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雨大到需要打傘的時候,陳然開始把畫筆和顔料一個一個整理好裝進包裡。她背上包,朝着坐在旁邊戴着鴨舌帽的男人說“我先走了”,然後慢慢穿過夜市裡正從包裡掏傘的遊客和挂着白熾燈的攤位。攤位裡有把頭發染成黃色的貼膜小哥,穿着圍裙炸雞柳的阿姨和看起來像是産自義烏或溫州的各式古玩。
一
陳然每周六來吳山廣場畫畫,她跟“鴨舌帽叔叔”說“你讓我在這畫,我畫出來的錢我們五五分”,“鴨舌帽叔叔”說“好的”。
她最初把這當作一種愛好,後來變成一種習慣——就像閑不住的廣場舞團和每天接兩單的 Uber 司機一樣。很多時候,當人們養成習慣時,就會産生一種莫名的儀式感。對陳然來說,這種儀式從背着畫筆等公交車開始,到吃完益樂路的一碗藕粉結束。
“這裡的藕粉不行,都是給遊客吃的。”陳然說,當時她正經過清河坊的小吃街,要去中河高架橋下乘公交車。有時候離開的早,她就從吳山廣場朝北走,走過湖濱商業街上舉着旗幟的導遊和舉着自拍杆的遊客,比起熙熙攘攘的大街小巷上演的一幕幕人生百态,他們顯然更喜歡雨天裡像是加了層濾鏡的湖水,和藏在霧氣背後羞澀的山丘。
陳然在去年底開始去吳山廣場畫畫,她給來往的遊客們畫像。早先遊客們會親自做模特,碰見漂亮的姑娘,“鴨舌帽叔叔”還會精心準備合适的燈光。不過陳然沒趕上好時候,她去的時候“鴨舌帽叔叔”已經放上了一塊寫着“可畫手機自拍”的紙闆,陳然對那些模糊的照片和五花八門的濾鏡頗有微詞——“畫的漂亮吧,就說不像,畫的像吧,又嫌不好看。”
大概夜裡十點半,陳然在古蕩下車,她在這裡租了一個小房間,裡面有張鋪滿畫紙的白色桌子和在四月份會散發出一點黴味的木制衣櫃。 不過在回家之前,陳然要在樓下吃碗藕粉——杭州人把藕粉作為這裡的知名特産,盡管它似乎并沒有嘉興粽子和甯波湯圓那麼出名。在餘杭區的三家村農貿市場,有一個 1997 年就注冊成立的“杭州市餘杭區藕粉協會”,這裡出産的“三家村藕粉”是杭州藕粉界的翹楚,它們被送往各個特産商店與旅遊景點,跟着遊客抵達一個個異鄉陌土。
二
陳然工作的地方在拱墅區的 A8 藝術公社,該公社名諱取自“Art”中的“A”與“八丈井 28 号”的“8”。在 2010 年,A8 藝術公社曾獲得了一個“中國文創産業品牌園區”稱号”,這裡入駐了幾十家大大小小的文化創意公司,陳然的公司為大大小小的遊戲開發商提供美術外包服務,她在裡面的工作也是畫畫。
如果男員工的頭發長度能代表其藝術造詣的話,那麼這家公司的專業水準勢必冠絕八丈井新村——他們時常接到一些知名開發商的訂單,比如卡普空、Deep Silver 和南夢宮萬代。這些來自國外的大客戶對美術的要求相當苛刻,在做之前那份工作時,陳然從沒想過畫一個遊戲角色要先看一份上萬字的文檔。
“裡面會告訴你這個遊戲裡的文化和環境,這個角色的背景、經曆和性格,有時候還精确到他愛吃的東西和口頭禅,然後你根據這些材料去構思角色的相貌和穿着,穿着也得符合遊戲的文化才行。”陳然說。她往往要畫十幾個形态迥異的人物,盡管開發商要為所有設計出來的角色付費,但他們最終隻會選定一兩個。
“有一次一家遊戲公司要設計遊戲裡的武器,讓我們畫了三十個,最後就選了一個。”
“那剩下二十九個不是浪費了。”
“不會的,會有中國的遊戲公司來買挑剩下的。”
三
由于美術工作的成本實在太高,大部分遊戲開發商會把這部分工序外包出去。尤其是一些小型團隊,由于養不起一整個美術團隊,他們就從美術開始,把能外包的工作全都外包出去。在兩三年前手機遊戲的爆發期,這條産業鍊的各個環節上誕生了無數外包服務提供商。
陳然公司的隔壁是一家音樂外包商,他們的工作是把拍大腿的聲音變成遊戲裡的馬蹄聲。不過他們同樣為遊戲制作配音與背景音樂,整支團隊大概有三分之二都是專業的配音演員,這些演員能夠留意到難以察覺的細節問題,避免讓遊戲的配音變得像 70 年代的東歐譯制片一樣誇張生硬。
盡管具備做出一款完整遊戲的能力,但這些公司甯願隻提供外包服務,他們無一例外的認為做遊戲的風險實在太大。
“做外包的盈利穩定啊,遊戲的開發成本太高,萬一數據不好,肯定要虧損。”陳然說。在大約兩年前,她所在的公司每天都會接到中小 CP 的訂單,有時甚至還要排隊。在手遊産業繁榮的時期,做遊戲在某種意義上成為了一種賭博——要麼遊戲大賣、要麼公司關門。在一大批 CP 死在賭桌上之後,資本的熱情明顯降溫,巨頭們開始壟斷市場。現在,陳然的公司有 80%以上的訂單來自大型開發商。
