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清明，哀傷和思念，也在這一天裡更濃烈一些。

二十多年了，當初的午夜夢回，痛徹心扉，早已在時光的消磨中，淡化了很多。平時，在疲于凡俗的忙碌中，我有時幾乎都忘了你們。

可今天是清明節，手機上的日曆，提醒我，又該來給你們掃墓了。在墳頭壓上燒紙，在墳前擺上鮮花，跪在你們的墳前，于是，時光駐足，記憶重回，你們的音容笑貌又浮現在我的眼前，這一刻，我突然就淚眼模糊了。爺爺奶奶，我想你們了。

但我并沒有在你們的墳前長跪不起，失聲痛哭。因為我向來羞怯于在人前哀泣。站起身，把臉扭向一邊，靜靜地躲到角落。

我是爺爺奶奶撫養長大的孩子，因為特殊原因，在我兒時的記憶裡，沒有父母，沒有兄弟姐妹，陪伴我、呵護我的就是你們。你們給我煮每餐飯，給我買夏天的普拉吉，給我縫冬天的棉衣，給我講白雪公主……在你們點點滴滴，愛的滋養下長大成人。曾經，你們就是我的全部。而在失去你們那一天，我也失去了心靈的依托。這依托，是我初來世上時的撫慰，是我蹒跚學步時的攙扶，是我青春躁動時的勸勉。沒有人能夠替代。

爺爺奶奶一生善良，克已寬人。你們總是盡量不給别人添麻煩，卻又是盡力給别人以幫助。在爺爺被下放的那些年，家裡的日子捉襟見肘，有時甚至糧食都不夠吃，可你們從來沒有向我父母要過一分錢，沒有讓我從中有過一點兒為難。而且在你們喝着稀粥的時候，卻給我吃着幹糧。你們不隻是對我這樣，對于外人，你們也是曆來樂善好施，你們幫助過很多親朋好友、左鄰右舍。以至于人們提起你們的時候都用'大好人'來評價你們。

那一年，你們接連去世，葬禮結束，我的眼淚也幹了。那晚，我居然睡着了。清早起來，我以為我可以輕易地走過，走過未來這些沒有你們的日子。

可是，我錯了，不知什麼時候起，我開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覺，一閉上眼睛，就是你們的滿頭白發，就是你們病重時不放心的目光，還有，就是爺爺臨走時，因為不放心，而閉不上的眼睛。我知道，這閉不上的眼睛裡，有着我的很大的成份，因為您不放心我的生活，您不放心我沖動任性的性格，不放心我單純輕信的天性。每到此刻，我悔愧交加。

看了很多醫生，吃了很多藥，我的失眠症終于好轉了。我可以睡得着了。可是，每每，午夜時分，我卻在睡夢中醒來。夢見的，總是你們的日常生活，爺爺在樓下的牆角裡打門球兒，奶奶拄着拐杖坐在石級上，看到我回來了，爺爺放下門球杆兒，奶奶拄着拐杖站起來，你們都在沖着我笑……但是，你們卻把我笑哭了。午夜夢醒，我總是淚流滿面。那一刻，我終于知道什麼叫心如刀割。

我度過了很漫長的那一年，也終于理解了度日如年這個詞語的真正涵義。時光在回憶中煎熬，春天櫻花舞翩跹，夏天蓮葉何田田，秋天楓紅似火燃，冬天雪花飄滿天，但我的内心裡卻是一片荒蕪。

後來，就是漫長的想念，想念你們，在經意與不經意間。

再後來，随着時光的流逝，對你們的想念，慢慢地淡化了，不再是時時地想起。但，一旦想起，哀傷和心痛就無法抑制，一如此時。

生活總是伴着風風雨雨，而在風雨中的我，對你們的想念尤為深切。倒不是沒有親朋好友的關懷和體貼，而是你們給我的慰藉，在我的内心裡，無可替代。

每年的今天，我都會來給你們上墳。幾束花，幾沓紙，對于另世的你們，終究有多少益處，我不得而知。我知道的，隻是這一切的形式，不過是來慰藉自己的思和悔。墳上的草，我每年都會鋤，而墳前的樹一年比一年虬壯。我對這樹是敬重的，因為在我沒來的所有時光裡，就是它們陪伴在你們的身旁。

每年的幾個節日，春節，七月十五，十月初一，我也都會給你們燒紙錢，在那時，我是真心地期盼有那另一個世界，希望在那另一個世界裡，你們都安好。一邊燒着紙錢，一邊在心裡念叨着，希望你們收到錢，多買好吃的，爺爺愛喝酒，就買瓶好酒吧，奶奶愛吃柿餅，就挑好的買……如果有什麼希望和要求，就托夢給我，我一定竭盡全力去做到……然而，每每都是失望，因為你們從不給我托夢，即使是我主動夢到你們，你們也是對我從無所求，隻是對我笑，和我溫和地說話，一如你們生前，從來隻是為我奉獻，卻從來不給我添一點麻煩。

每每從與你們相見的夢中醒來，淚流滿面的我，悔愧交加，子欲養，而親不待，這是多麼讓人追悔莫及的事情啊。

記得奶奶在最後的時光裡，曾經對我說，希望到我家裡去住幾天。可那時，我還沒有自己的房子，租住在一個鄉村的小泥房裡，破門爛窗的，條件極為艱苦。我因為怕奶奶知道我生活的窘困，而推托掉了。可是不久，奶奶就去世了。于是，這件事，成了我的終生憾事。

後來，我買了房子。在我搬進新家的第一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我夢到奶奶和爺爺來我家了，他們互相攙扶着，笑着走進我家，于是，我也開心地笑了，我笑啊，我笑啊……一直到笑醒，醒了，我卻忍不住哭了，這一刻，我心如刀絞。奶奶，我對不起你！

歲月匆匆，轉眼已經是二十多年了，即使是不看照片，爺爺奶奶的面容也不曾在我面前模糊過。年前的某一天，喜洋洋地去采購年貨，突然看到一位老爺子，拄着拐杖，迎面向我走來，我突然就淚目得不能自持——因為老爺子有那麼幾分象我的爺爺。我想我爺了，那一刻，我多麼希望時光倒轉，還是從前。

人們總說神啊鬼的是封建迷信，其實很多時候，我是希望這世界上是有鬼有神的，這樣，我就能通過某種方法，和我的爺爺奶奶相見了。

今年的春節，冠狀病毒在全國肆虐，現在又襲卷全球，病亡的人數每天都在增加。每每看到這些數字的增加，我的焦慮和難過就都又增加一分，倒不是我胸懷天下，有多善良，多有慈悲心腸，而是我知道，每一個數字的背後，都是一個鮮活生命的消失，而每一個逝者的身後，都有着親人們無盡的痛和哀傷，正如我失去我的爺爺奶奶。

時光一點點地流失，我也在一點點地老去，終有一天，我會在另一個世界裡和你們相見。這一天，我不期盼，但也不恐懼。留戀世間，因為這世間還有我至愛的親人們。不懼怕死亡，因為那個我未來的世界裡有我至愛的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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