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讓我的兒子被追認烈士,隻是想讓别人知道我兒子是怎麼去世的”,孫曉森去世之後,家屬一直為此事在魏縣與臨漳縣之間奔波,在他們看來,給兒子一個應得的名譽比什麼都重要。
“如果我知道他參加救援隊的話,我說什麼也要勸住他。”
武海義靈堂的偏屋,妹夫和表哥對武海義的救援行為無法理解,“救援隊行為很好,但一個人家裡都這樣了還去參加救援隊嗎?”
12月1日,在河北邯鄲市魏縣境内漳河搜尋一名落水失聯的漁民時,廣平縣藍天救援隊隊員武海義等人所在船隻發生側翻,已上岸整理裝備的臨漳縣藍天救援隊隊員孫曉森,發現險情後再次返回救援時不慎落水,兩人雙雙遇難。而僅在一周前的11月23日,邯鄲市大名縣藍天救援隊在搜尋同一落水漁民時,同樣發生了救生艇側翻,緻1名隊員死亡。
8天内邯鄲市3名藍天救援隊隊員遇難,引起廣泛關注和質疑。那麼,兩起悲劇為何接連出現?救援隊是否接受了專業訓練?在面臨極度危險時是否有預警和保障機制?
事實上,兩起悲劇将民間救援組織的尴尬局面暴露在了公衆的目光裡。僅憑一腔熱情,能否與複雜、危險的救援環境相适應?如何讓民間救援做得更專業、更安全?如何讓流汗又流血的隊員得到更好保障、免除後顧之憂?實施起來,仍任重道遠。
近萬元的壽材是賒來的
相比于12月3日,邯鄲市多縣區數百名藍天救援隊隊員和群衆争相前來吊唁的情形,12月4日上午武海義的老家——邯鄲市大名縣漳爾莊村,已經略顯冷清。
村中的黑白條幅每隔幾步就能看到,條幅上“沉痛悼念見義勇為英雄武海義同志”字樣格外惹眼,在武海義的老家門口,吊唁的花圈靠牆擺了一排,人們三五成群聚在一起。
“這一家可咋辦啊”,武海義的妹夫闫先生對現狀有些發愁。12月1日下午,他接到了武海義妻子打來的電話,當時沒有弄清楚原委,還以為是一場車禍,趕到魏縣人民醫院後才明白事情的嚴重性。
從當天下午四點多到六點多,持續了兩個多小時的搶救卻沒能産生奇迹。雖然醫生一再建議停止搶救,但武海義的妻子卻始終不願意放棄希望,然而高強度的搶救緻使武海義的肋骨已經被按壞,再搶救下去可能内髒都會出現嚴重損傷,最終家屬隻能忍痛放棄,進急救室為武海義換下了還穿在身上的濕漉漉的藍色救援隊服。
武海義的離開意味着家中頂梁柱的倒塌,如今留給妻子的,隻有一雙求學中的兒女和七十多歲的老母親,可她明顯有些支撐不住,“她沒啥固定工作,就是哪有打零工的去一下,再去别的地方”,武海義的妻弟說。
“我要是知道他參加救援隊,我早就勸住他了。”武海義的妹夫闫先生難過的表示,一直以來,武海義鮮少對外透露自己的愛心救援行為,因此部分親屬此前并不知情,而且也不認同,這背後,除了對人身安全的擔心外,還認為武海義其實應當将更多心思放在掙錢上,把支這個并不富裕的家庭支撐起來。“之前他孩子上大學有次沒錢交學費,是親戚湊錢交的,現在辦事買的壽材将近一萬塊,還是賒的”,闫先生說。
武海義兄妹兩個,早年間父親因病去世,母親身體也不太好,之前還做了手術,妻子沒有固定收入,家中的一雙兒女一個讀大學,一個上初中,正是需要花錢的年紀,45歲的武海義生前需要扛起的,是這樣一個家庭。為了養家糊口,他在所居住的廣平縣城的小區内開了一個修理鋪,晚上還會開出租車賺些外快。
