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小籍:吹滅讀書燈,一身都是月
1、《草·木·香》
春山蒼蒼,春水漾漾,風來,草、木、香。
一夜小樓,杏花春雨,清晨小巷,深深的、輕輕的,吸氣,春天的氣息撲面而來,有新翻的泥土的味道,有包餃子的韭菜的味道,有牛羊喜歡的麥苗的味道……
而這春天的氣息,都是“草木香”。
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草木香宜陋室;明月半牆,桂影斑駁,風移影動,珊珊可愛,草木香宜三五之夜;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餘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草木香宜人鳥聲俱絕處。
樓船蕭鼓,峨冠盛筵,燈火優傒,聲光相亂。
心浮氣躁的心靈,熙來攘往的街頭,門庭若市的小窩,空、靈、瘦、冷、清、靜,忽焉似有,再顧若無,草木香從來都與浮躁無關。
草木有心,所以最先知道春消息。春到人間草木知,草木都安靜。
草木有情,所以最善解人意。春草明年綠,王孫歸不歸?是啊,歸不歸呢?
草木有義,所以最多愁善感。今日青青意,空悲行路人,多情的人啊,都如春草一樣,憂傷也是淡淡的。
草木也香,草木也暖,草木也療傷。
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大散關。一個男人,賦閑在家,多少的不甘,多少的不舍,多少的不願意,也不過故作潇灑、強顔歡笑,他在某個春天對朋友說,我已經病入膏肓,不能再寫一些風花雪月的文字了。
他落寞的心情都寫在一首叫《定風波·山路風來草木香》的宋詞裡——
山路風來草木香。雨餘涼意到胡床。泉石膏肓吾已甚,多病,提防風月費篇章。
孤負尋常山簡醉,獨自,故應知子草玄忙。湖海早知身汗漫,誰伴?隻甘松竹共凄涼。
草、木、香三字,在這裡原來讀作草、木香,草是春草,木香是一味中藥。
草和木香,很驚豔的組合。
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這個春天,我忽然想起遠方的那個她了。
2、《草木染》
對某種植物一直情有獨鐘。
那是“靛”,一種植物的名字,叫青黛、靛青、藍靛亦可。
有一個女子就在采蓼藍,心上人還不回來,女子說——
終朝采藍,
不盈一襜。
五日為期,
六日不詹。
望穿秋水,待在《詩經》“采綠”裡的這個女子顯然生氣了,心上人如果這時候出現在女子面前,女子一定會用小拳拳錘他胸口。
好羨慕那個狩獵在外的男子啊,采蓼藍女子的小拳拳,一定該有溫暖的草木香呢。
雨落、蔚隐、幽夜、鴉青、如墨、山影、出岫,你認識這些女子嗎?
“衣裳已施行看盡,針線猶存未忍開”,元稹面對的亡妻的那些衣物,也一定有靛藍的草木香,相濡以沫的愛情隻有質樸無華的靛藍才能與之匹配。
《子夜歌》裡的那個“理絲入殘機,何悟不成匹”的女子,其織機上織的土布,一定離不開靛藍的裝扮,海枯石爛的愛情隻有靛藍的厚重與平樸才能與之相當。
還有那個“雞鳴入機織,夜夜不得息”的劉蘭芝,“三日斷五匹”的土布,又怎能離開靛藍呢?從一而終的愛情,也隻有靛藍的素潔與淡雅才能夠表達。
那時母親還年輕,梳着一根長長的麻花辮,守着一台奶奶陪嫁過來的織機,織出一段段、一匹匹素雅的土布來。在冬日的暖陽下,父親把土布晾在繩子上,母親細心地扯平土布上的皺折。空氣中彌漫着藍靛特有的氣息,一匹匹染好的土布在風中起舞,那份搖曳的動感,恰若藍色的蝶……這一幕至今想起,我仍舊樂而開顔。因為我知道,這才是真正的相濡以沫,這才是真正的平實與沉靜,這才是日常的生活。
雨落、蔚隐、幽夜、鴉青、如墨、山影、出岫,你認識這些女子嗎?
