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東商報·速豹新聞網記者 鄭芷南 鄭曉彤 實習生 鄭翔天 杜澤瀚
“文身已經洗了三次了,顔色淡了不少,但圖案依舊清晰。”一星期前,剛滿18周歲的張銘預約了他的第四場“洗文身”手術。因為文身,過去四年裡,哪怕是在炎炎夏日,張銘也從不穿淺色衣服,“後悔”“沖動”“如果有人當時能勸勸我就好了”是這個少年挂在嘴邊翻來覆去的話。
近年來,文身呈現低齡化趨勢,引起人們的重視和擔憂。日前,國務院未成年人保護工作領導小組辦公室正式印發《未成年人文身治理工作辦法》(下文簡稱《辦法》)。山東商報·速豹新聞網記者實地探訪線下文身門店,走近文身少年和他們的“青春刺痛”。
眉心“天眼”
18歲的張銘,是個高高瘦瘦、陽光帥氣的大男孩。一頭濃密短發,齊眉劉海,笑起來有一對淺淺的梨渦。如果不了解,很難會想到這個大男孩有着與同齡人不一樣的愛好——文身。
“我14歲的時候就開始文身了。”卷起黑色長袖,張銘的手臂上文身痕迹依稀可見。他告訴記者,他全身上下共有大小文身14處,像手臂上這種看上去痕迹已經并不明顯的文身,是已經“清洗”過三四次後的狀态,“沒洗之前,我手臂、大腿都是青黑色的。而且像我這種情況,洗個五六次也不一定能完全清洗幹淨。”
後悔、不懂事、沖動,是這個18歲的大男孩在交流中反複提到的。
14歲那年,因跟學校附近的文身店店主相熟,張銘開始“試水”文身,但他卻怎麼都沒想到文身是條“不歸路”。從巴掌大小的小圖案,到成片的、大面積文身,張銘說他隻用了不到兩年的時間,“當時覺得隻要一段時間不文身,就哪兒都不得勁。後來有一次,因為跟朋友打賭,賭輸了,我還在眉間文了一隻‘天眼’。”
撩開厚重的齊劉海,張銘的眉間一道柳葉狀的“天眼”有些突兀。“就因為這個,我隻能留着厚厚的齊劉海,怕别人看見,覺得我很傻。”張銘說,他似乎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才意識到,“自己好像走錯路了”。
從文身到辍學
沉默過後,張銘摩挲着手臂上青色的文身,說:“起初,我隻覺得文身很酷、很帥,可以通過顯露文身來彰顯自己的個性,别人看了我的文身,就會怕我,覺得我混得不錯。”
“我還記得第一次文身的時候,文了個老虎,圖案小小的,文在了右臂上,巴掌一般大,流了血,有點疼。”他說,當時文身師傅動筆文的時候,問過他“家裡人知情嗎?”“我隻回了一句,全家就我一個人做主,文吧。”
張銘回憶,從6歲起,父母就外出打工,他成了“沒人管的孩子”,“有時候過年他們也不回來,說是很忙,隻給我錢。我起初跟着奶奶住,後來我就回老宅自己住了,現在想來,當時文身,很大程度上是為自己壯膽,讓别人怕我,不受欺負吧。”
當父母發現張銘身上遍布了奇奇怪怪的文身時,張銘已經辍學6個月,沉迷網絡遊戲,身邊幾乎沒有說話的朋友。“老師管過我,說我沒個學生樣,讓我洗掉,我不想聽,就幹脆離開學校了。”張銘說,印象裡,班主任李老師是當時唯一勸告過自己“文身不好”的人,“可惜我沒有聽,别人越說,我就越想對着幹。”
面對兒子滿身的文身,張銘父親揚起手又放下,母親則是哭了整整一夜。“他們說了我一夜,我一句沒應,想了一夜。”是父母陪伴的缺席?是想要彰顯個性的沖動?是被前呼後擁當“大哥”的虛榮?張銘說,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因為一個小小的文身走上了辍學的路。
沖動的代價
“開始時,我因為文身成為了同學們身邊的‘大哥’。後來,他們都怕我,慢慢地就沒人跟我玩了,我覺得是不是我的文身不夠好看、不夠帥,又去重新覆蓋、重新文,以至于,别人一句玩笑話,一個賭注,我就沖動去文身。”張銘說,面對父母的責備,他的辯駁之詞無處施展,“我說不出一句話,我覺得我錯了,其實從文‘天眼’那天,我就覺得不對了,但是我刹不住車,沒人幫我刹車,父母為了補償我,一直給我寄錢,但寄回來的錢,我幾乎全部用來文身了。”
