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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淨沙秋思是白描還是工筆

生活 更新时间:2024-07-29 03:15:12

作者丨李冬君(曆史學博士,獨立曆史學者)

摘編丨張進

古人對美的細膩體貼,比比皆是安頓生活的智慧。耗費了幾個輪回的光陰,我們才敢肯定自己的真正需求,重啟對生活的審美勇氣。

“美”,這頂人類最高的榮譽桂冠,它屬于過去,也屬于我們,更屬于未來。唯美永恒。

美是一種約束力,它提示我們生活的邊界在于勿過度。而當下高科技正以摧枯拉朽的激情,不斷刷新我們的分寸感。不得不承認,它在提升我們生活的同時,也将我們的心智羁絆于它飛速運轉的傳送帶上,節奏如離弦之矢。

科技能解決人類的一切問題嗎?顯然不能。對于人類心靈的需求,科技隻是手段,不是目的。而令人焦慮的終極問題,常常就是一杯茶的生活狀态。因為這種“飛矢不動”的懸停狀态,對人的生命以及心靈有一種美的慰藉。

中國曆史上,任何時代都有唯美的生活樣式,由那些有趣味的文人在生活中慢慢提煉。他們為衣食住行制定雅儀,用琴棋書畫詩酒茶配給生命的趣味,以供我們參考打樣自己的生活,複蘇我們沉寂的熱情,在審美的觀照下,來一場生活上的“文藝複興”。

與他們相遇是我們的福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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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經》《随園食單》《瓶史·瓶花譜·瓶花三說》,陸羽 等著,北京時代華文書局,2020年9月

一、生命的清供

“清供”,各見其主人的品位,擺在居室、書房,清雅一隅。香花蔬果氤氲奇石墨硯,點染方寸之間,供的是日常的心境。踱步止步,如翻看冊頁,錦色琳琅,侍弄的是一份生活的趣味。

茶酒皆醉心

素心向隅是一扇窗,它推開我們的生命之幽,給出一點審美的縫隙,插花品茶、飯蔬飲酒、園冶修葺等,就會在文人筆下漲潮,浩瀚為生命裡的“清供”,諸如從《茶經》到《随園食單》等等,不過是一波潮汐,但閱讀它們,會纾解心靈之淤。

唐人陸羽為茶抒寫了一首情詩,就像唐人寫格律詩那樣,推敲一生。其深情與專一,治愈了全世界的焦渴。

“茶者,南方之嘉木也”,《茶經》開篇就這樣悅人耳目。有形有聲,将你代入“所謂伊人,在水一方”的佳境,靜聽鄂君子晳收到的愛歌,“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開門見樹,讀者心甘情願,為“嘉木”添枝加葉。

可陸羽又說,嘉木兮生亂石,讓人心疼。嫩綠綠的雀芽,卻蓬勃于亂石寒壤之間,不挑不揀,不執不念。也許就是這一副簡淡的品性,感悟了一位孤苦的僧人,卷起千年的舌尖,銜着萬古的思念,為它擇水選炭、立規制儀,不厭繁文,遣詞細剪,隻為一枚清嫩的靈魂,提取一絲亘古的甜,與飲者靈犀一點。

宋代有“喊山”習俗。春來了,草木還在憨睡,萬物複蘇之際,隻待春雷驚蟄,第一醒來的是茶芽。茶農們會提前擺齊鑼鼓,潤好喉嚨,模仿春雷,準備與自然一齊造化。鑼鼓接雷,喧天動地,喊聲蕩山,此起彼伏,“我家茶,快發芽!我的茶,快發芽……”一聲聲,一槌槌,震碎了霧花,清涼涼地灑落在被吵醒的芽頭上。這種擂鼓催春的場景,恐怕是最感人的天人合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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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煎茶圖式》酒井忠恒編,松谷山人吉村畫,1865年。

生命呼喚生命,生命喚醒生命,人與自然扺掌共生,那茶便是生命的“清供”了,是陸羽追求的茶境。

熙甯、元祐間的黨争,沒有赢家。窦蘋深感窒息,便開始寫中國第一本《酒譜》。也許他讀過《茶經》,《酒譜》的目次很像《茶經》。随後,醫學博士朱肱,在宋徽宗朝的巅峰時刻,他歸隐西湖去了,在湖邊著述《酒經》。

