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局有變,你可以任意處置太北,到22号又給我母親在這信上又重複了一遍,說我再說一遍,如果時局有變,你可以任意處置太北。”
這是烈士左權将軍在犧牲前十天,即1942年5月15日寫給妻子劉志蘭家書裡的一段話,這裡的“太北”正是他和妻子唯一的女兒左太北。
這裡的“任意處置”是指:送給老百姓撫養或者舍棄其生命。
在這之前不久,左權卻在另一封信裡寫滿了對女兒的愛,初為人父的他在給妻子的信裡寫說:
“延安的天氣想來一定很冷了,記得太北小家夥是很怕冷的,在磚壁那幾天下雨起風,天氣較冷時,小家夥不就手也冰冷,鼻子不通,奶也不吃嗎?當心些,不要冷着這個小寶貝,我倆的小寶貝。”
顯然,左權讓妻子“任意處置太北”并非由于不愛,而是有苦衷。實際上,左權之所以忍痛做這樣的選擇,是因為當時時局有了很大的變動:随着日本侵略軍加大對革命根據地的打擊,根據地的形勢已到了極其危急的時刻。
這句“任意處置太北”左權在信裡重複了一遍,之所以如此,自然是怕妻子和他一樣下不了決心。的确,誰能下得了決心抛下自己的親生女兒呢?
可在那個特殊的年代裡,為革命為抗日抛下親骨肉,卻是常有的事。
左權與女兒左太北
就在左權就女兒的“處置”交代完妻子後十天,日本軍隊出動大兵團突襲八路軍指揮部,左權将軍為了掩護彭德懷和大部隊撤退,在山西遼縣十字嶺突圍戰鬥中被炮彈擊中頭部,壯烈犧牲……
這一年,他無比牽挂卻又在最後的信件裡讓妻子“任意處置”的女兒左太北年僅兩歲。
當父親犧牲的噩耗傳到延安時,左太北正在延安保育院,當時尚年幼的她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她隻知道母親來看她時經常抱着她哭。
劉志蘭沒有和年僅兩歲的女兒講述她父親已死的事,即便講了她也不會懂。錐心的痛苦中,劉志蘭做出了終生不再嫁的決定。
可當時的劉志蘭多年輕啊,被稱作“延安三美”之一的她才剛剛25歲,這個年紀正是如花似玉時,她願意終生不再嫁,可組織和旁人又怎會忍心呢?何況,小太北也需要一個完整的家。
在組織的再三工作下,劉志蘭同意了再婚,隻是,這再婚對象,她選的是左權在世時的秘書陳守中。
自此後,将小太北視若己出的陳守中便一直和劉志蘭一起照顧小太北。
保育院期間的左太北
但在那個特殊的年代裡,即便有了完整的家庭,左太北也并未過過正常的家庭生活,劉志蘭與陳守中婚後,她也一直住在原來的延安保育院。隻在一些特殊節假日時,劉志蘭夫婦才會前來看望她。
經常來看望左太北的人裡,還有彭德懷夫婦、朱德夫婦和劉伯承夫婦等,他們一直對小太北的成長格外留意。
作為左權的老戰友、八路軍副總司令彭德懷在左權死後把對左權的全部感情,都給了左太北。
每次從前線回到延安,彭德懷都會帶着妻子親自将左太北接到自己窯洞。那段時日也是左太北最歡喜的,彭德懷不僅給她講故事,還會把她摟到馬背上帶她去延安河畔和寶塔山“兜風”。
左權(右二)與彭德懷等
小小的左太北感覺到彭德懷夫婦對她的感情格外深,所以她也敢在他們面前撒嬌甚至耍賴。有一次,彭德懷帶她逛集市時,她看中了一本小人書,小人書實際是講婦女新法接生的,根本不适合孩子看,可被小孩畫面吸引的左太北卻死活要把這本書買下來。
最初,她還隻是嘴上不停地念叨要買,後來,見他們還是不給買,她就幹脆蹲下來哭了。彭德懷見狀隻好哭笑不得地掏錢給她買了這本接生的小人書。這本小人書,也成了左太北看的第一本書。
