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劇演員 徐均朔

　　徐均朔 放棄想要控制潮水的妄念

　　采訪、撰文：呂彥妮

　　奶油蘑菇湯明明已經放在旁邊晾了很久，也用勺子攪和了好幾下了，但第一口送進嘴裡的瞬間，還是燙到了舌頭。年輕的小夥子果斷撂下了鐵勺，咕咚咚灌進一口冰氣泡水，哇哇哇地張大嘴擺手扇了好幾下。

　　後來牛排端上桌，他就刻意讓肉在一邊多放了一會兒，才肯大塊吸入。

　　不大的咖啡店，最角落的卡座裡。

　　剛剛過去的那個下午，他才用兩個多小時的時間，演繹過了一個人格分裂成了八瓣的吊詭生命。

　　他在我們對着坐下說了不到十句話的時間裡，問了兩次「音樂聲會不會有點大？」「錄音效果會不會不好？」在得到否定并讓他放心的回答後，還是恭恭敬敬請老闆調低了音響聲量——他給的理由是「我怕錄不到等下還要重來。」

　　他語速很快，但想來說再快也還是追不上他自己的腦力。

　　那天上海下了一天的雨，不小也不大，可以不打傘但在雨裡站久了也會從頭濕到腳。

　　徐均朔其人，就像這樣一場雨。

　　《近乎正常》劇照 2021年版

　　音樂劇《近乎正常》的排練場裡明晃晃的，數盞白熾燈照在與正式演出一般比例的簡易布景上，沒有了那種舞台上的明暗對比效果，顯得這裡就像一個清白無礙的正常世界。

　　聯排開始前，舞台上下所有部門的同事們都在有條不紊地做着自己的準備工作，四下張望沒有看到徐均朔。事實上，一直到導演下了指示，聯排正式開始了，還是未見他。直到輪到他上場的時間臨近，再臨近……那時那刻到了，他嚴絲合縫地出現在舞台上方二層的空間上，讓人措手不及，甚至來不及反應他是如何像變魔術一樣，仿佛自帶「障眼法」一般降落在彼處的。

　　那是他在《近乎正常》裡飾演的角色加布本來身負的姿态和顔色：一個介乎于「存在」和「不存在」之間的人。

　　《近乎正常》五周年紀念版 排練現場

　　是要随着故事不斷的往前推進，我們才會一點點意識到，這個男孩子亦莊亦邪的表象背後隐含的悲哀與秘辛、墜落與飛翔。

　　從2018年的中文版創立到當下——2023年，數度複排、再現，徐均朔對這個角色和這出戲碼的深戀程度未減未滅，亦在每一次的與之重遇中體味着滴滴點點全新的對撞和收獲。

　　徐均朔很認同自己飾演的加布總是出現在二層空間這個設計。「因為在心理學上，人心裡出現想象、幻覺的位置，就在腦前的區域。」

　　總是出現在二層空間的「加布」

　　因為曾經切身經曆過的一段心理上的陰霾階段，他在與專業心理咨詢師不斷求助、交流的過程裡，習得了不少專業的心理知識，掌握到了一些對自我特性與普遍規律的認知。這也在冥冥中對他後來的演繹生涯起到了助力。

　　那個關于「存在」與「不存在」的悖論，正是徐均朔在五年前初拿到《近乎正常》的劇本之後第一個思索的問題。

　　「後來不管我和導演之間有過什麼樣的探讨，我對這個角色的認知有過哪些發展，總之演到今天的一個結論就是，要把加布當成一個人去演，這個更重要，因為，他是，一個人。」徐均朔講出來的話都像一顆一顆大石頭，咣咣砸在桌子上，當中不含半點猶疑遊離或者語焉不詳。

　　他繼續演說着。

　　「但是在表演裡面，我做了很多争取和調整。比如我要清晰地想好，希望觀衆在一些時候能夠感覺到，我和媽媽戴安娜是一個人——我是她内心深處的一部分。所以很多時候我的肢體會跟她同步，比如她在診所的病床上，有一段對着醫生演唱的歌曲，她居然趴下來，那麼我也需要與她同步趴下……我會喜歡做這樣有象征意義的東西，可能觀衆看不到，但這對我很重要，會支撐起我的表演……我要活在這個台上，以這樣的方式。」

　　他虔誠而決絕。

　　「加布」和母親「戴安娜」

　　我隻是随口感慨了一句，說剛剛下午場看的這部你主演《面試》裡的角色和《近乎正常》裡的加布有一點「狀态上的交錯」，他猛擡頭眼睛直直探過來：「兩個角色很像嗎？很像我就完蛋了，我今晚就回去改戲哈哈。」他嘴裡喃喃着「完了呀其他兩個角色精神狀态也差不多哈哈哈……」，連連搖着頭可心裡明明又全然接受了這一切。