大隐隐于酒,魏晉人最擅長。酒在魏晉,是美的藥引,發酵人生和人性。人生在微醉中盡興,人性在盡興時圓潤豐滿。看魏晉人的姿态,線條微醉,人有一種酒格之美。

士林酒格,要看竹林七賢。竹林七賢要看嵇康與阮籍。

阮籍醉眼看江山,越看越難受。司馬家陰謀橫流,他突然一吼:“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然後倒頭醉睡,竟然睡了六十天,這樣的功夫,在今天,也算世界紀錄。睡時長短,要看醉之深淺,而醉之深淺,則基于城府之深淺。醉眼風雲看透,醒來如同死而複生,隔世一般,世事紛纭,都被他醉了,以示他與司馬家的不合作。嵇康則偏要像酒神那樣酣暢,絕不委屈自己的酒格,劈面強權。正如山濤說:“叔夜之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獨立。其醉也,巍峨若玉山之将崩。”說他醉了也巍峨,有關酒格絕不妥協,甯願死在美的形式中,是中國式酒神的風采。

還有一種田園風酒格,非陶翁莫屬。晚明畫家陳洪绶,作《歸去來圖》,寫陶淵明高逸生活中的十一個情節,規勸老友周亮工大可不必折腰清朝,不如學陶翁挂印歸去。歸到哪裡去?當然是将自己安放在田園裡。陶翁要“贳酒”喝,陳老蓮便為他題款:“有錢不守,吾媚吾口”。寫詩寫到拈花微笑的詩句,喝酒喝到這個份兒上,皆高妙無以複加矣。為了“吾媚吾口”,陶翁還親自“漉酒”,以衣襟為濾布。運筆至此,老蓮又拈出一句,“衣則我累,粬則我醉”,如此淡定平常,皆酒中真人。與叔夜之“玉碎”之酒格,各美其美。一則高高山頂立,一則深深海底行。酒過江山之後,田園輕風掠過,據亂世的出處,悲喜皆因酒的風格不同。而太平之世,混迹于市井,多半屈于淺斟低唱。那不是酒格,權稱一味酒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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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洪绶《歸去來圖》

聞琴聽留白

中國人生活中有七大風雅之事,琴為第一。

為什麼琴第一?因為曲高和寡,因為天籁并非觸手可得。琴,是君子人格的标配。“曲高”與“天籁”,并非對天才琴技的贊美,而是對琴者内在修為的綜合考量。尼采說:“在眼淚與音樂之間我無法加以區分。”這句話深邃直滲心幽,應該奉為對“曲高”和“天籁”的最好解惑。音樂是寫在靈魂上的密碼,應人的崇高之約而來,調理人性的不适。

我們常在古畫上看,古君子身背瑤琴,遊曆名山大川,修煉的正是在俗世即将堕毀的崇高感。高山流水間,他們十指撫琴,彈的是心弦。煙巒夕陽下,遺世獨立的偉大孤獨,難以名狀。倘若于月夜水榭,香焚琴挑,則琴聲或幽幽咽咽,或嘈嘈切切,即便穿林打葉,也還是一種有限的形式美。可古人深知,聽琴非止于聽音,更要聽“無”。于是,琴聲每每戛然懸空,無聲無音,屏息之間,最吊人情緒。當内心開始充盈一個至廣大的朦胧狀态時,再起的琴聲,無論多麼驚豔,似乎都是為那一瞬間的“無”憑吊緬懷。這種琴弦之“無”,如書法之飛白,潑墨之留白,姑且稱之琴弦之“留白”吧。

聽琴聽“無”,這一渺然細節在音樂中的專業趣旨非我能論,但聞琴聽留白曆來為我所鐘。“留白”的瞬間淨化,休止塵世的雜念,卻是額外賜予精神的有氧運動。“無”是“有”的虛拟,用以解釋琴之“留白”,對此我們并不陌生,它源自莊禅的審美格調。陶淵明彈無弦琴,應該是一個大大的留白,是他獻給前輩莊子和他自己人生的一個“清供”。

琴史上,似乎魏晉人最擅長彈琴複長嘯。嵇康目送歸鴻,手揮五弦,一曲《廣陵散》為之絕唱。他選擇了死,是為了讓正義之美活下去。如今不管《廣陵散》是不是當年嵇康的“安魂曲”,它已然流傳為悅耳的紀念碑,永恒為他的生命清供。

孔子弦詩三百篇,将華麗稀釋,普羅為溫柔敦厚的大衆教化,矯正勤勞的怨聲。《詩經》配樂吟誦,音樂纾解了詩的憂傷。人民“哀而無怨”“宜其家室”,在琴瑟和鳴中,終于把日子過成了教科書。其實,北宋朱長文著《琴史》的初衷,就是想用琴音教化人的心靈。隻不過,藝術的真谛一旦在人的内心蘇醒,那顆不羁的靈魂便無論如何都會找到自己的節拍。