次日一早。張銘在父母的陪伴下,去了就近的皮膚醫院,“醫生說,沒見過文身文這麼多的,洗的話費用會很高,洗起來也很疼。我爸媽沒說話,把這幾年外出打工的錢,全拿了出來,說:‘隻要能給兒子洗幹淨,給他一個正常的生活,花多少錢都行’。”張銘告訴記者,聽到父母的話時,他的眼淚不自覺地流了下來,“我沖到廁所,洗了把臉,我知道以前聽話的張銘該回來了。”
初次清洗文身時,張銘咬緊了牙關。“比我想象中還要疼,那種機器一下下地刺穿我的皮膚,我感覺我的皮膚被灼燒、炭烤。”張銘說,伴随着機器滴滴的聲響,他的第一次“清洗文身”手術結束了,“真的疼,如果說前面的後悔,是因為良心發現,洗完文身後的後悔,就是純粹的疼。”
事實上,像張銘這樣,清洗文身的少年,并不在少數。除了部分文身店内提供的清洗文身項目,醫院皮膚、美容科也成為了這些少年們“重獲新生”的地方。皮膚科醫生杜梅告訴記者,“文身時,可能小小的一塊圖騰幾十到幾百塊錢,花費不大。但清洗文身時,少則幾千,多則上萬的費用,對不少家庭來說,卻是一個沉重的負擔。”
文身不易清洗,即便是采用當今最先進的清洗手法,也有可能會留下疤痕。
“我見過很多,父母帶着孩子來洗文身的,一次洗不幹淨,要來個四五次,有些甚至洗六七次也不一定洗幹淨,畢竟這種傷害對于皮膚來說,是不可逆的。”杜梅說。
“不給小孩文”
“文身都是按面積收費,五十到幾百一平方厘米。我們這邊的話,設計費另算。”文身師阿偉,從業9年,筆下設計稿有幾千幅,“我客戶很多,但我有兩不文:如果客戶問我一定能洗掉嗎?我不會給他文;如果這個客人看上去就很小,我也不會給他文。”
阿偉告訴記者,入行以來,他跳槽過多家文身店,早些年,不少文身店對于像類似張銘這樣的未成年顧客非常歡迎,“錢好掙、事兒少,不過這些店一般都很小,這兩年被取締不少。”
呂亮,在濟南經營着一家連鎖文身店。7月15日,記者到店探訪時,呂亮店裡當值的文身師傅正忙着為一個小夥子文身,“今天上午預約來的顧客有四位,我們還得抓緊時間,趕趕工。”呂亮說,近年來文身的客戶明顯增多,“而且以年輕人居多,甚至不少未成年人也來咨詢文身的相關事項。”
“大部分集中在16歲至25歲吧,整個行業在趨向一種更為年輕化的态勢。”呂亮說,作為文身師而言,文身文化由小圈層走出,但面對一些不知道“輕重”的小朋友,他還是覺得“文身科普”任重道遠,“對于我們而言,文身是件作品,可能是終生存在的,對于未成年的小孩來說,他們辨識度不高,文了後悔了,可能難以收場,所以我們也一直在強調,要有行業良心,掙錢可以,但是這種不負責任的文身,我們不認同。”
文身師傅正在給顧客文身
在走訪中,記者注意到,不少文身店在看到年輕面孔的客戶時都會主動問一句,“多大了?”開始文之前也會再三詢問客戶,“想好了嗎?想清楚了嗎?”阿偉告訴記者,業内對于文身的年齡并沒有很嚴格的界定,“大部分看文身師傅和店主的自律吧,正規一點的店,師傅幾乎都不會給孩子文身,覺得孩子負不了責任,也有違行規。但也不能說絕對沒有。有些店内,師傅會讓孩子自己寫保證書,保證自己要文的,跟文身師傅無關,但在我看來,這就是自欺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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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止未成年人文身,父母同意也不行
“未成年人是無民事行為能力或者限制民事行為能力的人,文身已明顯超出未成年人的理解和理性判斷範圍,應予以特殊保護、優先保護。《未成年人保護法》第17條規定,父母或其他監護人不得有侵犯未成年人身心健康的行為,即使父母同意許可也依然不能提供文身服務。父母自己經營的文身店也不能給自己孩子文身。對文身服務提供者追究責任,要依據不同個案,根據有關辦法及程序辦理。”
6月10日,民政部兒童福利司在答複關于《未成年人文身治理工作辦法》的相關疑問時,明确表示即使父母同意許可也依然不能提供文身服務。