如今人到中年,那種靛藍的土布早已是昨夜長風,很少見了。陽光晴好的日子,偶爾會看到有人在晾曬靛藍老布改做的小褥子,因為年代久了,小褥子泛黃泛白,古色古香,那一刻我恍若隔世,仿佛逃回到盡是幸福的少年時光。
那些叫雨落、雲煙、冰寒、石青的女子,
那些叫晴穹、山影、出岫、靛青的女子,
那些蔚隐、幽夜、鴉青、如墨的女子
都和《詩經》裡那個采蓼藍的女子一樣,有母親的暖,有姐姐的懂,有小妹的乖,而我們都把她叫做草木染。
3、《草木深》
春深了又深的小鎮,冬眠的老鞋匠終于露了頭。10年前來到小鎮,就見到鞋匠在街角的這家超市門口,那時他奔五,我奔三。今年春天,鞋匠明顯老了,鬓邊白發如雪,我也奔四了。
多年了,我的鞋子隻給他修。沒有必須的理由,隻一廂情願的覺得,鞋匠陪我走過了人生中最灰暗的日子,至少,隻要我想見到他,就能見到。
你來不來,你見或者不見,他就在那裡。這世上,有多少的老朋友,還在老地方等你呢?
把積攢了一冬的幾雙鞋子交給老鞋匠,我在一邊等。老鞋匠身後的超市,正在播放孫露的《煙花易冷》——
雨紛紛 舊故裡草木深
我聽聞 你始終一個人……
刹那間,浮華的小鎮靜了下來,車輛銜枚疾走,楊柳停擺,連陽光也輕輕的照耀着。
雨紛紛 舊故裡草木深
我聽聞 你仍守着孤城……
一個人,守孤城。
這麼多年,多少的無奈你就熬着,多少的思念你就藏着,多少的屈辱你就忍着,還不是不甘心?還不是不願意?還不是不舍得?
寫字、喝酒、經年的頸椎病,小鎮上,一個人的浮世清歡,一個人的細水長流。
草木深。
寂寞也深了又深,我把最心酸的委屈放在那裡,你不懂我,我不怪你。
如果多年後你問我,是否還在等你?含笑淚千行,思念催人老啊,我怕我會泣不成聲。
一廂情願的愛一個人,與别人何幹?
多年過去,聽聞你始終一個人,到頭來,還不是一個人的浮世清歡?
雨紛紛,舊故裡草木深,可聽聞,我始終一個人?
雨紛紛,舊故裡草木深,可聽聞,我仍守着孤城?
4、《草木暖》
用了幾近一個月的午夜,讀完了《長春真人西遊記》上下卷。
掇其所曆而為之記,凡山川道裡之險易,水土風氣之差殊,與夫衣服飲食百果草木禽蟲之别,粲然靡不畢載,目之曰西遊。
雜花生樹,群莺亂飛,仿佛一個人走在春天的山路上,累極,也痛快極。
從當當上訂購時候還是春寒料峭,合上書頁,推窗一望,窗外早已是春深似海,桃紅柳綠,與書裡“山前草木暖如春,山後衣衾冷如鐵”的句子竟然有了通感——
内心還是大西北的大漠瀚海、八月飛雪,身外,小鎮上草木暖暖,已是春天。
草木暖,暖如春,好恰當的表達。
春日的暖就隻能用草木來表達。空調的暖太幹,是那種吹面不寒楊柳風的暖,暖的自然;火爐的暖太燙,是那種春江水暖鴨先知的暖,暖的貼身又貼心。
一顆枯寂了一冬的心,咋看到河畔鵝黃的草色,心頭蓦然一驚,刹那間,心就暖了,喔,春來了。
一個等待了多年的人,突然在微信裡問,你還好嗎?心頭蓦然一振,刹那間,心就暖了,原來,你也在惦記着我。
一段隐忍了半生的情事,在人到中年的這個春天,也該放下了。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如果你來訪我,我不在,請和我門外的花坐一會兒,它們很溫暖,我注視它們很多很多日子了。它們開得不茂盛,想起來什麼說什麼,沒有話說時,盡管長着碧葉。”
汪曾祺真的是隻老狐狸,在《人間草木》裡連刻骨的相思都說的這麼有骨氣 。我,做不到。
草木皆兵,但不是敵人,鋪天蓋地,都是與你有關的消息,遠方的你啊,那是勝利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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