書法是精神上的芭蕾舞

唐代不僅盛産詩歌,還盛産書法家。除了我們耳熟能詳的初唐四傑、中唐“顔柳”之外,還有一位讓米芾都驚豔的孫過庭。米芾歎其書法直追“二王”。孫過庭還著《書譜》一書,品評先賢書法。

米芾擅長書法卻不屑寫“書史”,偏寫《畫史》。他的畫評,機鋒燒腦,是畫史上繞不開的藝評重鎮。

書法是線的藝術,唐以前書畫皆在線條上追逐光昌流麗,以吳道子所創“吳家樣”為集大成者。到宋代,士人那顆自由的藝術之心,無法忍受千家一條的格式化線條,便開始越過唐代,直奔東晉“二王”了。從那位後主李煜開始,在線條上遲滞,在筆鋒上苦澀。人生的藝術,因自由意志受阻而偏向于不流暢的悲劇表達,這個過程本身就是一種與自我對話的行動藝術,它不反映社會現實,而是在精神上自我訓練,培養審美能力。

米芾與李煜一樣,書法直追晉風,卻不想在“二王”腳下盤泥,他不想對着“二王”學“鵝”步,所以總念叨“老厭奴書不換鵝”。有人批評孫過庭習“二王”“千字一律,如風偃草”,卻不知孫過庭偏執着于以假亂真的功夫。他可以在任何不同的場合,寫出一模一樣的同一個王羲之寫過的“字”,不要說人的情緒以及運筆時的氣息會不同,除非忘我,想必孫過庭練的就是這種忘我的功夫。

米芾可不能“忘我”,“我”是藝術的主體。他曾給友人寫詩一卷,發表“獨立宣言”:“芾自會道言語,不襲古人。”他“刷字”五十餘年,才松了口氣,見有人說他書畫,不知師法何處,才終于釋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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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芾《紫金研帖》

據說米芾“偉岸不羁,口無俗語”,任性獨嘯,渾然一個“人欲”,高蹈于世。一個人看到了自我,他該多麼快活!

難怪項穆在《書法雅言》中對蘇、米疾言厲色,項穆是理學之徒,宋明理學的核心思想是“無我”。雖然曆史已經是萬曆朝了,而且本朝亦不乏與米芾息息相通的性靈文人,在米芾和項穆之間,還有倡導“唐宋詩”的歸有光、因贊美“人欲”而驚世駭俗的李贽,以及獨抒性靈的“公安三袁”等,項穆不會不知。人的精神進化,是多麼參差不齊,連時間都會臉紅,不要說五百年前米芾那顆自由的性靈,就是同朝為人,分野亦明。

毫無疑問,項穆認為書法應該是一門“載道”的藝術,正如理學主張“文以載道”,“道”是“正人心”,是《書法雅言》初衷,是項穆的學術抱負,他将書法藝術提升到理學意識形态的高度。書法被天理糾纏,還有審美的可能嗎?如果天理否定人性和人欲,那就無法審美,因為那條優美的中國線的藝術,屬于流暢的人性,不屬于概念,它不為任何概念做廣告貼士。

人間有味是清歡

經世緻用,是中國學問的正根,用在帝王家。可袁枚偏不,在對王朝舉行了淡淡的默哀之後,他便辭官歸隐,住進江甯織造府,這裡曾是《紅樓夢》大觀園的故址。那年他三十三歲,冥冥之中幸運降臨,這塊精華之地不知給了他多少靈感。

那時,他還不知有《紅樓夢》,可遠近皆知他是堅定的“性靈說”詩歌流派的掌舵人。他在任江甯知縣時,購買了小倉山廢園,修整後改名“随園”。也許真有随緣的頓悟,他把自己從體制内自我放逐了,皈依美味,過一種舌尖上的真實生活,做夢也要做一場性靈的故園清夢,或許還能夢見賈府盛宴。

文豪寫吃,曆來有趣。文心不雕龍,隻雕琢味蕾上的性靈。袁枚捍衛美味的姿态,表現出超常的使命感和整合能力。《随園食單》不載道,不禁欲,若舌尖上的思念,能得之于美味的靈啟,那将是人生最圓滿的樂事。就像他說的“筆性要靈”一樣,“食單”裡的每一道美味,都與他的筆底靈魂押韻。