陳然覺得自己趕上了好時候,行業中同行間的互相挖角相當普遍,因此公司願意開更高的工資留住好員工。除了遊戲行業,諸如影視傳媒、時尚設計類的公司對人才的需求也愈發旺盛。在 2010 年之後,這類公司陸續出現在西湖創意谷、LOFT49 和白馬湖生态創意城這樣的創意産業園區裡。
目前,杭州共有市級文化創意園區 24 家,在總面積超過 1400 萬平米的分布着近 5000 家文化創意企業和 15 萬從業者,他們在去年為企業貢獻了 2842.07 億元的主營業務收入。在 2007 年提出打造“全國文化創意産業中心”之後,杭州政府希望這些企業能夠在未來成為娃哈哈和阿裡巴巴之後的納稅主力軍。
今年一月,杭州市文化創意産業辦公室和清華大學國家文化産業研究中心聯合發布的一份數據顯示,去年,杭州市文創産業實現增加值 2232.14 億元,同比增長 20.4%,高于 GDP 增速 10.2 個百分點,占 GDP 的 22.2%。而以信息服務、設計服務、現代傳媒、藝術品等八大行業為重點的核心企業實現主營業務收入 3619.83 億元,增長 36.9%,占比達到 91.7%,比上年同期提高 2.6 個百分點。在杭報集團成功借殼上市後,杭州文創類上市企業達到了 22 家。
四
在 2013 年 10 月,杭州在全國率先成立杭州銀行文創支行,這家位于黃龍體育中心的支行專門為文創企業提供金融授信,截至目前,有 200 多家文創企業獲得了了超過 9 億元的授信支持。
“銀行做貸款業務都喜歡有不動産抵押物,但是文創企業的特點是輕資産,沒有什麼抵押擔保手段,但有些業務又很燒錢。”這家支行的一位業務負責人說。除提供比其他行業更高一些的風險容忍度,他們為文創企業設計了另一套風險評估體系,比如将知識産權和應收賬款作為新的擔保方式——比如以公司實際控制人的股權作為抵押物,或是企業與買方簽訂有效訂單後,以銷貨款為主要還款來源。
王超所在的設計公司曾申請過這項貸款,當時他們為各種各樣的商品設計包裝——包括藕粉。這家公司所在的絲聯 166 是杭州政府大力推動文創産業時誕生的一個創意産業基地,和北京的 798 類似,杭州絲綢印染聯合廠曾是這大一片包豪斯風格廠房的主人,在上世紀 50 年代,杭絲聯和杭鍋、杭氧、杭鋼一起見證了杭州工業發展的特殊曆史時期。
絲聯 166 的正門口有一家叫“蜜桃”的咖啡館,在大概五年前,這家咖啡館的隔壁是一家名叫“青桃”的餐廳,但如今這裡變成了“老倉庫食府”。
“文藝青年體能都不行啊,走不了這麼遠的路來吃飯,就倒閉了。”王超說。每天早上 9 點 50,坐在“老倉庫食府”窗口的顧客就能看見背着雙肩包的王超來上班。在進辦公室之前,王超會用裝作若無其事,但實際上非常蹩腳的姿勢瞄一眼隔壁公司的前台姑娘——對他來說這就像開始工作的一種儀式,隻是沒了古時候衙門門口的石獅子,隻好用前台來代替。
像王超一樣的設計師在絲聯 166 不勝枚舉,他們為各種各樣的小型公司工作,這些公司的規模都不算大,但創造的利潤高的吓人。在某個時期,這些公司都能申請到政府提供的不同程度的财政補貼,這讓王超對杭州政府由衷欽佩。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比起治理這座城市的交通擁堵,杭州政府更熱衷與改善城市的綠化、在湖濱商業街放煙花,或是把遍布大街小巷的垃圾桶都畫上各式各樣的動漫人物。五月初,第十二屆中國國際動漫節在杭州落下帷幕,這場動漫節吸引了包括迪斯尼、漫威和東方夢工廠在内的多家國外知名企業。
盡管王超自己還沒有意識到,但他每天的工作實際上早已成為了杭州繁榮的文化創意産業的縮影。當整條産業鍊初具雛形的時候,這些大大小小的文創公司開始迅速的誕生,穩定的發展,開心的數錢,光榮的納稅。
五
有一種觀點認為,杭州的富庶成為了文化創意産業的發展的無形土壤。
