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畫哦詩重慨慷,百年翰墨付微茫。
已憐揮灑如摩诘,可忍悲歌似子昂?
名世幾人稱妙手,舊遊随處攪愁腸。
雲林故事惟文藻,遺迹偏多在遠鄉。
這是明初韓奕《奉次雲林畫上詩韻》對“斯世與斯人,邈矣不可攀”(亦韓奕句)的一代高士倪雲林(1301—1374)的緬懷念想。今年是倪雲林誕生720周年,不由想到“雲林故事”及“遺迹偏多”與上海松江的甚深因緣。
在元代不到100年的時間裡,以松江為樞紐的浙西(錢塘江以北、太湖以東、松江以南地區)是當時文化藝術的中心,尤以雲間曹知白、昆山顧阿瑛、無錫倪雲林以招徕四方文藝之士聞名天下。但曹、顧均為謙謙君子,彬彬長者,待人處世,既清操自守,又溫柔敦厚。倪雲林卻年少輕狂,恃才傲物,尤多怪癖。在當時傳得沸沸揚揚者有二,一是潔癖,每次洗臉、洗手,“易水數次”,院中樹石,亦常洗拭。二是“避俗如恐浼”,“見俗士索錢,則置錢于遠所,索者自取之,恐觸其衣也”;“客非佳流,不得入”門庭。曾有外人(估計是中亞人)入關,聞其名而專誠來訪,以沉香百斤為贽,雲林明明在家,卻命家人說是“适往惠山飲茶,明日再至”;至,“又辭以出探梅花”。其人徘徊數日,不去,乃密令開“雲林堂”使登,“堂東設古玉器,西設古鼎彜尊罍,其人方驚顧間,問其家人曰:‘聞有清閟閣者,可一觀否?’家人曰:‘此閣非人所易入,且吾主已出,不可得入也。’”其人望閣再拜而去,終不得一面。雲林之不近人情如此!
倪瓒《虞山林壑圖》
不僅對“俗客”極盡歧視,就是對同為高雅而名聲與其相埒者他也不無傲慢。1342年題曹知白《溪山無盡圖》卷:
吳淞江水碧于藍,怪石喬柯在渚南。
鼓舵長吟采萍去,新晴風日更清酣。
松瀑飛來到枕邊,道人清坐不須弦。
曹君筆力能扛鼎,用意何止讓鄭虔。
脈脈遠山螺翠橫,盈盈秋水眼波明。
西北風帆江路水,片雲不度若為情。
至正二年春三月,偶過廉夫楊君齋頭,得觀曹貞素卷,别有會心,爰題三絕于左方。時扁舟欲西,因草草也。
“廉夫楊君”為楊維桢,“曹貞素”即曹知白。曹知白的“玉照堂”與顧阿瑛的“玉山草堂”、倪雲林的“雲林堂”,當時并稱浙西的三大風雅淵薮,且曹氏長其整整三十歲,算得上是他的長輩。但題詩不稱“曹公”而稱“曹君”,跋語更直呼“曹貞素”,其迂傲的個性可見!是否他真的不懂長幼之序的禮儀呢?并不是的,就在上一年他題黃公望《霅山圖》:
霅上溪山也自佳,黃翁摹寫慰幽懷。若為剩載烏程酒,直到雲林叩野齋。倪瓒題大癡翁寫《霅山圖》以贈山甫盧君,至正元年十月四日。
黃公望年紀與曹知白相當,止大曹2歲,而其當時的社會地位遠遜于曹。倪雲林對之一口一個“黃翁”、“大癡翁”,兩相比較,他對曹知白的态度,正如法坤宏的評價鄭闆橋:“惟不與有錢人面作計。”可見倪雲林除“避俗”之外,還有一個怪癖“嫉名”,亦即“文人相輕”。這樣的性格,在待人處世中肯定引起不少人的不爽,如杜甫的論李白“衆人皆曰殺”。用《顔氏家訓》之所誡,則所謂:“文義之士,多迂誕浮華,不涉世務,纖微過失,又惜行捶楚,所以處于清高,蓋護其短也。”人們之所以容忍他們,不忍“捶楚”他們,甚至還把他們捧得很高,實在是因為愛才而護短,而絕不是肯定他們的怪癖為高标。
當然,在倪雲林還因為有一個厲害的哥哥。
倪雲林兄弟三人,二哥子瑛弱智,不論。大哥文光則是道教中的重要角色,又善治生産,上至朝廷官府,下至地方百姓,不僅人脈廣,而且人緣好。倪家的萬貫家産以及社會特權,都是靠文光打拼得來的,為雲林呼朋引類、詩酒書畫的風流文采提供了堅實的經濟基礎。但1328年秋,文光突然病逝,雲林卻隻知揮霍,不事生産,不過20年的時間,兄長留下的家财漸為耗盡,人脈的餘蔭也不複留存,終于1350年前後宣告破産,流落江湖以乞食為生。其中到得最多的地方,便是松江和吳江,即《明史》等多種文獻所載的“扁舟箬笠,往來震澤、三泖間”。事實上,倪雲林在最後的20年裡,到過的地方有宜興、常州、太倉、昆山、吳江、蘇州、松江、嘉興、湖州等多處,但是,為什麼衆多文獻不約而同地單取吳江、松江兩地呢?我想,吳江是因為他呆的時間最久,而松江則于他文化上的意義更大。