中國的飯桌對自然界是全方位開放的,大凡自然賜予的物質,都可以在飯桌上争豔。在食不厭精和脍不厭細的祖訓下,吃食除了果腹外,還有養生的關照,以及必須滿足的兩個生理層面的訴求:味覺的豐滿和視覺的盛宴,在審美中喂飽精神,這是袁枚美食的“清供”,也是中國士人飲食文化的精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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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儒歌到晚明的走闆

從《菜根譚》《圍爐夜話》到《幽夢影》《小窗幽記》,一本本翻過來,不禁啞然。在這幾位儒生的精神世界裡,“荒腔走闆”就是檢驗時代的真理标準。

儒學走了兩千多年,它是怎麼熬過來的?又如何幸存下來?問号就像穿幫鏡頭,透過他們的珠玑妙語,我們看到儒學的僵化似乎瀕臨内在的坍塌。因為他們彈奏起人性的和弦,那不甘于被儒學異化塗炭的性靈,經人性之美吻過之後,開出了新思想的花朵,“艾特”給正統的出身,表明新生代的風姿,在四本書裡唱起了各自的儒歌,抒發一下竊喜的荒誕不經。無論傳承還是叛逆,或多或少,都已經不合教條化的“名教”闆眼。走闆的調,走調的腔,被舊時代視為荒腔走闆的調性,卻啟蒙了對靈魂的審美,以及對人性的肯定,這種不确定的荒腔,反而因理性之美而不衰。儒學就這樣在一代人又一代人的“走闆”中創新,也許這就是它熬到今天的理由吧?想想它餘下的世紀也許不多了,未來機器人的大腦想什麼?誰知道呢?

審度荒腔的美感,是一種怎樣的閱讀體驗?不妨試試。

說起載道之學,比起《琴史》的高冷,《菜根譚》則款式素樸。但讀起來并不輕松,作者可一點都不客氣,将他腌制的“菜根”格言,和盤托出。滿盤琳琅清貧或清苦,應對于萬曆年間的人心浮誇以及物欲膨脹。如果信賴《菜根譚》就會身心健康的話,你能皈依清貧嗎?這是一個沉重的話題。更有甚者,他拈起道德的繡花針,句句如芒,直指人心。諸如面對“苦中樂得來”,爾能持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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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圍爐夜話》與《菜根譚》并譽,“并譽”也是兩百年以後的事兒了。作者王永彬是清朝道光年間的鄉賢,教書之餘,編寫一些教材。《圍爐夜話》是一部不足萬字的修身教材,猶如儒家勵志的櫥窗,展示修身敬己的老生常談,在科技迅猛不及回眸的曆史瞬間,于個人偶有拾遺,即便一枚人性的靈光一閃,亦不失為一次溫暖的補遺。

《小窗幽記》斷不能與《菜根譚》及《圍爐夜話》合稱為“處世三大奇書”,因為它們的旨趣迥異!陳眉公何許人也?陸紹珩又何許人也?

明末清初,太湖流域,應該是中國士大夫最後的精神據點了。文華絕代的松江府是文人的天堂,陳眉公就隐居在天堂裡。

徽商黃汴曾編纂了一本《天下水陸路程》,松江府為樞紐,那裡水路通達,商賈逐利而來,畫舫日夜流連。這樣的商業文明,比“宮鬥”那種惡劣的政治環境更具魅力,給晚明的名士們一個逃避的去處,他們在此紮堆隐居。

據明末士人王沄編《雲間第宅志》記,松江府當時有别業名園二百多家,徐階之水西園,董其昌之醉白池,陳眉公居東佘,陳子龍的别墅也相距不遠。在陳眉公的生日宴上,當柳如是第二次見到陳子龍時,便以為可以“如是”此生了。

眉公名繼儒,二十九歲時,果斷焚燒儒衣冠,絕意仕途,來一次告别“繼儒”的行為藝術。以徹底的荒腔走闆,破了理學障礙,在隐居中還原一個人的真實生活,三吳名士争相效仿并與之結交。

有人說他假隐士,什麼是真隐?

