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山一中 郭先娥

　　唱曲

　　去鄉裡參加升學宴。

　　宴席擺在鄉裡的一個農莊，一帶長廳，兩條八桌排開，一二十桌，人客不少。

　　圓桌，紅緞面金骨架的高靠背椅，入席圍桌而坐，不過是相熟的一桌坐着，坐在生人中間不免拘謹。

　　開席前有唱曲的老夫婦二人，斜挎着擴音器。老者紅衫灰褲，長臉，秃頂；老妪綠衫黑白條紋褲，圓臉，黑短發。二人看上去怕也有六七十歲了。

　　唱的是荊州花鼓戲調子，詞似乎是随事而編，聽不甚分明，想來不過是投主人客人之好，即時編一些溢美之詞，比如我聽得一句，老者唱：喃們客人啦一說都是吔一臉笑哇。最後的拖音，老妪張口相和。有時候是老者唱，老妪和；有時候是老妪唱，老者和；還有時候是你一句，我一句，最後一句齊唱。

　　他們一張一張桌子唱過去，每到一張桌子邊上，開唱之際，老妪便拿出一隻紅色塑料碗，置于桌上，桌子上的客人們便拿出錢包來翻找零錢，可是現在誰的錢包裡會帶一塊兩塊的零錢呢，年輕人自不必說，他們連錢包都不會帶，錢都在手機上呢，一桌子人中，總有中老年人，錢包裡尚有十塊五塊的零錢，幾個人拿出來放在碗裡，看看沒人再放，老妪便停了唱，喜笑顔開的收了那一碗錢，用手指碾開，看看張數，再往下一桌去了。有時候開口沒唱得兩句，錢已有了。這一二十張桌子，算來他們一天可以掙四五百塊，也不少了。

　　民間專有紅白喜事趕唱的藝人，其實是以一種曲藝的走唱形式謀生。這種席間唱曲，早先是一種乞讨方式，稱作拍漁鼓筒子，或者唱三棒鼓。小時候青黃不接之時或者春節期間，常常會有外地人來鄉裡，一家家拍漁鼓筒子或者丢三棒鼓乞讨。那時候鄉下都窮，哪裡有錢給，大方的人家，到米壇子裡舀半瓢米，一般的人家抓一把米，更有小氣的人家，一看到這樣的人來，早早回家關門閉戶，避之唯恐不及。

　　如今生活好了，十塊五塊的，都成了小錢。

　　備席

　　擺個宴席可不簡單，單靠一家之力擺不成席面。誰家還沒有幾門親戚呢，鄉下人做事，親戚六眷，鄉裡鄉親都得來。一家一戶，蒸籠、盤盞碗碟、桌椅闆凳自然是不夠的，須得問左鄰右舍借。幾桌客，多少人，都得提前預算了，幾張桌子，幾條闆凳，多少碗碟盤盞，計算好了，一家家借去。

　　人手也不夠，要請幫忙的。弟兄妯娌等家門的人算上若不夠，還要請能幹的鄉鄰來幫忙。知命先生必得有一個，能寫會算。除此，上至買菜洗菜，蒸菜炒菜，擺桌椅闆凳、盤盞碗筷的，下至邀客打掃，端盤跑腿，收碗洗碗的，都要安上人，各幹各的，井然有序。請客完畢，主人還得治席答謝幫忙的人，叫掃廚。

　　鍋竈也是不夠的，素常廚房裡的鍋竈之外，還得臨時砌上簡易的土竈，拓大鍋，上大蒸籠，燒劈柴。還要搭棚，用油膜粘搭在大門屋檐前，防坐席時雨淋或太陽曬。

　　核心的，自然是美食。本地俗稱“長火”，稱趕人情為“吃長火”。日常見人穿戴整齊，鄉人的問話每每如此：

　　嬸娘，穿滴這好法，到哪西（哪裡）克（去）七（吃）長火克地呀？

　　本地桌席，大都是十二碗菜。年節的兩餐，呼為“吃茶”和“吃飯”，吃茶一般是切各色鹵菜裝盤，吃飯則是蒸菜為主炒菜為輔，做事請客好像兩餐都是十二碗。各色菜肴，正日子前一兩天就開始準備。菜放不壞的時節，蒸菜鹵菜都提前備好。夏日炎熱一般是不請客的，若碰到小伢喜酒或老人駕鶴不能擇季節的大事，當天買當天做。得搭起長長的案闆，把菜放在南風裡敞着。

　　各色菜肴，左不過是蒸肉，蒸魚，蒸牛肉，蒸排骨，蒸鳝魚，蒸雞子，蒸卷切，随季節墊以芋頭，南瓜，土豆，豆挂子，菠菜茼蒿等，統稱為蒸菜，炒菜則靈活得多，時興菜色，看主人如何安排。

　　起頭上菜也有變化，原先是蒸卷切，如今當頭必上一碗全家福。

　　坐席

　　早先鄉間擺宴席是有講究的。

　　堂屋裡擺桌子，桌縫要橫着，上席的桌子一般置于中堂之下。坐席也有規矩，以姑舅為大。舅爺姑爺要坐上席上沿，其次輩分大者，長者尊者坐上沿。特别是結婚宴席，若安排酒席的人一時疏忽，慢怠了姑爺舅爺，必是會有說辭的。輕則黑臉，重則吵鬧一通，我鄉土話為“吵滴一通通糊”，喜事變成鬧劇，成為一鄉人茶餘飯後的笑談。說到坐席，小孩是沒有位置的，都是大人搛了菜外邊吃去。或者在四個桌子角放個頭凳子，長條闆凳邊放個矮闆凳，等着大人搛菜。

　　那時候，小伢子總是盼着能有機會坐席吃長火。一年到頭，能吃到大魚大肉的機會，除了年節，就是走人家吃長火。一聽說坐席，家裡小伢都搶着要跟去。我記得有一回跟祖父到一戶人家去坐席，他們家的堂屋陰森森，家裡有個神秘的老頭兒會用墨筆畫泡耳風，祖父搛在我碗裡的魚尾巴，我楞是不敢吃。

　　小時候觊觎席面上的美食，總是嚷嚷着要跟着去。等大些了，碰到幾家同一天坐席，大人分身不開，要小伢子作代表，趕緊躲起，覺得坐席是一件很可羞慚的事，再也不願意去了。

　　鄉裡請客，趕人情的必得去人，一個人代表一家人戶。鄉人相與，看重的是情，不是錢。我們星兒小的時候，跟着奶奶去坐席。一上桌便堂皇坐在位置上，人家逗她，小伢子哪裡有位置，下席下席。星兒一臉正經：我坐在這兒是代表我爸爸媽媽滴呢。大家都覺得這小伢子說話有味，變着法兒逗她說話。

　　如今便是鄉間請客，也有專門的夥頭班子，一天的席面包圓，治菜治席，他們都自帶家夥什。請客不再是麻煩事，出錢便了，隻是不似先前那般講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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