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站是個神奇的地方。
一座幾十萬平方米的火車站,每年要承載起千萬、乃至上億的人口流動,見證無數個體與家庭的颠沛與遷徙。
深夜的火車站更是如此,褪去了白日的塵嚣後,這個能隐約代表着一座城市的性格的火車站終于流露出最真實的底色:
為了省一晚酒店錢,有人在火車站将就坐到天亮;
寒冬深夜,有人在簡陋鋪就的報紙上沉沉睡去;
還有長期流浪的人将火車站當作唯一的落腳地......
與安靜的等候區不同的是,此時的車廂裡迎來了另一種熱鬧:旅客們放下行李的“哐當”,大衣與座位接觸的“窸窸窣窣”,滾燙開水沖進泡面時的“嘩”......
深夜的長沙火車站,一些人在等候天亮,一些人正乘着夜色準備遠行。
作者 | 施嘉翔
攝影 | 宋嘉帥 謝志遠
編輯 | 清淮
01
50歲的張秀蘭已經在候車室蹲了兩個小時,這期間她不停地望着車站裡的挂鐘。
再有兩小時,她就可以坐上淩晨2點的那班火車回家。
她是河南人。前幾年老家發大水,淹壞了家裡的棗樹,家中唯一的穩定收入來源就這麼斷了。
當時張秀蘭的女兒剛到鎮裡小學做老師,收入不高,為了給孩子一家補貼家用,張秀蘭決定出來找點生計。
第一站她選在西安,在某商場當保潔員,月薪6000多元,算是一筆非常可觀的收入。
可好景不長,保潔員的工作長期需要值夜班。她已過了更年期,體力大不如前,熬一次大夜,第二天她都直不起腰來。
一次同事聊天,說到長沙打工的報酬普遍偏高,張秀蘭默默記在心裡,第二個月就收拾好細軟來到了長沙火車站。
在長沙,張秀蘭找到了一份槟榔廠的工作,做一公斤槟榔15元錢。上班第一天,張秀蘭連做了20多公斤槟榔,收入300多元。
“賺得是多了,但感覺就是拿命在換錢”,張秀蘭這才意識,像她這樣的年齡和學曆,高收入一定意味着高體力消耗,如果熬大夜都吃不消,這槟榔廠的工作肯定也做不下去。
思來想去,張秀蘭還是決定回老家。
圖 | 我與張秀蘭在聊天
她和廠長說了辭職,廠長并不太意外,甚至還老道地說,這份工作不是日結,幹一天就走隻能她兩個臉盆當做辛苦費,意思意思。
此時,那兩個臉盆就突兀地别在張大媽的行李袋邊。
不出意外的話,它們會一路跟着張大媽登上淩晨2點的火車,再輾轉幾輪回到家裡。02
長沙火車站,淩晨12點。
孫俊娟和陳美秀湊在一塊聊天,以打發等火車到站前的無聊。
孫俊娟買了淩晨4點的車票,但她前一天傍晚5點就到火車站了。在聽說住酒店一晚要120元錢後,她轉頭就找了火車站的一個無人牆角,打算将就一晚上。
她想,有這錢不如給孫子買好吃的,反正牆角也吹不到風,旅客走來走去也不會碰到她,熬過一晚上就什麼都好說了。
和陳美秀說這句話時,孫俊娟眼裡充滿了得意,好像她白撿了張百元大鈔。
她說,連火車票都是她特意掐算好的時間,淩晨四點出發,後天早上7點到站,“還能再省兩天住宿費”。
圖 | 我與陳美秀(左)和孫俊娟(右)
在旁的陳美秀一臉羨慕,直誇孫俊娟精明、算得清。
陳美秀上次住旅館還是和孩子去旅遊的時候,她很少自己在外住店,一是舍不得錢,另一方面是隻要第二天要幹活、趕路,她就焦慮得整晚不好入睡。
“住店就是要住得舒服的,像我這種睡不着的,就不浪費酒店那麼好的床了”,陳美秀說。
她年紀不大,看起來也就四十歲左右,但頭發稀疏、還摻雜着些許銀絲。長期的睡眠不足讓她臉色看起來比較暗淡,泛黃,眼角還挂上了深刻的魚尾紋。
孫俊娟一邊聽着陳美秀說話,一邊從包裡掏出桶泡面,熟練地撕開包裝,進站接熱水。
泡完面,她又回角落蹲坐下來,在等面熟的間隙,和陳美秀聊起了往事。
孫俊娟的上一份工作在哈爾濱,是親戚開的工廠,一天幹滿8小時也隻能賺3000元不到。但就是這樣一份工作,她也連幹了兩年多都不曾回過老家。
今年孫俊娟的兒子在甯波剛買房,娶了媳婦,3000元的收入一下又吃緊了。孫俊娟想再找個能多賺點錢的工作,好減輕兒子的房貸壓力。
但她從沒想過回甯波找兒子住,哪怕這房子也有她的一部分積蓄。
陳美秀有點疑惑,“你怎麼不去甯波找兒子住?”
