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異假說的主角是“你”。我想說的是:你的快樂、悲傷,你的回憶,你的雄心壯志,你對自己的認同和你的自由意志,這些都隻是一大群神經細胞,以及與它們有關的分子所構成的行為。就好像卡羅筆下的艾麗斯可能會說:“你隻是一堆神經元。”這個假設與大多數現代人的想法頗有距離,但它真的令人驚訝。
人類不僅對世界上的自然現象感興趣,也特别對自己的生命形态感到好奇。無論在多麼原始的、多麼不同的民族和種族中,我們都可以發現這種現象以某種形式存在着。這種行為在人類最早有文字紀錄的時候就出現了,而且根據史前時期埋葬習俗的普遍程度來看,差不多可以确定,各種相關觀念在更早以前就已經開始發展了。
多數的宗教信仰認為:肉體死亡之後,靈魂仍會繼續存在,而且大體上還保存着人類的本質。如果失去了靈魂,肉體就不能正常地運作;當一個人死去後,他的靈魂會離開肉體。
可是在這之後會發生什麼事呢?到底靈魂是上天堂、下地獄、進煉獄,還是輪回再生成為驢子或蚊子,就要看是哪一門宗教而定了。不是所有宗教對這些細節的看法都一緻,這通常是因為它們源于不同的啟示,就如同基督教的《聖經》和回教的《可蘭經》之間的差異一樣。
然而,盡管不同宗教之間有差異,但它們至少在一個要點上有廣泛的共識:人類有實實在在而不隻是象征性的靈魂。多數現代人都保有這些信念,并有不少人以強烈、積極的态度來維持這套信仰。
當然也有一些例外。有一段時間,少數比較偏激的基督徒(他們信奉亞裡士多德
的哲學)曾經懷疑女人是否有靈魂。而就算有靈魂,靈魂的質量可能也不如男人。有些宗教并不強調死後在另外一個世界的情況,例如猶太教。對于動物是否有靈魂,不同的宗教也有不同的意見。有一個古老的笑話提議把所有的哲學家分成兩類(源于這些哲學家們對動物靈魂存在與否有許多不同的意見):那些養狗的人堅信狗有靈魂;沒有養狗的則否認此說。
懷疑靈魂
但是也有少部分人傾向于完全不相信靈魂的存在。這些人認為靈魂與肉體的性質完全不同,而且靈魂不受科學定律支配,它頂多隻是個虛構的神話。要了解這種神話是如何興起的并不難,如果我們不懂關于物質、放射線性質及生物演化的詳細知識,這樣的神話的确會顯得非常合理。 那麼,為何要懷疑像靈魂這樣基本的概念呢?如果幾乎每個人都相信它,這就應該算是一種表面的證據了。但是,大約4000年以前,當時也幾乎人人都相信地球是平的,如今我們都知道這個概念是錯誤的。造成這個激進變化的主要原因是現代科學的驚人進步。
随着時間的流逝,關于地球起源的事情也漸漸變得不可知了。之後,當人類累積了許多經驗之後,慢慢了解地球的曆史好像非常古老。在從前,讓人們相信地球的曆史少于10000年其實并不難,但我們現在知道它真實的年齡大約46億歲。不過和宇宙相比,地球的年齡其實短得可笑。雖然星星看起來已是非常的遙遠,好像固定在球狀的天幕中,但宇宙竟然延伸得更遠:至少有100億光年以上,這幾乎令人無法相信。
即使到了16世紀、17世紀,我們對化學的大部分認知還是不正确的。直到20世紀初仍有少數物理學家懷疑原子的存在,
然而今天我們對原子的特質卻已有了非常豐富的了解。我們可以給每個類型的化學原子一個獨一無二的原子序,詳細地了解它們的構造,也知道大部分控制它們行為的定律。物理學為化學奠定了研究的基礎,所以我們對有機化學分子知識的累積正快速與日俱增。