像他這種上下與天地同流的人,怎麼會在乎往來人的身份?管他是布衣白丁,還是封疆大吏,他在意的隻是人。隐居不一定非要躲進山林,或與往日朋友像病菌一樣隔離。今天看來,脫離某種體制化,做一位獨立的自由人,就是真隐。既然體制讓人受苦,那就轉個身離開它。歸隐,是中國文化所能給予中國士人奔向自我的唯一途徑了,唯有對審美不妥協的人,才會選擇這一具有終極美的生活方式。當然,眉公到曲阜,還是要拜先哲的。

他書法宗蘇、米,宗的是蘇東坡與米芾的人格美。他為西晉吳郡大名士陸機、陸雲建祭拜廟宇,以栽植四方名花祭之,取名“乞花場”,并言“我貧,以此娛二先生”,癡的是高士風流。他的“荒腔”啟蒙了一代年輕人,如張岱、陸紹珩等。

當年,陸紹珩從吳江松陵鎮來拜訪陳眉公,由水路乘船也是很方便的。他輯錄了一本名人名言集,其中有蘇東坡、米芾、唐寅、以及陳眉公等人的言論,他們的精神一脈相承,請《狂夫之言》的作者陳眉公作序,可謂錦上添花。

如果說《圍爐夜話》是一部純正的儒歌的話,那麼《菜根譚》就是一本走闆的儒歌,而《小窗幽記》則是在荒腔走闆上長嘯。讀本書陸紹珩的自序,看得出他與眉公心有靈犀。他說:“若能與二三知己抱膝長嘯,欣然忘歸,則是人生一大樂事。”僅看本書十二卷的題目,就知陸紹珩安身立命的趣味,與眉公一樣别有懷抱。

《幽夢影》為張潮一人之論,文辭錦繡,以一當十,與《小窗幽記》中的群賢比讀,亦無愧之。張潮是語言大師,并以一往情深翹楚。

天給了他才氣,他用天眼看世事,事無大小皆文章;神給了他一支筆,所過花草樹木、曆史遺蹤甚至日常瑣碎,便都有了醒人精神的仙氣;父母給了他仁慈之心,他總能以優雅的反諷、濃縮的詩意、溫和的點撥,給予讀者精悍的修辭格調,點亮我們惰于慣常的昏蒙。

有人說,《幽夢影》“那樣的舊,又是那樣的新”,是說常識如故舊,而張潮則能從我們習以為常的故舊中看到新。比如,他看柳,看花,看書,對着四季輪回的舊事物自言自語,卻總能提亮人心被蒙塵遮蔽的幽暗處。

他亦癡,直癡如女娲補天遺下的那塊石頭。他直言不諱:“若無花月美人,不願生此世界,若無翰墨棋酒,不必定作人身。”既然他對人生抱有如此的樂觀,我們就不要辜負他的治愈力。

讀他的書也許會因“文過于質”而審美疲勞,可讀書總不是一件輕松的事兒。而讀“兩幽”則更有一種“璀璨的陰影”之華美。

三、晚明以來士人心靈藝文志

張岱有個陶庵夢

漢文化從周公制禮作樂到明末甲申國變,積攢了兩千六百多年的風華至明朝末年而絕代。張岱的審美生涯,就是在這樣一幀錦如漢賦的終極篇章裡徜徉走過的。對漢文化繁複的精緻與極緻的精美,他那份單純的沉醉,卻表現如饕餮,以他那顆沖破僞道學之後便一發不可收拾的性靈之心,樂此不疲在物欲缤紛的世界裡,展示他的名士風流,騷動上流社會追逐名士以及名士手上的長物風流。

可耗盡他傾情大半生的華美,對于大明王朝來說,卻不過是回眸的一抹驚豔。1644年清人入關,大明江山如多米諾骨牌,從北向南最後一塊倒在這枚“性靈纨绔”的腳前,他以曆史之眼觀摩了這場王朝易代的演出。好友蘇松總督祁彪佳在杭州沉池殉明,而另一位好友大明的太子少保、戶部尚書、文淵閣大學士王铎,與大明的禮部尚書錢謙益,則在清人兵臨南京城下時,攜手打開城門,親自迎清軍入城。

此情此景,張公子怎麼辦?張岱沒有功名,可以不殉國,也不必殉國,那國不過是一家一姓的朱家王朝,而他的江山在文化,文化的江山裡的精華就在他的腦子裡、身體裡,與他的生命共一體,他要将文化的江山保存下來,傳承下去,他還不能死。他在《陶庵夢憶》“自序”中說:“陶庵國破家亡,無所歸止,披發入山。每欲引決,因《石匮書》未成,尚視息人世。然瓶粟屢罄,不能舉火,饑餓之餘,惟弄筆墨。”

去冬還輕裘珍馐,今冬卻無錢舉火,這種從巅峰跌入深淵的體驗,如夢中驚醒,提示他作為興亡遺續的使命。祁彪佳殉明前,叮囑張岱不能死,漢人的曆史唯張岱這般錦繡人物才能完成。