吳江與無錫相近,在倪家巨富時,得到其照顧的人家應該是不少的。雲林有子二,長孟羽,早卒;次季民,應該仍生活在這一帶;女三,長适徐瑗,次适陸頤,幼适母舅蔣氏子,亦皆生活在附近。親友既夥,則投桃報李,落魄後找上他們,也可以說是人情相抵。但松江的朋友,當年的倪雲林顯然是不太看在眼裡的,這從前引倪題曹知白畫詩便可見出。而現在,松江的朋友們竟然仍然對他若無前事地以禮相待,這對他的觸動實在是極其震撼的。
衆所周知,倪雲林的傳世作品,在清閟閣中時所作者甚少,絕大多數都是破散家财流落江湖後所作,這就是“遺迹偏多在遠鄉”,且以在松江者為尤夥。
上海博物館藏其《竹石霜柯圖》(上圖),疏筆渴墨,極秋意之蕭瑟淡泊,似園林的一隅,又似江渚的邊角。畫面自題:“十一月一日燈下戲寫竹石霜柯并題五言:久客令人厭,為生隻自憐。每書空咄咄,聊偃腹便便。野竹寒煙外,霜柯夕照邊。五湖風月迥,好在轉漁船。雲林子。”應該便是在松江所作,隻是不知具體的年份。因為上方另有錢惟善、楊維桢的題詩,而錢、楊正是長期寓居松江的兩位大名家,又是倪雲林的好友。錢惟善的題詩:
去年溪上泊輕舟,笑弄滄波狎海漚。
雲去樓空無此客,寒林留得數竿秋。
是回憶與倪雲林同遊松江小金山(今屬金山區)入海口時的高興不可一世,眼空四海而目中無人,如今卻脫胎換骨般地變成了似乎是另一個人。變成了怎樣一個人呢?再來看楊維桢的題詩:
懶瓒先生懶下樓,先生避俗避如仇。
自言寫此三株樹,清閟齋中筆已投。
是說當年的倪雲林可是清高得很,對俗人簡直就像對仇人一樣,嚴劃界線絕不親近!而現在,終于放下了清閟閣中的架子,入鄉随俗了。
倪瓒《叢篁古木圖》
而倪詩自述的“久客令人厭,為生隻自憐”,也正表明他已經認識到當年的讨厭别人,實在是很不應該的;倒是如今的自己,老是賴在朋友家裡打秋風,吃白食,不會引起别人的讨厭吧?所以,為了回報朋友的招待,從此便“投”下了清閟閣中的絕俗之筆,不再鄙夷他人,而是提起了另一枝從俗之筆,恭維他人。從此,倪高士的形象也就不再是“令人厭”的敬而遠之,而是令人親的“大衆情人”,一時江南人家,竟以有無倪畫為清濁。
不過,他的這一洗心革面也引起了别人的不滿。同樣也是流寓松江的陶宗儀在《辍耕錄》中提到,有一位陳雲峤,時在杭州,以清高名世,雲林慕其名來見之,張宴湖山間,羅設甚至,酒終為别,雲林以一帖為謝,雲峤饋米百石,命從者移置近所,舉巨觥,引妓樂、驺從,悉分散之,斥倪雲:“吾在京時,即熟爾名,雲南士之清者,它無與比,其所以章章者,以米沽之也。請從今日絕交。”且罵諸曾譽之者。時張伯雨亦在坐,不勝跼蹐。謝稚柳先生當年給我講起這個故事,對比以當年清閟閣中的避俗如仇,認為是“角色反轉”,并戲和楊維桢詩:
谀辭詩筆信堪投,高士何時懶下樓。
宴罷殷勤重餽米,當筵真見俗成仇。
回過頭來看這張《竹石霜柯圖》,長期以來并未為美術史和倪雲林的研究者所特别地關注。但是,從作品中所包涵的倪瓒、楊維桢、錢惟善三人關于倪氏人生和藝術思想轉換的對話,我稱之為“松江對”,則是任何一幅倪畫所無法取代的。
倪瓒《筠石喬柯圖》
倪迂畫為元人逸品第一,然世以避俗如仇視之則非。蓋避俗如仇,清閟閣中懶下樓時事也。至破産散家,乞食江湖,久客人厭,為生自憐,于是到處應酬,遺迹偏多,“清閟齋中筆已投(扔棄)”而“谀辭詩筆信堪投(回報)”矣。山谷道人論不俗有二,平居無異俗人,此不俗人也;平居大異俗人,此真俗人也。大異俗人者,清閟閣中之雲林也;無異俗人者,三泖水畔之雲林也。故觀倪畫,宜以從俗處見其不俗,方得逸品之緻;避俗觀之者,去逸品轉遠。
這是我拟雲林筆意時常用的一段題跋,也是我對“雲林故事”和“遺迹偏多”中“松江對”的見人所未見。當然,這一認識的來源是謝老。1991年,無錫市文聯編《倪瓒畫集》,請謝老撰序,謝老命我代筆。文章完成之後,謝老親自在結尾處加了一句:“明清之際學他畫風的人不少,但卻沒有一個能得到他的精髓。”這個“精髓”,正是指其“從俗”的“不俗”。
作者:徐建融
編輯:吳東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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