但必須承認,我們仍然不能準确地了解在非常短的距離(像在原子核裡面)、非常高的能量以及在非常強的重力場中所發生的事。不過通常原子隻有在非常特别的情況下,才會變成另一種原子。而以地球上穩定的狀況來說,原子的性質是不易改變的,所以大多數的科學家認為,化學、物理知識的不完整,對于我們了解思想和腦的努力應該沒有很大的影響,甚至可能沒有什麼關系。
除了基礎化學及物理學的知識外,地球科學(例如地質學)和宇宙科學(天文學和宇宙學)已經發展出一些關于世界和宇宙的叙述,這些理論與傳統宗教所通行的理論大不相同。近代關于宇宙及宇宙發展史的描述,構成了當今生物學的重要基礎。
探索靈魂
現代的神經生物學家還不需要用宗教性質的靈魂觀念,來解釋人類和其他動物的行為。這一點使人想起拉普拉斯為拿破侖解釋完太陽系的運轉後,拿破侖問:“上帝在這些東西中居于什麼地位?”拉普拉斯回答:“陛下,我沒有使用那個假設的需要。”
并不是所有的神經科學家都認為靈魂的概念隻是個謎,埃克爾斯爵士就是個最有名的、非常相信靈魂存在的例子。但絕大多數的神經生物學家相信靈魂并不存在,這并不是因為他們現在就可以證明靈魂的概念是錯的,而是以目前的狀況來看,他們看不出有引用這個假設的需要。
從人類曆史的觀點來看,對腦所做的科學研究,其主要目标不隻是為了了解并治療不同的病症,雖然這是件重要的任務,但更要緊的是要了解靈魂的真正本質。到底靈魂隻是個象征性的名詞,還是确有其物,這是我們正想要去發現的問題。
許多受過教育的人,不僅相信靈魂隻是個象征性的概念,也認為人在投胎前及死後沒有任何個人體驗,秉持這種信念的人在西方尤其多。這些人可能稱自己為無神論者、不可知論者、人本主義者或隻是過去曾經相信而現在不相信的人。他們全都否認傳統宗教信仰的主要教義,但這并不意味他們常會以全新的角度來看待自己。舊的思考方式是十分頑強的,某人以宗教的術語來說可能是位無神論者。但在心理上,他可能仍以和有宗教信仰者大同小異的想法看待自己,至少在日常事件中是如此。
因此我們需要以更有力的字眼陳述這個概念。科學的信念是:我們的意志(腦中的行為),可以用神經細胞(或與其他細胞)之間的相互作用以及和它們有關的分子來解釋。相信這對多數人來說,都是非常令人驚訝的觀念。不管人體有多少細胞或它們之間的相互作用有多複雜,要相信自己是由一群神經細胞的詳細行為所構成的的确是不簡單。請讀者試着想象一下這是個什麼樣的觀點!
化約主義
為什麼這個驚異的假說如此令人驚訝?我想有三個主要的理由:第一是許多人不屑接受所謂化約主義的研究方法。化約主義認為,複雜系統的行為可以用它的零件及這些零件彼此間的相互作用來解釋。對于有許多不同活動程度的系統而言,這種過程可能必須要重複一次以上,換句話說,某個零件的特定行為,可能需要用構成這部分的次零件及它們之間的相互作用來完成。例如:要了解腦的作用,我們可能需要知道神經細胞之間的許多相互作
用。除此之外,每個神經細胞的行為,也可能需要用組成這些細胞的不同分子和離子來解釋。
這過程在何處結束?還好它有個自然的終結點,也就是停在化學原子的層次。每粒原子是由一粒較重、帶正電的原子核,再加上外圍一團很輕、帶負電的電子群所組成的。每粒原子的化學特質幾乎都取決于原子核的電荷數(例如氧原子核帶有 8的電荷,氧原子如果要成為中性,就需要8個電子與它結合)。原子核的另外一些特性,如它的淨重、次級電子特質。在大多數的情況下對原子的化學性質影響不大。
