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還初道人洪應明《菜根譚》中有段話:“花看半開,酒飲微醉,此中大有佳趣。若至爛漫酕醄,便成惡境矣。履盈滿着,宜思之。”
這是講賞花飲酒的境界,花兒半開半合,人兒半醉半醒,那是最有意趣最有妙處的。若是花開得爛漫荼蘼,人喝得酩酊大醉,就成了惡劣的情境,俗不可耐。如果經常遇到這種情況,就應該慎重思考了。
如此說來,這“半”之境界大有要義。
古人對“半”字别有情愫,常用它營造一種韻味悠長的意境。古詩詞中,将“半”字用到妙處的佳句俯首可拾。
唐代大詩人李白《峨眉山月》說:“峨眉山月半輪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半輪明月,高懸山前,月影婆娑,以半為美,意境空靈,不着痕迹,韻味無窮。
杜甫《贈花卿》雲:“錦城絲管日紛紛,半入江風半入雲。”美妙的音樂,一半随着江風遠去,一半飄入雲端,這樣的音樂如同仙境,人間能聽到幾回呢?
白居易《暮江吟》道:“一道殘陽鋪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夕陽西下,波光粼粼的江面上,一半碧綠,一半豔紅,光影流轉,煞是可愛。
唐人韋莊在《女冠子·昨夜夜半》下片曰:“半羞還半喜,欲去又依依。覺來知是夢,不勝悲。”佳夢朦胧,傾情相見,一半羞澀一半歡喜,欲去還休,情意缱绻,這是怎樣的心悸之美啊!
中唐元稹在《離思》吟道:“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涉過滄海,别處之水不足為顧;翻越巫山,他山之雲不足為雲。匆匆别過花叢,再也不要回頭,我一半已成修道人,一半還有紅塵劫......這“半”字之情之境,怎不讓人念念不忘、耿耿于懷呢!
“半”有“半”的妙處,尤其是對山鄉野嶺的天然之景來說,“半”有空靈美、朦胧美,更有洗滌耳目、淨化心靈之美。明代文學家梅鼎祚是嘉靖年間重要官員,因常與佞相嚴嵩作對,後歸建書院講學,世稱宛溪先生。他寫有一首《空蒙迷離煙雨春景圖》,詩雲:
半水半煙著柳,半風半雨催花。
半沒半浮漁艇,半藏半見人家。
這是詩人看見畫裡的景象,也是他歸隐後常見的山野之景,半灣青溪繞幾行煙柳,半畝桃李剪一場風雨,打魚船兒在溪水裡半沉半浮,鄉野人家在山水間半隐半現......多麼醉人的一幅春景圖啊!
這樣空蒙清幽之地,不僅适合詩人修身養性,更适合僧人修禅悟道。湖南長沙嶽麓山愛晚亭至麓山寺之間,有一條蜿蜒崎岖的山道,路旁很早就建有一座六方形單檐涼亭,名曰“半山亭”,是僧俗們上山途中駐足憩息之所。半山中尚有“半雲庵”,古時“半雲庵”裡有一位燒火僧,頗通詩韻,他曾以“半”字為題賦詩一首,詩曰:
半山半庵号半雲,半畝半地半崎嵌。
半山茅塊半山石,半壁晴天半壁陰。
半酒半詩堪避俗,半仙半佛好修心。
半間房舍半分雲,半聽松聲半聽琴。
該詩對仗工整,八句詩連用十八個“半”字,而且用得自然流暢,氣韻貫通,且語意通俗,朗朗上口,毫無艱澀深奧之感,堪稱佳作。詩中景禅相諧、情理相融,表現出燒火僧修佛悟道之精深,深得當年麓山寺的住持贊賞,後将燒火僧收為衣缽弟子,授以佛經,令其日夜持誦。而今半雲庵雖已毀壞,但這位僧人所作的這首“半”字詩卻一直流傳至今,給名山古亭平添了許多意趣。
“半”字更多的是用來表達對事物的看法,對人生的态度。宋人有一首《半字詩》,流播甚廣,詩曰:
半水半山半竹林,半俗半雅半紅塵。
半師半友半知己,半慕半尊半傾心。
半醒半迷半率直,半癡半醉半天真。
半虹半露半晴雨,半皎半彎半月輪。
全詩共有二十四個“半”字,皆用得巧妙貼切,頗具匠心。初看,似乎是文人騷客茶餘飯後的文字遊戲;細讀,則句句都富有哲理,見地不凡;若展開去講,又都是一番天地,一派風光。有自然現象,半山半水,月圓月缺,虹露晴雨,更多的是人生境遇,皆無一圓滿,半有缺憾。正是世上萬千事物無十全十美,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隻有悲喜交加、苦樂參半的人生,才更有韻味,有缺憾有曲折不失為一種美麗!
“半”之景美,“半”之道深,“半”字人生更有況味。清代學者李密庵體味得更為通透,他做有一首長詩,名曰《半半歌》:
看破浮生過半,半之受用無邊。
半中歲月盡幽閑,半裡乾坤寬展。
半郭半鄉村舍,半山半水田園。
半耕半讀半經廛,半士半民姻眷。
半雅半粗器具,半華半實庭軒。
衾裳半素半輕鮮,肴馔半豐半儉。
童仆半能半拙,妻兒半樸半賢。
心情半佛半神仙,姓字半藏半顯。
一半還之天地,讓将一半人間,
半思後代與滄田,半想閻羅怎見。
酒飲半酣正好,花開半時偏妍。
帆張半扇免翻颠,馬放半缰穩便。
半少卻饒滋味,半多反厭糾纏。
百年苦樂半相參,會占便宜隻半。
李密庵寫了許許多多“半”字之景之理之感悟,文筆流暢,語言淺顯,蘊含着深刻的人生哲理,耐人尋味,發人深思。但令我感觸最深的,還是詩末幾句:
帆張半扇免翻颠,馬放半缰穩便。
半少卻饒滋味,半多反厭糾纏。
路漫漫遠兮,急不得,帆半張、馬半放最為穩妥;日匆匆苦也,貪不得,半少半多才有滋味。
有一年,我慕蘇東坡“溪山處處皆可廬,最愛靈隐飛來孤”的詩境,随友人到浙江杭州靈隐寺一遊。寺内懸挂一副對聯,上聯書:“人生哪能多如意”,下聯雲:“萬事隻求半稱心”,頓使我醍醐灌頂,大徹大悟。
這“半稱心”、“半”字哲學,不就是知足常樂、随遇而安的人生态度嗎?這或許就是當代作家林語堂在《生活中的藝術》一書中所推崇的——“中國人所發現的最健全的理想生活”。
-作者-
劉琪瑞,男,山東郯城人,一位資深文學愛好者,出版散文集《那年的歌聲》《鄉愁是彎藍月亮》和小小說集《河東河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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