即使有兩份工作,武海義的收入并不高。“街坊四鄰誰家有東西壞了隻要喊他都去幫忙修理,經常都是免費的”,武海義的妻子說,“很多時候有鄰居借了工具忘記還,找不着了他就自己再重新買,光工具都買了多少套了”,而救助走失婦女兒童,也是武海義衆多“舉手之勞”的冰山一角。在武海義的葬禮現場,許多鄰居和群衆自發從縣裡趕來送行。
與其他親屬不同的是,武海義妻子對于丈夫的救援行為早已知曉,一直都很支持,在武海義救援回來後,她常常幫他清洗衣物,武海義也希望兒女以後也可以參加藍天救援隊。
據統計,從2020年加入藍天救援隊起,45歲的武海義至今參加過各類救援活動23次,參加各類社會服務65次,時長達300多個小時。
武海義去世後,生前的物品被翻出來,兩封還未來得及提交的入黨申請書引人注意,“我雖然是一名普通的農民,但任何時候都是把群衆利益放在第一位……做一些對人民有意義的事情,隻要黨和人民需要,我就會奉獻一切”,通篇字體工整有力,封面的落款是2019年。
12月5日上午,幾十名廣平縣藍天救援隊隊員、數名小區居民和出租車司機等,再次聚集在了大名縣漳迩莊村村東北的一片農田内,鞠躬送别了武海義。
事發後,魏縣為武海義申報了“見義勇為”榮譽稱号,而武海義妻弟也在魏縣、廣平縣和大名縣多方奔走,希望有關部門能夠盡快啟動為姐夫申請追封烈士的程序。
“武海義是個好人”,說話間,和武海義要好的同村鄉鄰老李紅了眼眶,“他因為這個事兒走的,不孬。”
裝修好的婚房無人歸來
70多公裡外的邯鄲市臨漳縣北關村,22歲的孫曉森一家人同樣陷入了深深的悲痛。
1999年9月出生的孫曉森,曾服役于北京某空軍部隊,1.98米的身高讓他在人群中總是格外顯眼。2020年9月退役後,在臨漳縣市場監管局實習,并加入臨漳縣藍天救援隊,多次參與政府組織的民兵訓練、防洪演練、搶險救災等活動。
12月3日,孫曉森的遺體告别儀式在臨漳縣北關村老家舉行,來自部隊的戰友、領導以及臨漳、魏縣等地的藍天救援隊隊員自發前來送行,孫曉森安葬在了當地的陵園。
孫曉森走後,留給家人的隻有回憶。
孫曉森父親念起與兒子的最後一次通話,“我打電話問曉森,有沒有去醫院接爺爺,當時他說在魏縣,我以為他在出差,就說我去接吧”,通話時間為12月1日12時35分,沒想到5個小時後卻收到了孫曉森在魏縣人民醫院搶救的消息。3個多小時的搶救最終宣告無效,這個中年男人有些承受不住,“這是白發人送黑發人啊”。
孫曉森的哥哥紅着眼捧着弟弟留在家中的手機不停翻看,微信上有着一長串未點開的消息,很多都是孫曉森擔任軍訓教官時的學生發來的。點開來是一聲聲不可置信的呼喚:“孫教官你在騙我們對不對”“孫教官你能不能回來,我再也不調皮搗亂了”……
事發後,曉森父母從兒子救援隊處得知,事發時,孫曉森本已收隊安全返回岸上,正在整理裝備的時候看到廣平縣救援隊的4人翻船落水再次返回事發現場,“我孩子直接就往回跑去救他們,救起來三個人後體力不支最終遇難”,圍觀群衆拍下的視頻,也捕捉到了當時孫曉森發現險情後轉身救人的一幕。
也許是害怕父母擔心,孫曉森從未告訴家人自己加入了藍天救援隊。孫曉森市場監管局的工作一個月工資1000多元,哥哥每個月會支援弟弟2000元,即使如此孫曉森有時還會找父母要錢,起初夫婦二人不知道兒子的錢花在哪裡,出事後才知道他一直在默默做着公益。
