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濃墨重彩描寫了一回寶玉的生日,因為賈母和王夫人都不在家,一切從簡。
正是這不同尋常的“從簡”,給了姑娘丫頭們諸多私下嬉戲玩鬧的機會;不用過分在意禮儀和規矩,相當歡快。
當然,禮儀也依然是“隐性存在”狀态。
世交大家族都并未派人前來,為寶玉過生日的人,除卻舅舅、姨媽之外,都是家中的姐妹和丫頭們。
這樣的陣容中,禮物也很值得注意。
書中寫“姐妹們的禮物非常随便”,或一扇,或一字,一畫,一詩。
我們來推斷一下,這幾樣禮物分别來自哪位姐妹。
首先,送畫的、送字的,都非常有指向性。
畫一定是來自惜春,字一定來自探春。
《紅樓夢》中為這兩位安排的特長分别是書法和繪畫,她們的丫頭分别叫侍書和入畫,“原應歎息”四姐妹的技能分别是琴棋書畫。
大觀園乃至賈府的衆人,都非常認可她們的技能。
既然生日要準備“手工禮物”,那麼自然是擅長書法的送一副字,會畫畫的送一幅畫。
(除卻迎春不方便送一局棋之外)。
至于詩歌,事實上林黛玉和薛寶钗兩位都很擅長。
但薛寶钗并不真正認可詩歌的獨立價值、更不認可女子對于詩歌的愛好和過度投入,所以“生日贈詩給寶玉”這樣的行為,大概隻可能來自于黛玉。
更重要的是,生日送了什麼禮物給寶玉,事後很可能被賈府長輩們在閑談之時問起。
賈母也好、王夫人也罷,雖然都不反對小姑娘們團建辦詩社,但也都不贊同讓姑娘們真正沉迷詩歌,畢竟那是一個宣揚“女子無才便是德”的時代。
薛寶钗這樣在意長輩看法,勢必不會主動送詩給寶玉,這樣的行為不夠大氣懂事、不夠順從長輩們的價值觀,不夠“薛寶钗”。
所以,薛寶钗和迎春二人中,應該有一位送了扇子,另外一位送了“随便”、某種不重要不起眼不出格的物品。
事實上賈寶玉生日最需要什麼?
姐妹們親手做的鞋。
賈府有專人從事鞋子加工等工作,但古怪的賈寶玉偏偏不要專業出品、隻認準年輕貌美姑娘們做的針線活。
為此,襲人曾經數次麻煩史湘雲、導緻史湘雲不勝其苦;此後薛寶钗點破、中途接手,替襲人和寶玉做鞋,方才暫時解決這個問題。
既然如此,寶玉生日,姐妹們送他一點針線活(比如很實際的鞋),不是最為相宜嗎?
為何沒有一個姐姐妹妹、丫頭送鞋子呢?
探春是送過寶玉鞋的,但不是在生日場合;探春還曾經讓寶玉跑腿幫她買雅緻小玩意,許諾以做鞋為報酬,“做一雙之前那般好看的”。
或許你會奇怪,寶玉難道缺鞋子嗎?
鞋子是每天都會穿的消耗品,每過一段時間就要更換,所以不斷需要新的鞋子。
但字畫不同,書法繪畫作品是挂在牆上或者放在桌上欣賞的“不動産”,不會看一眼少一眼、不會欣賞一次短一寸,不是使用次數有限的可消耗品。
以賈寶玉房中的條件,紙張被腐蝕的可能性很低。
自然風化這種需要千百年進程的事情,更是不在考慮之列。
所以,手工做的鞋子,才是賈寶玉禮單上真正剛需的第一緊缺物品。
至于剛需的手工鞋子沒出現,或許有如下幾方面的考慮。
一,送禮物的“資格”等級。
一個值得注意的細節,是王子騰家給賈寶玉準備的禮物中有“一套衣服,一雙鞋襪”,可惜的是這鞋賈寶玉肯定不會穿。
但這大概是長輩給小輩過生日的常用禮物模式。
而鞋子的出處,大約相當于如今香奈兒、迪奧等藍血品牌;王家和賈家之間的禮物,檔次不可能低,品相不可能差。
但古怪的賈寶玉,偏偏隻要“(美貌)姑娘丫頭們自己做的”。
此外,王子騰還送了一百個壽桃,一百束上用銀絲挂面,而書中寫薛姨媽的禮物是“減一等”。
減一等的意思,或許是八十個壽桃、八十束挂面,或許是六十份。
“減一等”這個用詞本身,很能說明問題。
賈母吆喝衆人湊份子幫王熙鳳過生日,李宮裁之後輪到賴嬷嬷等人,幾人表示“我們不敢和少奶奶并肩,自然要矮一等”。
賈母表示你們雖然位分低、但有錢,所以不必“矮一等”。
從賈母到衆人,所出銀子的具體份額,是和等級嚴密挂鈎的。
等級越高,出錢越多。
這是一條很有意思的規矩,收錢時、拿工資時,等級越高、待遇越好。
花錢時,也同樣是等級越高、支出越高。
給王熙鳳過生日,賈母出了二十兩,底下的人要一層一層遞減。
縱使有人想求王熙鳳辦事、想趁此機會巴結她、心甘情願多出錢,也沒有資格沒有“地位”出比賈母更多的錢。
說來好笑,花錢送禮也需要論資排輩,要遵循等級制。
可想而知,一層一層“減一等”,到了姐姐妹妹們這裡時,能送的東西已經不多了,所幸幹脆“随便”。
好在賈寶玉也不是貪圖東西之人,姐妹們更不是有心巴結或者舍不得送禮的人,衆人都不會過分在意此事。
隻是從資源合理安排的角度來說,“姐妹們不能在此時送鞋子”,大大浪費了生日禮物這一物質傳遞方式。
二,生産機能的有限性。
林黛玉如果做一雙鞋子,需要多久?
襲人吐槽她幾個月也沒做好一個香囊。
鞋子這樣的大工程,花費的時間和心血更多。
探春不似黛玉這般多病又多愁善感,做一雙鞋子的工期應該更短,但相比于寫一張書法也應該更久。
探春寫一張字,惜春畫一張畫,倘若是醉心創作、可以花費很久;倘若隻是随意寫來備一份薄禮,可以隻花費很短的時間,遠比做鞋更省時省力省心。
所以,書中說“随便”也未必沒有這個層面的意思。
姐妹們沒有過多糾結禮物時間,随意一字一畫一扇便好。
三,家族顔面的僞裝性。
除此之外,原因或許還在于生日的儀式感。
賈府這樣的世家大族、書香門第,最在乎禮儀、臉面。
所以,姐妹們送的禮物都非常有“文藝氣息”,要麼是字要麼是畫,要麼是詩歌。
送一副工筆畫,聽起來似乎比“送一雙鞋子”更符合書香世家的氣質。
而所謂的“需要”,其實也分不同的層級。
此處的“需要”,有賈寶玉個人的物質需求,也有賈府大家族的顔面需求。
姐妹們考慮的,顯然不是賈寶玉日常生活中最需要什麼;而是賈府嫡孫的生日,這樣的場合,世家大族需要什麼樣的禮物才最有臉面。
顯然,賈寶玉的個人需求抵不過家族禮儀的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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