孫俊娟忽然就沉默了,場面一度安靜的有些尴尬。陳美秀馬上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也對也對,現在年輕人都不願意和老人一起住,咱們生活習慣也不一樣”。
為了緩解氣氛,陳美秀把話頭轉到自己身上。她在長沙寶南街手機市場附近的工廠打零工,一小時30元錢,一天要連軸轉12小時,白班夜班輪流。
陳美秀幹的是流水線工作,前幾年負責做手機後蓋、後來是手機攝像頭,最近一年運氣不好,被分配給做手機屏幕。“手經常劃傷,管理員還特兇,動不動就罵人”,陳美秀說道。
她把手伸出來給孫俊娟看,因為長時間把手泡在帶有化學物質的水裡,雙手的皮膚發皺,指關節部位都有些變形了。
即便是這樣的工作,也不是陳美秀想幹多久就能幹多久的。“一個廠都呆不過三個月”,陳美秀說,隻要手頭上的貨做完了,他們就要換地方。
為了能不間斷打工,陳美秀會格外關注廠外的日結招聘信息。
她發現,最近幾年隻有電子廠總在招人,工資也比平均水平高,但工作地點不固定。有的在長沙、有的在東莞、昆山,她也就不得不在幾個城市流轉。
陳美秀說,自己之所以這麼拼,還是因為女兒剛畢業沒工作,兒子才上高二,眼下哪兒都是需要用錢的地方。
“多賺錢總是沒錯的”,聽陳美秀說完,孫俊娟連忙點頭,一邊盯着火車站的挂鐘,一邊機械地吸溜剛泡好的方便面。
挂鐘指向淩晨一點,再過一個小時,陳美秀就準備上車了,孫俊娟還得在這個角落再蹲3小時。
為了讓自己眯一會,孫俊娟從包裡掏出了一件看起來尺碼很不合身的棉大衣披上,并拿出張不知道從哪裡撿來的報紙鋪在地上。
雖然他們兩人隻有一面之緣,命運卻幾乎驚人相似。
不過,在淩晨的火車站,每個來去匆匆的旅客都有着相似的故事,短暫的惺惺相惜并不會放緩他們前進的腳步。
等挂鐘轉向清晨6點,這些生命中的過客又将奔向下一個工廠、陌生的都市,重複着操勞的生活。
03
淩晨兩點,71歲的王美華還在火車站外的路邊撿瓶子。這是拾荒者的“黃金時段”,人少,瓶子多,收入也高一些。
王美華是重慶人,幾年前老闆去世,她來到長沙尋找養子。
窮在鬧市無人問,家裡的經濟更窘迫了,親戚也不想跟她扯上關系,養子有了工作後也翻臉不認人。
王美華不記得自己打了多少次養子留下來的手機号,得到的回複均是“暫時無法接通”。
長達很大,夜幕降臨時,整個城市的夜晚都被霓虹燈照亮,但沒有一盞燈是留給王美華的,她成了一個流浪的老人。
來長沙時,她帶了幾千元錢,但半路上遭了賊,錢和身份證都被偷了。語言不通的她用蹩腳的普通話找人幫忙抓小偷,對方卻以她是外地人為由拒絕幫忙。
圖 | 火車站外的拾荒者和流浪者
對于沒有其他生存技能、不在壯年的王美華來說,拾荒是唯一她所能想到的、能解決溫飽的事情。
如果勤快點,她一天撿的破爛能賣10塊錢,“反正我也吃得少,夠一天兩頓飯就行”,王美華說。
大部分時候,她住在火車站附近的橋洞下,那附近還有不少和她相同命運的可憐人。有時保安會來驅趕,但看他們大多是老弱病殘,也就是随口說幾句,不會真的動用武力。
王美華不知道自己還要在這個城市流浪多久,但她也無處可去。
“如果要回老家,怎麼也要攢夠車票錢”,王美華說。但她患有腦血栓,左手動彈不得,右手隻有三個手指能活動。
王美華每天拾荒換來的錢除了買飯、就是去藥店買藥膏,“如果連左手也不管,過不了多久就要癱瘓”。
尋找生活的本來面目
故事不止在長沙火車站上演。
在其他以外來人口為主要勞動力的城市,淩晨時分的火車站擠滿了懷揣着各自辛酸故事的人們。
他們之中,有的人會因為自己撿的礦泉水瓶子被别人偷走而去警察局報案,有的人會因為饑餓去便利店裡投八塊錢醫保的餅幹,還有的人會在救濟站過夜,隻為了把一年賺的錢分文不差地寄回老家……
此外,還有暴雨積水中送餐的外賣小哥、淩晨兩點街頭的代駕、酷寒中裹着破舊棉襖躺在地上無家可歸的人……
曾有個紀錄片,講述了一群特殊的“騎摩托車”回家過年的人。
即便高鐵網絡已十分發達,但依然有很多外出務工人員選擇騎摩托車的形式回家過年,答案永遠隻有一個——“省錢”,騎着摩托車曆經寒風騎行回家,能省下好幾百塊錢。
幾百元錢,足夠在他們的老家給孩子買上玩具、在桌上擺滿葷菜,過一個好年。
大城市中,每一天都上演着無數安逸、享樂的時刻,人山人海,熙攘街道,會讓我們忘了自己也曾瞥見過那些衆生皆苦的瞬間。
我們眼中應該看到的,不應該隻有充盈的物質,還應該有人情和冷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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