據悉,自6月6日,經商中央宣傳部、中央網信辦、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教育部、公安部、民政部、司法部、商務部、衛生健康委、市場監管總局、廣電總局、共青團中央、全國婦聯達成一緻,國務院未成年人保護工作領導小組辦公室印發《未成年人文身治理工作辦法》(以下簡稱《辦法》)。
《辦法》提出“誰審批、誰監管,誰主管、誰監管”的原則,衛生健康部門不得審批同意醫療衛生機構(含醫療美容機構)開展未成年人文身服務項目;市場監管部門在辦理市場主體登記注冊時,對于經營範圍中包含文身服務活動的市場主體,應當在其營業執照相關經營範圍後明确标注“除面向未成年人”,并指導其自覺依規經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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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制文身“低齡化”
國務院未成年人保護工作領導小組辦公室有關負責人在回答記者問時表示,近年來,文身出現了“低齡化”現象,日漸成為誘發未成年人違法犯罪、侵害未成年人合法權益的社會風險點。
而社會各界對于未成年人的文身問題也一直保持較高的關注度。部分全國人大代表、政協委員多次提出了相關建議和提案,專家學者也紛紛呼籲加強未成年人文身治理工作,許多家長也期待着國家采取更為有力的措施,以禁止對未成年人提供文身服務。
據悉,上海市、江蘇省、浙江省、海南省等部分地方以地方立法、人大決議、部門聯合發文等方式明确了禁止向未成年人提供文身服務,多地人民檢察機關先後啟動了民事和行政公益訴訟。
“可以說,加強未成年人文身治理,已經成為社會共識。”國務院未成年人保護工作領導小組辦公室有關負責人表示,國務院未成年人保護工作領導小組辦公室會同有關部門對加強未成年人文身治理提出了具體要求,切實解決引導、教育、監管等方面問題,充分保障未成年人的身心健康。
下一步,國務院未成年人保護工作領導小組辦公室将會同有關部門,一方面加大政策宣講力度,加強社會輿論引導,切實讓相關企業、社會和個人知曉政策,共同做好未成年人文身治理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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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地開展專項治理行動
據悉,《辦法》印發以來,全國各地關于整治未成年人文身的行動火熱開展,山東、浙江、湖北、雲南等地多地出台多部門聯合開展未成年人文身專項治理行動。
“禁止未成年人文身,這是件好事。”山東齊鼎律師事務所律師劉曉宇表示,未成年人文身關系未成年人的身心健康,《未成年人文身治理工作辦法》的頒布,使得提供文身服務活動的市場主體面向未成年人的責任,從社會責任上升至法律責任。從未成年人文身保護治理方面,從家庭保護、社會保護、政府保護、司法保護角度提供了明确的法律依據,也給相關主體提供了明确的權責分配。
“之前有個朋友還來問我,他準備過段時間就去文身,作為提前慶祝18歲的成人禮。我拿自己的經曆告訴他,文身并不意味着什麼,更不是所謂社會、成人的象征。如果想清楚了,成人以後再去文也不遲,畢竟選擇文身可能會對于今後的就業選擇、生活都會産生難以預估的風險,不要輕信一些不良文身師說的文身一定能洗掉的話,我就是一個實例。”張銘說。(應受訪者要求,本文中張銘為化名。)
山東商報·速豹新聞網編輯 張蕾 見習編輯 王之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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