但性情本就火爆的彭大将軍也并不總全由着小太北,有時,小太北鬧得實在太不像話時,他也會“治”她:将她鎖在屋裡,等她哭鬧夠了再“放”出來。
有了彭德懷等的特殊照顧,身為烈士子女的左太北自然成長得格外好了。慢慢長大後的左太北越來越像父親左權了,無論是長相還是脾性,她都和父親一模一樣。
在保育院裡,左太北也有了很多好夥伴,其中,劉伯承的長子劉太行、鄧小平的長女鄧琳等就都是她在保育院的好友。
全國解放後,左太北進入了專門接收前線軍人子弟的寄宿制學校北京八一小學。也是在這期間,她對自己已犧牲的父親左權有了深入的了解。
左太北越是了解父親,她對父親的崇敬和思念便也越甚。當她知道父親小時候因為家窮曾和母親一起乞讨時,她忍不住流下了淚。當她知道父親做學問極其用功且曾被毛澤東稱贊“兩杆子(筆杆子、槍杆子)都硬”時,她心裡也暗暗發誓要和父親一樣。
在八一小學求學期間,左太北同母親一起參加了父親左權的移靈安葬儀式。
劉志蘭與左太北在左權墓前
左太北一直記得,那天是1950年10月21日,10歲的她和母親劉志蘭一起為父親的靈柩執绋拉靈,那是她記憶中第一次離父親如此近。當她看到無數百姓眼含熱淚地悼念父親時,她才真正懂得民族英雄的概念。
安葬儀式後,左太北參加了學校組織的紀念左權的主題大會,會上她發言說:
“我的爸爸是左權,他是原八路軍副參謀長。1942年5月25日,爸爸在山西遼縣十字嶺與日寇激戰中壯烈殉國。我爸爸是黨的好戰士,是中國人民的好兒子,爸爸永遠活在我的心裡......”
這句“爸爸永遠活在我心裡”,并非左太北為發言而想出來的詞,這是她發自内心的呐喊。
此後餘生裡,她處處以父親為榜樣,無論是學習還是生活中,她都努力去做那個能幫助别人的人。她也在心底暗暗發誓:一定要考上最好的軍校,她要和父親一樣成為出色的軍人。
可以說,左太北是在參加完父親移葬儀式後瞬間長大的,她在父親葬禮上,讓父親“活”了過來。
12歲那年,左太北作為八一小學代表受到毛澤東的接見。當問明她就是左權女兒時,毛澤東立即收斂了笑容,她發現,他的眉宇之間顯露出了哀傷。望着這個和左權極其相似的孩子,毛澤東感慨萬千,那天,他不僅和她合了影,還關切地問了她很多關于她生活的問題。
知道左太北現在各方面都不錯後,毛澤東心裡才稍寬慰了些。
毛澤東與左太北
左太北上著名的北師大女附中時,劉志蘭因工作被調到了外地。此時的劉志蘭内心十分糾結:如果帶着女兒去外地,她會失去這好容易得來的學習機會,如果不帶,誰又能替自己照顧她呢?
思來想去後,劉志蘭想到了彭德懷。她決定将女兒托付給彭德懷照顧,臨行前,她說:“我已經給她報了寄宿,隻周末的時候才讓您照顧。”
彭德懷聽了當即站起來道:“讀什麼寄宿,就住在家裡就行了,我家離她學校也近,正好還可以和我侄女彭鋼做個伴。”
左太北就這樣住到了彭德懷家裡,因為他家房間不夠,為了安頓她,他們還讓彭鋼住到了書房隔出的卧室,而讓她睡到了彭鋼的房間。
寄住彭德懷家的日子裡,彭德懷對這個戰友女兒極其關心。有一次,左太北早上因時間不夠沒來得及把早餐吃完,他甚至為此責罵了妻子一頓。
也是從那以後,左太北便再也不敢餓着肚子去上學了。
住在彭德懷家期間,一次和彭德懷在中南海散步時,她聽到了父親犧牲時的真相。彭德懷告訴她:她的父親本可以不死。他說:
“作為一個老軍人,你爸爸肯定知道在日軍第一顆炮彈之後,緊接着會有第二顆炮彈飛來, 躲避一下還是來得及的。但當時十字嶺上集結着大批的人員和馬匹, 你爸爸不可能丢下部下自己隐蔽。 他是死于自己的職守,死于自己的崗位,死于對革命事業的無限忠誠啊!”
