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間的橋,何止千千萬。
這世間以“朱雀”命名的城、街、門、橋……又何止萬萬千。
但這世間的朱雀橋,卻隻此一座——南京秦淮河上,舊時烏衣巷邊,這一座從中唐詩人劉禹錫的《烏衣巷》中走來的朱雀橋:
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當劉禹錫還未曾親至穆棱(當時的南京),就已經在心中為烏衣巷勾勒了這樣畫面,橋邊野草生,巷口夕陽斜。
他憑吊的是東晉秦淮河上的朱雀橋,和南岸烏衣巷曾經的繁華與喧嚣嗎?他懷念的是舊日好時光嗎?
如此,就似乎太淺了。
太淺是不足以讓這一座朱雀橋,從現實中成為廢墟後,又成為人們心中的橋。
就如清代文人陳文述的詩《朱雀橋》雲:
野草溪花媚晚涼,殘基猶說晉鹹康;
鎮注橋北無遺址,何處當年廿四航?
看來,從唐時到清代,這朱雀橋邊的野草溪花開得更加妩媚,卻愈見荒蕪凄涼。殘存的橋基,猶自堅強地證明着,曾經晉時風物,和曾經橋上過往的王謝兩家的族人。
如今,遺址已經無處可尋,當年秦淮河上的24座浮航今天也隻見聞與傳說了。
對了,朱雀橋是一座浮橋,曆史上又稱為大航、大桁、朱雀桁、朱雀航,東晉時期建在内秦淮河上,時為交通要道,也是六朝時期分布在石頭城至清溪之間秦淮河上24座浮航中最大、最重要的一座。
何為浮橋?如你所想,浮在水面上的橋,以船或浮箱代替橋墩。軍隊采用制式器材拼組的軍用浮橋,則稱舟橋。曆史上關于浮橋的記載,最早是出現中國。
先秦的《詩經·大雅·大明》中載:
天監在下,有命既集。文王初載,天作之合。在洽之陽,在渭之涘。文王嘉止,大邦有子。
大邦有子,伣天之妹。文定厥祥,親迎于渭。造舟為梁,不顯其光。
有關浮橋的這一段,記載的就是公元前1184周文王姬昌為了迎娶太姒而在渭河架設浮橋的曆史。
當時的場面如此盛大,文王籌備婚禮是喜氣洋洋,将要迎娶的殷商姑娘是美若天仙,蔔辭表示婚姻吉祥是天作之合,文王親自到渭水旁迎接。造船相連做浮橋渡河而去,婚禮隆重一切都榮光赫赫。
可别小看這《詩經》中的一筆帶過,簡單的幾個字,可比希臘曆史學家希羅多德所記載的——波斯王大流士入侵希臘時,在博斯普魯斯海峽上所建造的浮橋要早了五百多年。
除了明證中國浮橋曆史之早,據學者考證,周禮規定,隻有“天子”才有使用浮橋的權利,用畢即撤,可見稀貴。但是,到了戰國“禮崩樂壞”,浮橋也就流為民間所用了。
至于,秦淮浮航“二十四航”的說法,出自南北朝末期顧野王所編纂的《輿地志》
自晉及陳,阻淮為固,西連石頭,東至運渎,浮航往來,總二十四所。一旦有警,辄斷舟栅流,号稱險隘。隋平江南,諸航始廢,楊吳築城,淮流益狹故迹盡湮。
原來如此,浮橋還有軍事上的意義,但是,《建康實錄》卷九許嵩注引《輿地志》又雲:
六代自石頭東至運署,總二十四所,度皆浮航,往來以稅行。
看來,這才是主要目的,向過往行人收稅,有利可圖,所以導緻可能在有人過河的地方都設立了浮橋,以至于24個之多。好像,也是可以理解的“人之常情”,官府壟斷行為嘛。
故事裡的朱雀橋,帶着神秘和玩味不管如何,朱雀橋的聲名鵲起,不在生前,卻是死後。
準确地來說,是因為劉禹錫的《烏衣巷》而意外地獲得了審美意義上的永恒。
宋朝,徐铉在《稽神錄·酤酒王氏》中揭秘了當年朱雀橋隕落的一則故事,這是發生在公元403年晉安帝元興二年的舊事:
建康江甯縣廨之後,有酤酒王氏,以平直稱。癸卯歲,二月既望,夜,店人将閉外戶,忽有朱衣數人,仆甚盛,奄至戶前,叱曰:“開門,吾将暫憩于此。”店人奔告其主,其主曰:“出迎。”則已入坐矣。主人因設酒食甚備,又犒諸從者,客甚謝焉。
頃之,有仆夫執細繩百千丈,又一人執撅弋數百枚,前白請布圍,紫衣可之。即出以弋釘地,系繩其上,圍坊曲人家使遍。良久曰:“事訖。”紫衣起,至戶外,從者白此店亦在圍中矣。紫衣相謂曰:“主人相待甚厚,空此一店可乎?”皆曰:“一家耳,何為不可?”