7月份河南新鄉洪災,孫曉森曾自費購買了一車蔬菜和礦泉水,開車将物資送到災區,在參與藍天救援隊後也十分活躍,表現優異。這次事故後,孫曉森日常使用的另一部手機丢失,家人覺得他很多參與救援的信息或許都在那部手機上,也希望能夠找到手機,還原孫曉森生前更多的生活軌迹。
在孫曉森遇難之後,夫婦二人将兒子的大部分遺物進行整理,分批捐贈了出去,隻留下各種榮譽獎章和證書作為紀念。
“兒子參軍兩年就獲得了優秀士兵稱号,他一直跟我說,他是軍人,應該為國家和社會出力,還總是說,媽媽你放心,孩子做的事情出去都會讓别人豎大拇指,絕不會給你們抹黑”,在家人心中,孫曉森一直是他們的驕傲。孫曉森的父母告訴正觀新聞記者,現在最大的心願是能夠盡快啟動追封烈士的程序,讓犧牲的兒子獲得應有的榮譽,宣揚值得流傳的精神。
“金錢之類的補償對于我們并沒有用處,我們也不需要。“對于紅十字會等部門送來的撫恤金,家屬表示将返還或者捐贈。“就算把全世界給我又有什麼用,我孩子的命已經沒有了”,孫曉森媽媽流淚說道。
風險中“裸奔”的志願隊員
正觀新聞記者獲悉,在此次奪命救援事件中,兩名藍天救援隊隊員遇難處的漳河魏縣段,橫在河面上的簡易攔水壩被稱為“滾水壩”,而壩體高度差形成的沖擊使水流像沸騰了一樣上下翻騰,被稱為“沸騰線”,又被稱為“死亡線”,人一旦靠近,上層水流會如滾筒洗衣機一般把人卷入難以脫身。
與武海義同船執行任務的廣平藍天救援隊水域救援組組長單振勇表示,在離滾水壩十米處,船隻不受控制并被卷入‘沸騰線’,發生側翻後4人先後落水。而孫曉森和魏縣救援隊老谷乘坐的沖鋒舟抵達單振勇落水位置,也被困在沸騰線,最終導緻了悲劇的發生。
因滾水壩、沸騰線喪命的報道并不少見,據報道,2018年4月21日,廣西桂林桃花江魯家村河段,兩艘龍舟在桃花江競渡演練時同樣遭遇了滾水壩,船隻失控,随後翻覆,最終17人遇難。
一多次參與救援的專業人士表示,在沒有合規格的救生衣情況下,沸騰線脫險可能性較低。即使有合規格的救生衣,未經訓練也難以完成。同時當被卷入流區時,有可能進入翻覆的船體,增加脫困的難度,幾分鐘時間就會耗盡體能。
短短8天時間,3名藍天救援隊隊員在同一水域執行同一起搜救任務時不幸遇難,這樣的代價太大。而這并不是藍天救援隊第一次有隊員遇難,2020年11月16日14時,在六安市獨山鎮虎頭潭二道壩水域,六安市藍天救援隊隊長陶成誠和水上搜救組組長黃先紅進行潛水訓練時發生意外,不幸身亡;2019年8月27日,深圳藍天救援隊兩名隊員在廣東省惠州市白馬山救助受困驢友時,突遇溪水暴漲無法直接下山,與大部隊脫離後失聯,經全力搜救最終确認兩人不幸遇難。
為何悲劇會連續出現?救援隊是否接受了專業訓練?裝備是否專業?一時間社會大衆發出了諸多疑問。
據了解,藍天救援隊成立于2007年,是我國民間專業、獨立的純公益緊急救援機構,目前在全國31個省市自治區都設有授權隊伍,是一支不可忽視的民間救援力量。
但由于隊伍龐大,結構松散,各地藍天救援隊的發展運營狀況不盡相同。2021年5月中旬,北京房山藍天救援隊隊長陳海軍向正觀新聞記者說出了隊裡面臨的尴尬和困境,藍天救援隊救援不收取任何費用,隊員們沒有工資,訓練、救援裝備的購買等花費多為隊員自掏腰包或者愛心企業的捐贈。成立幾年,他仍為救援隊如何運轉而撓頭。而加入救援隊的人,也常面臨着家人朋友的不理解。“我們常常調侃自己是一群藍瘋子”,多名救援隊員表示。