大緻上,原子核的重量及電荷是不會改變的,至少在地球上能讓生命欣欣向榮的溫和環境中是如此。所以原子核的細節構造對研究化學并不特别有用。像原子的核心是由不同數目的質子和中子組成,而質子與中子是由誇克構成之類等等,但這些對化學性質不會有什麼影響。
過去已有許多嘗試,企圖證明化約主義并不可行,這些嘗試通常以相當形式的定義作為開始,然後再證明化約主義并不正确。但是化約主義并不是刻闆不變的過程,而是常被忽略的事實。它隻是用一套比較基本且穩定的思考,來解釋高層次一點的固定想法。它是一個動态、交換式的程序,并能随着知識的逐漸發展,同步修正兩個層次的觀念。畢竟化約主義是推動物理學、化學和分子生物學發展的主要理論基礎。現代科學驚人的發展大多是因為化約主義的存在,這是唯一明智的推進方法。除非遇到有力的實驗證據要求我們做出修正,否則一般反對化約主義的哲學式辯解是說不通的。
現在每個人應該都可以看出這種異議是如何的虛空。範疇絕對不是不變的真理,它們也是由人類發明出來的。曆史已經證明某個範疇雖然可能聽起來非常合理,但它可能在某些個案中。證明那是錯誤的思考和被誤導的結果。舉例來說,在遠古和中世紀的醫學有四種體液:血、痰、膽汁和黑膽汁。
意識的本質
驚異的假設看來如此不可思議的第二個理由,是因為意識的本質。舉例來說,我們在室内畫了一張生動鮮明的室外風景畫。要将這件事看成是另外一個讨論神經元行為的方法,也許像是一個範疇錯誤。但是我們剛剛已經了解這種論調并不是一直都成立的。
哲學家們特别關注有關質感的問題。舉例來說:該如何解釋紅色的“紅”或是痛苦的“痛”呢?這是個非常棘手的問題,因為我們無法精确地與另一個人溝通所看到的“紅”色,至少在一般事情的過程中是如此。
如果你不能毫不含糊地描述某些事物的特質,那麼想要以化約主義的術語來解釋那些特質,可能也會碰到困難。但這并不表示在未來我們也無法對你說明:當你看到紅色時,你的神經系統中的相關狀态。換句話說,我們将來可能可以說當你感覺到“紅”時,你的腦中有而且是有特定的一群神經元及(或)分子群有某種特定的行為。這可能可以作為體驗顔色那種鮮明感覺的解釋,以及為什麼某種神經系統的行為能使你感覺看見紅色,而另外一種則會讓你覺得看到藍色。
就算不能清楚說明紅色的“紅”(因為你不能夠與我溝通那個紅色的“紅”),這也并不表示我們不能承認,在某種程度上,你看紅色的情況與我看紅色的情況是一樣的。假使在看到紅色的時候。你腦中相關神經的狀态,與我腦中相關神經的狀态一模一樣的話。就此推斷你感到的“紅”與我感到的“紅”相同,是合乎科學邏輯的。問題在于“一模一樣”這個詞能有多精确,将視我們對相關程序認識的詳細度而定。如果看’紅色時的相關神經狀态大多取決于過去的經驗,再假設我過去的經驗與你大不相同,那麼我們可能就很難推斷我們感覺紅色的經驗是相同的。
從以上的論述可以做出這樣的結論:要了解意識的不同方面,需要先知道它們相關的神經系統狀态。
非凡的神經機器
驚異的假說看來不可思議的第三個理由,源自于我們可以感覺有自由的意志。有兩個問題馬上會浮現出來:當我們正在自由運用意志時,能發現相關神經系統的變化嗎?難道不可能把我們的意志自由地展現嗎?我相信如果我們能先解決掉關于意識(或知覺)的問題,再解釋自由意志就會比較容易。
附帶一提,雖然我通常用“知覺”一詞來代表某些意識的特别部分,但我大緻将意識與知覺兩詞交替使用,一些哲學家會在這兩個詞之間做區别。事實上,應如何給這樣的區别定義,并沒有廣泛的共識。我必須承認,我發覺在談話時如果想要使人驚愕,我會用“意識”;而當我不想如此做時,我會用“知覺”。
像大腦如此非凡的神經機器是如何發展出來的?要了解大腦,