跌入深淵反而踏實了,就在深淵裡寫作。記得林風眠先生說的,“我像斯芬克斯,坐在沙漠裡,每一個時代皆自譽為偉大的時代。可偉大的時代一個接一個過去,我依然沉默。”

曆史呼嘯而過,王朝是曆史之鞭下的陀螺。

張岱不再恣意放縱,不再叛逆,而是沉浸在深淵裡靜默觀看,回憶思索如夢一般的絕代風華。

對癡人不能說破夢,于是,他癡于夢而将醒沉于夢底。王國維與張岱一樣癡,卻又絕望于夢醒,于是,将醒沉于湖底。而張岱在夢底,每憶一美,每一忏悔,每一記之,每一泣之。

這期間,他完成了《石匮書》這部重要史學著作,以告慰他的老友祁彪佳。當年他想與祁彪佳同殉大明,老友不允,囑他漢人的曆史要漢人來寫,要他活下去,完成《石匮書》。他有這個能力,可以說他甚至比談遷、全祖望、査繼佐更有資格列為“浙東四大史家”之一。

《陶庵夢憶》留住了文化的根,無論陽春白雪,還是市井玩好等諸諸般般,都在他傷心的俏皮絕句裡紛纭呈現,一部漢文化兩千年的百科全書。

這是一卷張岱手裡的“清明上河圖”,從十二世紀到十七世紀,從北宋末宣和年到大明末崇祯年,從開封汴梁走到會稽山陰,襟帶揚淮、金陵、蘇、杭,漢文化走了五百多年的錦繡之路,以其豐贍培養了一批百科全書式的士人精英。

《陶庵夢憶》在前,《紅樓夢》在後,張公子的癡狂啟示了賈寶玉的叛逆,又無可奈何輪回為世俗觀念中的癡癫,最終被逼向出世;而曹雪芹的痛惜與悲憫,則在緬懷張岱那一時代的華彩中萃取并挽留了中國古典風範。一部偉大的作品,必有詩性和人性打底子,表現苦澀的時代之狂。

明代狂人多,“狂”的代表有兩位,一位是思想家李贽,另一位是藝術家徐渭,此二人皆以“狂”名世,亦因“狂”而被世人鏟除。李贽是狂人的先驅,徐渭是張岱的父輩;李贽要我理我窮,我物我格,其狂若高高山頂行;徐渭則要潑墨大寫意,其狂光芒夜半如鬼語。

徐渭去世的第三年,山陰同郡張岱出生。張岱少年時就癡嗜徐渭之狂格,遍訪搜集徐渭詩稿,二十六歲時刊印《徐文長詩稿》。狂人陳眉公是張岱的父輩,也是他的忘年交;狂人陳洪绶是張岱形影不離的至交同伴。

清人入關,國變傳來,陳洪绶正寓居徐渭的青藤書屋,悲痛欲絕,縱酒大哭。張岱在《陶庵夢憶》裡說他這位兄弟,國亡不死,不忠不孝,其實那是在痛責自己。去年還同王铎泛舟杭州水上,談書論畫,轉年就看他開南京城門投降清人,以張岱的癡狂,内心将起怎樣的波瀾?

葬完義士祁彪佳,陳洪绶作陪,張岱在自家府邸,接駕魯王朱以海,并請魯王觀賞自家戲班演出的《賣油郎》,以此絕唱辭别魯王,歸隐山林,表明自己的決絕心迹。幾年後,他的次子欲博取功名,去參加大清順治十一年的省試,寄身于異族籬下為臣。想來他也别有心情,一種煙波各自愁吧。幸虧還有一座文化的江山,“愁”還有個去處,在《陶庵夢憶》裡慢慢纾解。

晚明士人心苦,在資本主義萌芽的商品經濟中,他們以放縱尋求自由獨立的人格樣式,以“癡狂”的天真與稚嫩,從太湖流域嘯傲到西湖岸邊,以為找到了新時代的自我定位。

文明倒挂了,落後戰勝了先進。明亡後,在這巨大的曆史時差中,顧炎武似乎想通了一件事,那就是:亡明可以,不能亡天下。而天下就是中國文化,讀書人要守住文化的根,作最後的抗争,天下興亡,匹夫有責。

《陶庵夢憶》以審美的眼光,一邊掃描文化中國,一邊留下了珍貴的中國文化之遺産。今天,我們讀狂人書,似乎可以觸摸到文明的哀傷。

《陶庵夢憶》是晚明繁華世相的一個立此存照,張岱是悲涼的,他披發歸隐,不與新朝合作,将生命終止于前朝舊夢中,供後人憑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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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洪绶《瓶花圖》