水域救援,對志願者的專業素養要求更高。在陳海軍的隊伍裡,有多名隊員都接受且通過了水上訓練的職業資格培訓,并獲得了相關證書。武海義所在的廣平縣藍天救援隊隊長弓燕回應媒體稱,水上救援隊給隊員配備的救生衣、頭盔、水域服等都是專業級别裝備,藍天救援隊也會不定期舉辦相關的培訓和演練,但由于隊員都有各自的工作,對培訓不做強制要求。如此看來,隊員的應急救援能力專業化培訓力度并不能保障。
武海義的兒子曾質疑,藍天救援隊沒有為父親購買保險,藍天救援隊中國網工作人員也回應,救援隊不會為隊員們購買保險,需要成員自己購買。意外發生後,隻有武海義為自己購買的價值3元的保險,獲賠金額僅有幾萬元。
但正觀新聞記者查閱後發現,早在2013年,民政部制定的《中國社會服務志願者隊伍建設指導綱要(2013-2020年)》中曾提出,要推動建立志願者保險制度,明确志願者保險的責任主體、涉險範圍和風險承擔機制。但現實之中這一保障卻難以落實。
由于參與救援活動屬于主動涉險,風險高,此前很長一段時間都不在保險公司的險種涵蓋範圍之内。2015年左右有保險公司新增了針對救援隊員的小額險種,在出任務時臨時購買,保費每天3元,遭遇死亡最高賠付10萬元;2019年,有保險公司增加了額度較大的年度救援險,每年繳納保費560元,遭遇死亡最高賠付80萬元,但卻因救援資質或證書等問題,未在救援隊中普及,時至今日,大多隊員僅有每日3元的意外險。
一地藍天救援隊負責人黃浩接受媒體采訪時曾表示,救援隊員缺乏保險有兩方面原因,一是保險公司針對救援隊員的險種不足;二是救援隊因資金或管理等原因,對購買保險執行不到位。尤其在藍天救援隊成立初期,“幾乎都是在‘裸奔’。”
最後一個願望
2021年12月2日,武海義與孫曉森走後的第二天,藍天救援隊創始人張勇發表長文:救援不能盲目,不能僅憑一腔熱血,要在自身安全、隊友安全環境安全情況下,要在經過相關培訓且技術熟練情況下要在具備專業符合安全标準的防護裝備保護下才能開展,血的教訓必須警鐘長鳴。
兩家人如今的願望,是逝去的親人能盡快被追認為烈士。為此孫曉森的家人還專門查詢了相關條例。據公開信息顯示,2011年8月1日起施行的《烈士褒揚條例》第二章有關烈士的評定部分,第八條規定,有公民犧牲符合下列情形之一的,如搶險救災或者其他為了搶救、保護國家财産、集體财産、公民生命财産犧牲的,可評定為烈士。規定還稱,“申報烈士的,由死者生前所在工作單位、死者遺屬或者事件發生地的組織、公民向死者生前工作單位所在地、死者遺屬戶口所在地或者事件發生地的縣級人民政府民政部門提供有關死者犧牲情節的材料。”
12月4日下午,武海義的妻弟告訴正觀新聞記者,廣平縣應急管理局通知,為武海義申報烈士的程序已經開始啟動。
而這也同樣是孫曉森一家的期盼。“我想讓我的兒子被追認烈士,隻是想讓别人知道我兒子是怎麼去世的”,孫曉森父母表示。兒子去世之後,他們一直為此事在魏縣與臨漳縣之間奔波,在他們看來,給兒子一個應得的名譽比什麼都重要。
編輯:石闖
統籌:石闖
,更多精彩资讯请关注tft每日頭條,我们将持续为您更新最新资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