知道真相後,左太北對父親的崇敬之情也更深了。
左權一家
身為烈士左權之女,又有彭德懷等老無産階級革命家的照顧,左太北自然成長得比一般孩子更好。長大後的左太北成績優異且人際關系極好,中學畢業後,她報考了“哈軍工”。
“哈軍工”的全稱是“中國人民解放軍軍事工程學院”,它是當時中國最好的軍校。既是最好,它的錄取分數線自然也很高。不過,報考這所學校的左太北,她最終的成績要考取這個學校卻是綽綽有餘。
可讓人意想不到的是:萬事俱備後,她竟然沒通過“哈軍工”的政審。
原來,在填報家庭關系一欄時,左太北為了不隐瞞任何,把自己後來做了國民黨軍官的二伯也寫上了。就因為這一筆,她在政審時被刷下來了。
這樣的結果,顯然是左太北遠沒想到的,眼看着自己将無法實現“和父親一樣成為優秀軍人”的理想,她心裡有萬般不甘。
求學期的左太北
因為不肯接受事實,左太北找到了時任哈爾濱軍事工程學院院長的陳赓。
見到陳赓後,左太北便自我介紹道:“我是左太北。”陳赓看了看眼前這個似乎有些眼熟的小姑娘滿是疑惑,左太北見狀忙補充道:“我是左權的女兒。”
聽到這話後,陳赓立馬激動起來了,他立馬拉着太北親切地道:“我和你父親左權可是戰友啊,在黃埔時候我們就很要好,一轉眼你就長這麼大了。”
了解到左太北竟沒能通過“哈軍工”政審後,陳赓詫異地道:“烈士左權的女兒怎麼可能通不過政審,你放心,你會被錄取的。”
臨開學時,左太北果然收到了“哈軍工”的錄取通知書。
右一為左太北
行到此,左太北的人生可以說完全走上了正軌。可美中不足的是,因為一直在集體環境生活的緣故,她到25歲時竟還沒有男朋友。這可急壞了衆無産階級革命家們,這可是左權的女兒,她的個人問題不落實,可不就是“烈士子女未安頓好”麼。
好在,就在左太北25歲那年的一天,哈軍工一位校友的姐妹聽到相關後,給她介紹了一個對象。
左太北趕到約定地點一看,對方長得高高大大且面容清秀,關鍵,當天他還穿着一身軍裝。緊張地看向男方時,左太北竟意外發現他的軍褲上有兩塊大補丁,這個發現不禁讓她兩眼一熱,她想起:彭德懷伯伯等講述的父親也曾穿過打補丁的軍裝。
因着這兩個補丁,左太北對這個高大男子有了莫名的好感。之後不久,她便和這個男子戀愛了。這個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她後來的丈夫:比她大3歲的沙志強。
沙志強自幼在農村長大,他畢業于清華大學,父親和左權一樣是一位老革命家。
兩人相戀後,沙志強告訴左太北:她的父親左權是自己的偶像。那一刻,左太北更加确信自己找對了人。不久,兩人便訂婚了。
自哈軍工畢業後,左太北被分配到了北京一個軍工科研單位工作,但未婚夫沙志強被分到了外地,此間,兩人每年隻能在探親假時見一次,平時隻能書信往來。
但兩地分居并沒有影響兩人的感情,分開的那段日子裡,兩人的感情更加深厚了。因為,在鴻雁傳書中,他們都對彼此有了更多的了解。
分居期間,從未做過家務的左太北每年都堅持給沙志強織一件毛衣。可因為不會算針數,她每次好容易織好的毛衣,沙志強竟都穿不上。
有一次,左太北終于織出了一件能穿的毛背心,沙志強穿上後竟高興得睡覺也舍不得脫。
可感情好的兩人也并未順利進入婚姻,原來,就在兩人籌備婚禮時,因“文革”的緣故,左太北被下放到軍懇農場去放鴨 子,一幹就是幾年,直到 32 歲時,她才終于和相戀多年的沙志強一起調到了石家莊一個軍工企業工作。
此間,兩人一人帶着一隻箱子,組成了自己的小家。
婚後,兩人生下來了第一個女兒,為了紀念父親,左太北和沙志強将這個孩子取名為了左湘。不久,她又生下了一個兒子。
後來,左太北夫婦都被調回了北京。可因為住房困難,他們一直沒有自己的房子。彭德懷夫婦見狀便将他們自己的一套房子讓給他們住了。自此,他們才總算有了自己真正的小家。