李漁把生存過成詩

明清之際,曆史轟然飚過,塵埃落定之後,新秩序下,人們還得照舊生活。生活與生存不同,生存可以将就,而生活就要講究;生存遵循自然規律,而生活得遵循價值規律。生老病死是自然規律,榮辱得失是價值規律。李漁在《閑情偶寄》裡告訴我們“閑情”是生活,生活是生存的偶得,必須料理好生存,生活的感應頻率才會顯現,在生存之閑時必須錦上添花,才是人的生活。

不必忌諱錦上添花,“添花”應該是人生的坐标。

李漁的一生,是一介寒士的奮鬥史。

他總是涉險于貧困的邊緣,起伏如沖浪,但無論浪尖還是谷底,無論前浪還是後浪,他始終會坐在浪尖上,抓住瞬間的峰巅,鐘情于生活的審美,沉浸在生活的所有細節與趣味裡,頑強地活出品位來。他對生活的摯愛,使他給予《閑情偶寄》的精神基調,是一個不可救藥的樂觀主義者的執着。他寫作,帶戲班子演戲,攜一大家人遊曆,品吃、養生、造園子,把一個“芥子園”營造成生存與生活的“兩重天”。事實上,有關生活的品位,他都不妥協。

李漁比張岱小十幾歲,為同代人,兩人時間重疊,但他早于張岱而逝。他們,一個生活在過去的回憶裡,一個生活在當下。隐居後,張岱開始寫《陶庵夢憶》,直到一百三十年後,西曆1775年,乾隆四十四年,這本書才面世。而李漁五十六歲時,便開始總結他的戲劇理論和生活美學,着手著《閑情偶寄》,1671年刻印全稿,與張岱的《西湖夢尋》同年付梓。看來,李漁沒有讀過《陶庵夢憶》,甚至在寫作《閑情偶寄》時,亦未睹《西湖夢尋》。而張岱則有可能知道或看過《閑情偶寄》?不知兩人是否有過交集,以張岱對戲曲的癡,不會不知道李漁,他在《陶庵夢憶》裡說:“餘嘗見一出好戲,恨不得法錦包裹,傳之不朽。嘗比之天上一夜好月,與得火候一杯好茶,可供一刻受用。”這說明他們“性相近”呐,也許他們因生活于不同圈子而“習相遠”。一個是富家纨绔,一個是鄉裡村娃,習慣必然霄壤。

李漁萍寄杭州發展時,張岱在紹興快園隐居,還時常泛遊西湖。不過,那時張岱已經隐逸,寫作、挑水、莳田;而李漁正一邊遊走于達官貴人的府邸讨生活,一邊在市場裡尋求安身的方寸,以他有骨有節有性靈的審美原則,才不至沉淪于“唯物”的生存。

李漁身上有市井氣,這是張岱不具備的。李漁是金華蘭溪伊山頭村人,遊埠溪從村裡流過,舟行數裡,就到了遊埠鎮碼頭。碼頭,唐初就建了,唐代詩人戴叔倫曾放棹蘭溪,有詩句“蘭溪三日桃花雨”,此後有幾位大詩人都來過。小時候,李漁常從遊埠鎮碼頭乘船到衢州看各種戲班子演戲。那時,鎮上百業興旺,碼頭有“三缸”

(醬、酒、染)

、“五坊”

(糖、油、炒、磨、豆腐)

、“六行”

(米、豬、藥、繭、竹木、運)

、“十匠”

(鐵、錫、銅、銀……)

等,四方賈商雲集。

中國士人一般都會自帶詩文氣,而對市井氣則避之唯恐不及。一介寒士在體制外生存,必須有市井氣。李漁就是這樣,可以建園造景,可以自帶戲班子,亦可寫暢銷書。不愉快就遷徙輾轉,把一個大家庭背在肩上,或建在書齋園林中,一家人過着自由平等真愛的生活,艱難的生活硬給他過成了一首有結構的詩。

《陶庵夢憶》也寫市井玩好,但那是“隔岸觀火”式的觀察與審美,而李漁則生活其中,被人以“俳優”鄙之。張公子是真“閑情”,他有富庶的家底和才情供他盡情揮霍,而李漁則是忙裡偷“閑”,對他來講,忙是生存,“閑”是生活,生活是精神和心靈上的閑暇,他隻要有才情一項技能僅供差遣就夠了。他沒有像張岱那樣披發歸隐,而是選擇了剃發,他把頭發上交了大清王朝,算作“人頭稅”,同時,他把大腦以及情感與思想,作為“投名狀”入夥了文化的江山,他要在文化的江山裡藝術地活着。總之,李漁和張岱各持各的人格操守,各有各的命運吧。