即命移代,出店于圍外。顧主人曰:“以此相報。”遂去,倏忽不見。顧視繩弋已亡矣。俄而,巡使歐陽進 巡邏夜至店前,問:“何故深夜開門?又不滅燈燭,何也?”主人具告所見,進不信,執之下獄,将以妖言罪之。居一日,江甯大火,朱雀橋西至鳳台山,居人焚之殆盡,此店四鄰皆為煨燼,而王氏獨免。
特别喜歡這個小故事,故全文摘錄。翻譯成大白話就是,有個賣酒的王家,因為非常熱情地招待了一夥穿着紅衣服且态度極其不友善的人,而獲得了意外的饋贈——江甯大火之中的幸免于難。
以今日視角來解讀,這個短短的三百多個字,道盡了人情世故和人間百态,故事中的留白也恰到好處,令人回味無窮。
比如,這個王家是做生意的人精,即使是神差鬼使也能給哄得主動徇了私情。
其實,想想,為何那一夥朱衣人态度不善?專門來人間放火的,估計也被少挨罵,又或者在他們眼中,面對必死之人也沒有善待的必要。但最終,人間溫情還是感化了冷硬心腸。
再則,故事中的巡視一類,又何曾和顔悅色,一個不如意就以妖言惑衆打下獄去。
這大概就是普通平頭百姓的處境,處處受管制,還要被教育一心向善,種種洗腦和束縛,從古至今,大概都是能夠找到共鳴點的。
當然,我們還得說回我們的主角——朱雀橋,在一場大火中被焚為灰燼了。事實真相已難以追尋,但是這并不是朱雀橋命運的終點。
它的使命,是在千古流芳的詩詞中,獲得秦淮河畔我們憑吊曆史的一個依靠、一個背景、一個永遠存在的坐标。
詩詞裡的朱雀橋,帶着曆史的感傷這份感傷,也許與送别有關。自古橋邊渡口多離别,當客船或馬車遠去,橋上的那個身影,逐漸變小、模糊,最終就會成為眼中、心中的一個痛。
唐朝的“大曆十才子”韓翃《送客之江甯》吟誦道:
春流送客不應賒,南入徐州見柳花。
朱雀橋邊看淮水,烏衣巷裡問王家。
千闾萬井無多事,辟戶開門向山翠。
楚雲朝下石頭城,江燕雙飛瓦棺寺。
吳士風流甚可親,相逢嘉賞日應新。
從來此地誇羊酪,自有莼羹定卻人。
雖然今人對這首詩的定調是“應酬詩”,說得花團錦簇但是内容空泛,但是我卻覺得這頗為符合人情往來的現實。借着送客到南京,卻也是遊曆了一番名勝古迹、大好山川,不見離愁,卻頗見喜悅,比起此後提及朱雀橋的詩詞,卻是難得的喜勝悲的跳脫。
到了宋朝及以後,但凡詩中遇見“朱雀橋”的,追憶、寂寞、荒涼就成了主色調。
辛棄疾醉酒狂吟曰:
朱雀橋邊,何人曾道,野草斜陽春燕飛。
還能有誰,不就是劉禹錫嗎?如果不是他,這可入詩的典故就少了一座朱雀橋。
朱敦儒的《朝中措·登臨何處自銷憂》大概就是文人登臨憑吊朱雀橋的标準狀态:
登臨何處自銷憂。直北看揚州。
朱雀橋邊晚市,石頭城下新秋。
昔人何在,悲涼故國,寂寞潮頭。
個是一場春夢,長江不住東流。
正逢宋朝變動,詩人回想起南渡初期時,宋高宗由揚州移居建康,自然會回望揚州,心生今昔盛衰的感慨。石頭城、朱雀橋,新秋晚市自是熱鬧,但是江山猶在、四季如常,但終是物是人非。
橋下的潮水依舊流淌,回首前塵往事卻好像大夢一場,魏晉時的熱鬧如此,如今國家的江河日下,也是如此,詩人心頭的悲涼和寂寞也可想而知了。
這份對于家國憂思的共鳴,在元代的白樸初至金陵與諸公會飲時也感同身受,所以他說:
賦朝雲,歌夜月,醉春風。
新亭何苦流涕,興廢古今同。
朱雀橋邊野草,白鹭洲邊江水,遺恨幾時終。
喚起六朝夢,山色有無中。
六朝繁華的舊夢,到底是文人心中不曾褪去的旖旎和向往。
正如明代的高深甫說的“風塵夢醒黃梅雨,芳草心懸朱雀橋。”(《金落索·四時怨别》套曲)
也是元代的王冕在南京送别餘局官所說的:
紅堕香愁燕子飛,風流王謝今安在?
我欲去尋朱雀橋,淡煙落日風蕭蕭。
交疏結绮杳無迹,但見野草生新苗。
也是清人紀昀在《閱微草堂筆記·槐西雜志一》中所撰寫的:
六朝燕子年年來,朱雀橋圮花不開。
未須惆怅問王謝,劉郎一去何曾回?
所謂“千古繁華同一夢”,當宋朝的馬之純來描摹當初的盛景之時,他如此說道:
烏衣巷口排金屋,朱雀橋邊立粉牆。
有底繁華難說似,何妨把作畫圖張。
對啦,今天,我們在秦淮河上所見的朱雀橋自然是後人新建附會之作,拙劣的石橋和金字, 也很難讓我們去和曾經那個風流倜傥的朝代産生什麼聯系。
但是,我們不需要更多,我們隻需要一個名字、一段記憶、幾首詩詞,就能架構起我們心中的朱雀橋。
橋,為渡人,朱雀橋,卻為渡心。
南京,這一座飽受摧殘卻始終屹立存在的城市,注定要甩開曆史上所有的悲情,在未來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那就讓朱雀橋曾經的輝煌和曆史感傷,以及所代表的曾經的困難,都成為風中的過往,我們的眼光,在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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