　　仿佛有一雙看不到的手在我們有所知覺或者全然不知的情況下，于混沌中碼好了位置，讓合适應當的人出現在他她合适應當的地方。

　　《近乎正常》劇照 2021年版

　　但徐均朔又對所謂的「擁有」和「失去」飽持着一種初聽來難以理解的态度。

　　演了加布五年了，他沒有一刻覺得這個角色是屬于自己的。

　　「加布是我的嗎？」他的表情和語氣告訴我，他覺得這個問題甚至有點荒謬。「如果換一個人來演或是有新的演員加入，我也不會覺得角色的飾演會是一種『争搶』。從來沒有這種感覺。一個角色，是文本派生出來的火花。不是實體的東西哪有什麼你的我的——哪怕實體的東西在多數情況下也都從未完全屬于某個人。」他問我看沒看過《新世紀福音戰士》裡面有一個概念，「宇宙、人類、物質，萬物一體，我跟你沒什麼區别，在過去或是遙遠的最後，我們都是一灘果汁（笑）。」

　　《近乎正常》五周年紀念版 排練現場

　　很多年前，徐均朔去面試一個音樂劇，他到了才發現自己一個同班同學說好了也要來但是沒來。「他跟我的款式就一模一樣——已經具體到某一個角色了。我發現他遲到了，就給他打電話，我說你到哪兒了？還在睡覺？你不來了嗎？我真的在很嚴肅地質問他，當時。」事後他也問自己，「我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我會不在乎多一個人跟我競争？如果他來了他演上了那我怎麼辦？那我就不演了呗。」

　　他的邏輯完好無損：「如果我有勝出或者失敗的概念，他前提應該源于我覺得這樣東西在宇宙當中就是我的？可是我沒有覺得有什麼東西是我的，就算它到了我手裡我也不覺得那是我的。所以就談不上失去不失去的了。」

　　他甚至會想，如果一個角色最終落到了自己手裡，但明明還有更适合的人應該去完成它，「那這部劇就因此失去了一個可能會更好的樣子，不是很可惜嗎？那對于這個世界來講，『我被選中了』這件事不是很無聊嗎？我隻是一個次選項，卻因為那個最合适的人睡過頭了沒來，這種機會我才不要的好嗎？」

　　在徐均朔的「宇宙」裡，比起競争，能選出最合适的演員這件事情更「有趣」

　　這個還不到27歲的年青人，眼睛直勾勾看向桌面上一團虛空，窗外有霓虹燈劈劈啪啪地閃爍，但好像都與他無關。關于欲望與野心的話題他當然也可以窮窮不竭地羅列和談論下去，但是算了吧，有些看起來是答案的東西其實說不定才是問題的根源本身。

　　能被人喜歡多久、還願意出現在舞台上多久、還想唱下去唱到何時……太多東西都不在自己的掌控中，不如就趁一息心力尚存之時，賣力地，再多唱一首歌好了。

　　「那麼想要留下痕迹，太累了。」徐均朔的臉在街燈下面恍恍惚惚的。這才叫人發現，他有一雙不會被輕易看穿的眼睛。

　　INTERVIEW

　　呂彥妮：你在舞台創作裡有所謂的自己的原則和底線嗎？

　　徐均朔：我喜歡在我的演出當中、在表演的所有行動當中貼一個「免責聲明」。演出中，80%-93%的時間裡我會尊重導演意圖，導演需要我怎麼樣去完成這個内容，我就會去怎麼去完成。所以一切都是在跟導演談妥的情況下去發揮的。我覺得舞台戲劇不是演員的藝術，它是導演、編劇、音樂家、設計師們的藝術。作為演員，你如何更像他們心目中那個角色？這對我來說很重要。

　　呂彥妮：通過一個角色去表現你人格的多樣性，讓别人知道徐均朔是一個非常有魅力的人，你對這件事情已經興趣不大了嗎？

　　徐均朔：有的時候導演會要求說，這裡，均朔你可以表演自己的魅力，這也是一種要求。但所有的個人表現也都建築在我和導演約定好了的基礎上。這種約定并不意味着我執行角色行動時，我就不散發徐均朔的魅力。生活中我确實沒有太特别的屬性。每當有導演問起我「你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什麼樣性格」時，我都打趣的說我是個「随便」的人。身邊的朋友或是同事當向别人介紹我時也很難有鮮明、統一的答案去介紹自己。我還是挺不抗拒這種感覺的那恰恰是有些變扭的性格，對我目前的職業來說是有幫助的。