必須要先了解它是經過長期物競天擇演化過程的最終産品。它并不是由工程師設計的,卻隻要使用相當少的能量,就能在一個小空間内做奇妙的事。那些來自我們父母的基因,在數百萬年的時間中,已受了老祖先的經驗影響,這些基因和那些在出生前由基因所指示的程序,鋪設了我們大腦不同部分的結構。
我們現在知道,初生時的大腦并不是塊白闆而已,而是具有多數完整部分的精細組織。接着經驗會把這塊粗糙待磨的裝置調節到它能勝任精密的工作為止。
演化不是一位幹淨利落的設計者。的确,正如法國分子生物學家傑哥布所寫的:“演化隻是個笨手笨腳的工匠。”它所做的改進大多是在早先已建立完成的結構上,修改一連串的小步驟。它是投機取巧的:如果新裝置有效,不管這個裝置的工作方式如何古怪,演化都會努力增加它的使用幾率。也就是能以相當簡單的方法,增添到現存的結構中。如果能改良生物體适應環境的能力,這種改變就會被選中。所以系統的最終設計可能不是非常幹淨利落,而是一堆散亂但有相互作用的裝置。令人驚訝的是,這種系統的工作表現,時常優于那些人為設計用比較直接的方式做同樣工作的系統。
成熟的大腦是天生與後天共同的産物,我們可以很容易地從語言這方面看出這一點。流利地處理複雜的語言看來是人類獨有的能力,就算是與我們血緣最近的猿類,在語言使用方面的表現一直十分糟糕,甚至在經過各種訓練後仍無法令人滿意。我們實際學得的語言,則完全視我們住在哪裡及如何被撫養大而定。
繁多且複雜
大腦是如此複雜,而且每個大腦又如此不同,以至于我們可能永遠無法獲得關于某個大腦每分每秒的詳細工作過程。但我們至少可以了解那些複雜的感覺和行為,是如何來自大腦中許多零件相互作用的一般原則。
當然,大腦中可能仍有重要的過程至今仍未被發現。我猜想即使有人告訴我們,大腦某一部分的所有行為,我們也無法馬上了解那些行為。因為他可能用到了還未發展的新概念和新思想。然而,我并不同意某些人的悲觀看法,他們認為我們的頭腦是天生無法了解這類思想的。我甯可在實際碰上問題的時候再面對這個事實,而不會先設定我永遠無法了解它。
我們的大腦已經演化到能非常有概念、流暢地處理與日常生活有關的事。然而,訓練有素的大腦可以領會不熟悉且陌生的概念,例如相對論和量子力學。這類概念與日常直覺非常不同,但是不斷地練習應用這些概念,能使這受過訓練的大腦輕易領會這些概念,并利用它們。與我們大腦有關的概念很有可能有類似的特征,在初見時可能顯得很奇怪,但是練習應用之後,我們或許就能自信地使用它們。
第二個需要說明的哲學迷思與外在世界的真實性有關。我們的大腦經過了演化,主要是用來處理自己的身體,以及身體跟周遭環境間的相互作用。這個世界是真的嗎?這是個古老莊嚴的哲學問題,我并不願意卷入這場已經變得鑽牛角尖的争論中。在此隻陳述我自己進行的假設:外在世界的确存在,而且獨立于我們的觀察之外。
我們永遠無法完全了解這個外在的世界,但是我們可以借助五官的運用及大腦的作業取得大概的知識。我們也不見得知道在我們大腦中所做的每一件事,我們知道的隻是其中的某些方面而已。此外,在我們對外界特質的解釋及對自我的觀察過程中都可能出錯,我們可能認為我們知道某個行動背後的動機。但在某些情況下,我們可以很輕易地證明,這其實隻是在自我欺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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