漢文化到晚明的精緻樣式,定格在《陶庵夢憶》裡,又在《閑情偶寄》裡鮮活。林語堂說《閑情偶寄》可以看作是新一代中國人藝術生活的指南。

李漁還有一股豪傑氣,一生結交很多朋友。在南京與曹雪芹的曾祖江南織造曹玺有走動,與曹雪芹祖父曹寅是忘年交,看來在《紅樓夢》之前,那些經曆易代的士人,不約而同對即将終結的晚明文化進行了一次重啟式的彩排。如果說“重啟”是一次文藝複興的話,那麼《紅樓夢》則是這一次彩排的偉大成果。

天淨沙秋思是白描還是工筆(在審美的觀照下)8

陳洪绶《瓶花圖》

沈三白浮生滄浪

北宋慶曆年間,一位詩人在體制内很郁悶,便從開封府往“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的錦繡江南去,在江楓漁火處,購得一園,開始經營起自家的精神據點。

詩人臨水築亭,心似滄浪,故名之曰“滄浪亭”,自号“滄浪翁”,此乃蘇子美也。

此後,光陰似箭,穿越了兩三個王朝,又來了一介布衣書生,姓沈,名三白,身旁還有一位女子,亭亭玉立,眼色纖纖地落在潮濕的苔藓、古樹皮的褶皺中,如驚鴻一瞥,那便是芸娘了。

俊男美女,輕羅小扇,借住于滄浪亭,伏于窗前月下,清風徐來,暑氣頓解,品花賞月,其樂何之!

十八世紀的滄浪亭,還是可以登疊石遠眺的。中秋日,三白攜芸娘登亭賞月,晚暮炊煙四起之際,二人還可以極目四望,見西山,水連天,一片疏闊。

三白時時慨呼:“幸居滄浪亭,乃天之厚我!”芸娘也常歎:“自别滄浪亭,夢魂常繞。”那時三白困窘,倒也閑暇清淡,賣畫為生,布衣蔬食,有芸娘相伴,可謂知己,然而,人有病,天知否?

沈三白,略晚于曹雪芹,兩人身世、性情相似,都能詩會畫,一個寫了《浮生六記》,一個作了《紅樓夢》,都有凄美的愛情故事,滋生在情感的原始濕地裡,過着遠離清廷體制的性靈生活。《浮生六記》中的“閨房記樂”,帶給讀者對愛情的審美寄托,不輸于《紅樓夢》的“寶黛”悲劇。沈三白與妻子芸娘,在滄浪亭裡浮生,烹茶煮字,品花賞月,日子雖時有捉襟見肘,但他們物欲不高,日子過得如詩如畫。三白喜談《戰國策》和《莊子》,前者是入世的,後者是出世的。芸娘也有自己的審美,她說學“杜詩之森嚴,不如學李詩之活潑”,根性裡與夫君心有靈犀。

“人棄我取”是三白的生活美學觀,他和芸娘的居所,名之為“我取軒”。可惜,怎奈紅顔薄命,芸娘獨自西去。三白筆下,不依不饒的悼亡,将芸娘蘭心蕙質、典雅樸素的氣度美,定格為中國文化對女性審美的标杆。

十九世紀末,王韬的妻兄在蘇州的一個冷攤上,發現了沈三白的這本自傳殘稿,經王韬之手,《浮生六記》。才得以流傳後世。不知這位三白公子是怎樣傾慕李白,反正,他以自己的一生,诠釋了“浮生若夢,為歡幾何”的詩眼人生。

三白隻是記錄自己的生活方式,而我們看到卻是一介布衣可供審美的自選集。人在“滄浪”中浮生,不僅可以像蘇子美那樣高蹈隐居,還可以像沈三白這樣平淡地過日子。

林語堂讀罷《浮生六記》歎曰:芸娘之美不可及。曹聚仁雲遊至滄浪亭,忽有所悟,歎息道:在那樣精緻的曲榭中,住着沈三白這樣的畫家,配着陳芸這樣的美人,是一幅很好的仕女圖,隻有在工筆畫裡才能看到。

本文為北京時代華文書局“生活美學”叢書(共十七本)總序,經出版社授權刊發,有删節。

作者丨李冬君

摘編丨張進

編輯丨張進

校對丨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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