1982年,年42歲的左太北收到了母親寄來的特殊文物,裡頭有11 封40多年前父親左權寫給母女的親筆信。
随文物一同被寄來的,還有母親寫給她的親筆信,信裡,劉志蘭寫道:
“你爸爸給我的11封信,充滿了和我們分别21個月裡的想念之情,飽含着深厚的愛,和将來團聚的渴望,更主要的是講了他的戰鬥生活。如果說留遺産的話,這就是我留給你的最寶貴的遺産。”
在信的末尾,劉志蘭還飽含深情地寫道:
“對你父親的思念讓我流淚了 ......你父親這樣一位好同志的殉國,不僅是對我們家庭的、也是黨和國家的巨大損失。總之,他對我們來說是非常非常寶貴的。”
左太北與母親劉志蘭
拿到文物的當天,左太北就小心翼翼地打開了這些塵封幾十年的信件。也是在看完這些信件後,左太北才知道父親有多愛自己。
在這些信件中,最讓左太北揪心的無疑是父親在信裡“處置自己”的部分。她無數次地默念着父親關于“處置”的那段話:
“......我雖極愛太北,但萬一逆流不幸到來,你可按情處理太北的問題,不要顧及我。一切以不影響你的工作和革命事業為原則......”
每念一次,左太北的心便像被刀紮一次,在極度的悲痛裡,她也徹底地懂了父親,她後來說:
“父親準備随時犧牲自己的親骨肉,這決不說明父親無情,而是共産黨人個人情感服從革命事業的具體體現。父親作為高級将領,關鍵時刻舍生取義,戰場捐軀就是明證。”
到此時,左權的形象便完完整整地在左太北的眼前立了起來。拿到信後,從小在父親餘蔭下成長的左太北決心繼承其遺志:決心前往太行山革命老區幫助那裡的人民群衆做實事。
後來,名字取意“太行山北”的“太北”果然來到了父親生前抛灑過熱血的太行山以北。
左權犧牲後日本人所攝
在這裡,左太北和丈夫一起為改善老區貧困做各種工作,他們甚至經常用自己的工資去補貼當地困苦的人民群衆。
也因為經常周濟人民群衆的緣故,她和丈夫工作幾十年竟沒有存下任何積蓄。政府号召買公房時,兩口子折算工齡後的房價雖然很低,但他們也依然買不起房,最後還是借錢後才在北京三裡河一幢高樓的14層買下了一個小房子。
擁有自己的小房子後,左太北和沙志強的生活更加艱苦樸素了。他們甚至一度把生活水平降到了最低。
一位曾親自采訪左太北的記者曾在文裡這樣描述他們的生活,他說:
“他們(左太北和丈夫)的家具用了 20 多年,沙發彈簧失靈,人坐下去就起不來,餐桌餐椅十分破舊,兩人僅有一個舊五鬥櫥,一個舊書架,沙志強的衣服和書沒處放,都堆在床上。在如此簡陋的生活條件下,有信仰支撐的他們,生活過得愉快而充實。”
樸素、善良的左太北到太行山根據地後,當地老百姓都紛紛贊歎說:大姐(左太北)不愧是左将軍的後人!
也是在太行山期間,左太北開始積極走訪父親左權當年的戰友,搜集有關父輩的資料,她後來用這些珍貴資料主編了 《左權将軍家書》。
左太北果然對得起“左權後人”四字,她在軍工部工作期間,一直勤勤懇懇,為了調研,她的足迹遍布祖國各地,她還參與了多個國防建設項目的調研考察立項等工作。
因為工作極其出色,她還曾擔任中國航空工業總公司計劃司副司長,她終以自己的方式為國奉獻了一生。
老年左太北
2002年,左太北編輯出版了《左權将軍家書》,拿到這本書樣書的那天,左太北一次次用手撫摸着書皮遲遲不肯放下。
2019年6月25日,左太北因病去世,享年79歲。
這位生前沒向黨和人民提過任何要求的英烈後代,死後的葬禮極其隆重,三任共和國總理為她進獻了花圈。
回頭看,朱德曾評價左權的那句話,似乎也間接贊頌了左太北:
名将以身殉國家,願拼熱血衛吾華。太行浩氣傳千古,留得清漳吐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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