　　生活中的徐均朔，有着不同的魅力，難以用統一的答案去定義

　　呂彥妮：你确實給人一種距離感。

　　徐均朔：挺好的，有距離感挺好的。我覺得這是在我人生當中塑造的新的邊界，我現在很享受這個感覺，很好。你知道我同我媽媽發微信時，都會經常說「謝謝媽媽」，從上大學開始就這樣，突然之間，想真切的表達自己的感謝。我剛開始這樣做的時候我媽很不習慣，為什麼自己的兒子總要謝謝她。現在她也養成了這個習慣，用語言表達自己簡單真切的感受，而并不是主動給文字做本沒有的注解。

　　呂彥妮：在很親的人看來，「謝謝」有一種「我要把你推開」的感覺。

　　徐均朔：對，但是我覺得不是的。我們真的在語言上有一些幻覺。「謝謝」沒有别的意思，「謝謝」就是「謝謝」。我們很多時候是因為羞于表達，才會造成很多誤解。我現在越來越傾向于直接的表達。如果我對你說「謝謝」讓某人不舒服了，那我就會把自己的所思所想告訴他，或是把同家人說「謝謝」的聊天記錄給他看，事情就解決了。我們每個人都有一本字典，對一些話一些語言有自己的解釋，在盡可能的情況下，我都願意去盡力交流。

　　呂彥妮：我真的好謝謝你可以在「謝謝」這個點上，願意掰開了跟我聊這麼徹底。

　　徐均朔：我就是這樣的，我覺得要簡單、直接一點，這也是讓我活得更好、可以活下去的方式。每個人都有靠某個東西活下去的辦法，這就是我，我不要去改變。

　　呂彥妮：你曾經非常「複雜」過？

　　徐均朔：是的，因為極度的敏感，所以才會生病嘛，繼而又産生了非常多的恐懼——那個恐懼并不來自于「傷口」本身，而是來自于你想知道「傷口」是怎麼來的。你找不到那個「因」，就會陷入一層又一層恐懼和焦慮裡。這就是以前的我。後來我通過學習知識，知道了，人不要逼自己，你是什麼樣的就是什麼樣的，你營造出來的某些東西其實可能都是假象。并不是所有事情都是有原因的。咨詢師說，有的時候心理疾病就像一隻鳥叼了一個樹枝飛過你的頭頂，不小心掉在你的頭上一顆種子，你就生病了，我覺得這個解釋很好。我現在已經徹底地接受了生命中所有的偶然性。

　　無憂

　　無慮的「小小徐」

　　呂彥妮：現在每次演出的過程帶給你的快樂是真實的嗎？

　　徐均朔：休息的快樂是真實的，終于演完了。每天，回家，看一看《靈能百分百》更新了沒有，看一看今天B站有什麼二創，玩一玩遊戲。鑒于我本人的原生性格，我在之前很大一部分時間裡，一直很享受的是别人的認可。現在我在學習的是怎麼在做一件事的過程裡去享受「我想要做，然後我做到了」的快樂，因為這快樂是好得到的。

　　羅翔老師說過一句話，他說法律的邊界是個圓，世界到目前為止都沒有一個完美的圓，圓周率無窮無盡的原因也就是因為它們不停地分解成無數個邊，但是這不意味着我們在生活中不去追逐那個完美的圓，我們無窮無盡去算圓周率的最後一位，是因為即便知道他最終可能不能實現，我也有了一個努力的方向。「享受此刻」就是我心中的這個圓，而這樣一個對追求「完美圓」的描述，也是我人生信條的具象表達。

　　閑暇時間，徐均朔還會自己下廚，不斷嘗試、探索更多

　　呂彥妮：你會不會覺得，演舞台劇、唱音樂劇這件事，有點像在沙灘上搭城堡？你搭得好認真，但其實潮水一上來，全部都會沖平。當然，你可以第二天再來搭。

　　徐均朔：會覺得。你知道人為什麼要有「相機」嗎？在潮水來之前，我大腦裡的「相機」、我的感官，學會按下那個按鈕，把某些片刻永遠記住。這也是我未來要學習的東西，我要學會照這張「照片」。如果你不學會自己完成這件事，就沒辦法真正享受這件事，你就隻能享受别人投來的關注。那如果沒人看着你玩沙子了，你還搭嗎？你還玩嗎？如果你有一台「相機」，那就搭！幹嘛不搭？！偶爾想起來，那天、哪怕拍照的那一刻、那一下，可以了夠了拜拜。潮水摧毀城堡，退了就退了，因為潮水本來就不是你我能控制的。很多時候，很多人窮其一生都在控制潮水。他們覺得「漲退」這件事像吃飯喝湯一樣，在「我」手中，錯了，搞錯了哥們兒（笑），那種人很痛苦的，他隻會一直怪自己都沒有做好——我怎麼還沒把水聚到一起？為什麼城堡不夠堅固？為什麼他還是每天來摧毀我的沙子城堡？那就太可怕了。不知道這能不能回答你的問題。

　　呂彥妮：這些問題本來也不是要一個什麼準确的答案。

　　徐均朔：聊了很多，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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