亦崇拜語音，他們認為語音具有一種超凡的魔力，可役使萬物、對話神怪、祈福祛邪，從而出現了“語言巫術”和“語言禁忌”兩種基本的文化現象。

于是在古代中國人那裡，蝙蝠的“蝠”因與“福”同音，而成為了福的象征，并形成了多種組合圖案。五隻蝙蝠圍繞着一個“壽”字，名為“五福捧壽”。蝙蝠與銅錢組合，名為“福在眼前”。蝙蝠結合山石海浪，名為“福山壽海”。蝙蝠口銜盤長，伴以祥雲，象征“福運綿長”。蝙蝠銜住兩個古錢、壽星、壽桃，諧音意為“福壽雙全”。蝙蝠飛向娃娃頭頂，意為“福從天降”。蝙蝠與壽桃、靈芝相伴，諧音“福至心靈”。

上：福在眼前，稱心如意（怡園） 中：福壽雙全（榜眼府邸） 下：五福捧壽（陳禦史花園）

而除了作為福的象征，蝙蝠圖像還衍伸出了其他吉祥的寓意，如晉·崔豹《古今注·魚蟲》：“蝙蝠，一名仙鼠，一名飛鼠。五百歲則色白腦重，集則頭垂，故謂之倒折，食之神仙。”晉·葛洪《抱樸子》：“千歲蝙蝠，色如白雪，集則倒懸，腦重故也。此物得而陰幹末服之，令人壽萬歲”。蝙蝠很忙，它一不小心，又變成了“長生不老”的希望。

幸福高壽（網師園）

仙鼠難尋，而“蝙蝠扇”易得。蝙蝠扇就是折扇，傳說始創于日本神功皇後之時，她見蝙蝠翅膀開阖始作扇，因為是模仿蝙蝠而發明，故稱“蝙蝠扇”。蝙蝠扇在北宋時傳入中國，其制作也愈發精美，多以蒸竹為骨，夾以绫羅。貴家或以象牙為骨，飾以金銀，價格昂貴，隻有富人和貴族才用得起。明代永樂皇帝喜歡折扇卷舒方便，上行下效，起源于蝙蝠造型的折扇于是通用天下。

折扇鋪地（善行）

折扇攜帶方便，出懷入袖總相宜，用舍行藏各有時，自此，折扇才完全進入士大夫的藝術世界以及審美視野，并與士大夫的雅趣合流，文人在摺疊扇上揮灑翰墨，寄情言志，扇面藝術成為文人一方藝術天地。同時，蝙蝠扇的形象還物化為園林建築設計的一部分，有折扇亭、扇面殿、便面窗、折扇形洞窗、折扇鋪地圖案、折扇型書條石、扇形家具等。

幸福有善（鶴園）

“扇亭”（或稱折扇亭）作為中國園林建築的小品，多安置在修廊拐角處或山水轉折處，造型靈動，巧妙優雅。蘇州獅子林的扇亭，位于爬山廊西部和南部的轉角處，設亭切角成圓，亭東留出一小塊空間，植芭蕉、竹子，夏日傍晚，可接受來自東、西、北三面的涼風，擋住了南面的暖風，因為長廊和圍牆回風的緣故，扇亭中風聲大作，亭名與亭景絲絲入扣，若登亭撫琴，蕉聲和曲，不啻天上人間，實為妙構。

扇亭（獅子林）

蘇州拙政園的“與誰同坐軒”扇亭，亭後小山上的笠亭正好鑲嵌在扇面底端，成為扇柄，整個屋頂俨如一把倒置的折扇，而亭内洞窗和石桌都呈扇形，整個造型輕靈儒雅。據熟知園主内情的人透露，張姓園主靠着畫扇面、賣折扇起家，所以，特在這山水轉角處築一扇亭以懷舊，以示不忘起家之本。

扇亭（與誰同坐軒·拙政園）

北京皇家園林中的扇亭，則标榜學習古代儒家聖帝舜，扇披皇恩，體恤民心。北海的扇面亭取“虞舜作五弦琴，歌《南風》”的傳說，将亭子取名“延南熏”。亭正面牆凹進，恰似漢字“風”，整體觀亭似一把折扇。亭前是青石地面，形狀如折扇的骨架。

北海扇面亭延南熏

此外，頤和園樂壽堂西的小庭園内，還有一棟名為“揚仁風”的扇面殿，殿前地面用漢白玉石拼成扇骨形；凹進的扇面牆恰似漢字“風”的“幾”旁，建築之巧，令人稱奇。這座頗為别緻的小院，标榜的就是“好播仁風彌六合”的意思。

頤和園扇面殿“揚仁風”

蝙蝠扇的形象，還被物化為中國園林中的“便面窗”，由清代文人李漁創設。其中最為風雅的莫過于“湖舫式”便面窗——坐于其中，則兩岸之湖光山色、寺觀浮屠、雲煙竹樹，以及往來之樵人牧豎、醉翁遊女，連人帶馬盡入便面之中，作我天然圖畫。且又時時變幻，不為一定之形。一日之内，現出百千萬幅佳山佳水，總以便面收之。不但娛己，兼可娛人。

上：合堂幸福（西園） 下：幸福富貴（獅子林）

以内視外，是一幅理面山水；而以外視内，亦是一幅扇頭人物。當然，觀者若“實具一段閑情、一雙慧眼”，“則過目之物盡是畫圖，入耳之聲無非詩料”，獲得無盡的審美快感。園林中諸多扇形洞窗、漏窗可視為便面窗的同類。

上：幸福如意（怡園） 下：幸福如意（拙政園）

至此我們才蓦然發現，蝙蝠圖像曾經多麼深深地紮根于我們的園林文化，既成為福壽、仁德、風雅等美好寓意的象征，又物化為園林生活的一部分。直到疫情發生後，過去蝙蝠圖像的傳統意義，在當代語境中發生了饒有興味的轉折，而成為疾病與死亡的聯想。

福在眼前（留園）

蝙蝠不再忙了，它變成了被呼籲“消滅”的對象，盡管它在生态系統中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例如除害蟲、播種與授粉。而對于熱愛園林文化的我們來說，當再一次走入園林、看到蝙蝠圖像時，又會有怎樣的文化感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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