“有錢嘛,在滿足生活必須之後,在精神文化層面的消費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一位在當地 VC 任職的投資總監說,“消費能力提升之後,人們就願意為好的産品,甚至是内容與知識産權付費,這是很關鍵的一點,大部分文創公司賣的都是内容和知識産權。另一方面,大家不再一味追求低價,開始花更多的錢去購買高品質的服務。這一點在本地的電商和 O2O 公司表現的很明顯,很多公司開始主推高質量的服務與體驗,價格也更高。”
政府發布的白皮書中将杭州描述為“經濟大市,資源小市”,“但有着獨特的文化優勢、豐富的人才優勢、優越的環境優勢、發達的經濟優勢和紮實的産業優勢”。不可否認的是,繁榮了數百年的杭州旅遊業為文化創意提供了數不清的商業機會,在陳然作畫的吳山廣場,遊客們旺盛的購買欲望養活了一大批古玩、服裝和工藝品商店,包括陳然畫的畫和王超設計的包裝盒,市場這隻看不見的手慢慢把他們推向了産業鍊上的一個個細小環節。
相關産業人才的引進也讓這裡的文創産業快人一步,杭州政府給他們的一系列人才培育政策取了一個好聽的名字,叫“築巢引鳳”。這使得一些從來沒覺得自己是人才的人——比如自覺混吃等死的王超和愛吃藕粉的陳然——一夜之間成了“緊缺型人才”。在這之前,陳然通過去年發布的《杭州市高層次人才、創新創業人才及團隊引進培養工作的若幹意見》順利拿到了杭州戶口。
六
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是,對于大部分的文化創意公司來說,互聯網沒有觸及到他們業務的核心。幾年前,陳然的公司開始用釘釘做内部溝通,用一些 SaaS 産品進行企業管理,但沒有什麼互聯網工具能代替她手中的畫筆和調色闆。
“這是個很正常的現象,文化創意産業本質上是個内容産業。内容可以借助互聯網去傳播、推廣,但沒辦法直接用互聯網生産。”上文中的投資總監說,“互聯網時代真正發揮整合和壟斷作用的是渠道和平台,而不是内容。”至少在大部分互聯網産品中,這種現象尤為明顯——創業公司為用戶提供工具和渠道,恰恰不生産内容。
他用服裝設計行業來舉例——在杭州有許許多多淘寶網上的服裝大賣家,早先他們購買淘寶網的廣告位,甚至是報紙和雜志的廣告。如今他們用微信與微博發聲,聘用知名的 KOL 做傳播,或是請自媒體寫軟文。但在這個過程中,服裝本身沒有任何變化。盡管渠道與平台意味着話語權,但大部分文創公司并不想盲目擴張。
這位投資總監對一些現象感到擔憂,在新一代互聯網創業者中,越來越多的人想要做大渠道、大平台,而不是專心生産内容。“我們很擔心這種過度的商業化,互聯網時代大家都在搶渠道、做平台,都想着由自己來整合别人的内容,結果沒人做内容了。”他說。這個觀點并不難理解,盡管中國人率先發明了活字印刷術,但對人類曆史影響更大的無疑是後來的谷騰堡印刷術與新教革命。
他看好未來文創産業與 VR/AR 技術的結合,他覺得這種新的内容載體把創作者的想象空間擴大了數十倍。另一方面,杭州也不缺少這樣的創意團隊,這位投資總監覺得至少杭州的團隊有過硬的能力,不是隻會說資本故事。
一些創業公司已經開始了 VR 内容的探索,位于元谷創意園的二更正在打造國内第一部 VR 内容視頻節目,他們将在迪拜塔、尼加拉瓜大瀑布等世界 8 個景點取景,采取 360 全景拍攝的方式,帶給觀衆更震撼的場景體驗。
七
袁宏道曾在 419 年前造訪杭州,他從斷橋走到蘇堤,那些身穿各色絲織品的遊客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之後的《晚遊六橋待月記》中,袁宏道說“餘時為桃花所戀,竟不忍去。湖上由斷橋至蘇堤一帶,綠煙紅霧,彌漫二十餘裡。歌吹為風,粉汗為雨,羅纨之盛,多于堤畔之草,豔冶極矣。”
在那更早之前,從斷橋走到蘇堤是杭州人生活的一部分,這種習慣就像王超偷瞄的姑娘和陳然吃過的藕粉,變成了一種莫名其妙的儀式。哪怕在幾百年之後,除了平湖秋月和滿隴桂雨,這裡的人們好像不曾愛過别的東西。
因此我們有理由相信,除了政府的“大力推進、狠抓落實”和浙江人敏銳的商業嗅覺,浪漫的天性也為杭州文化創意産業的繁榮賦予了更加深遠的影響。
不服不行。
本文 特寫 | 來吳山廣場畫畫,去古蕩吃碗藕粉來自動點科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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