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陳猷華

唐代大詩人白居易有一首五言詩，倍受重慶人青睐，引用率非常高。其詩曰：野徑

行無伴/僧房宿有期/塗山來去熟/唯是馬蹄知。重慶人幾乎都認為，這首《塗山寺獨遊》就是白大詩人專門為重慶塗山寺題寫的。

不過，倘若稍微思考一下，就會覺得有疑問。

（一）疑點一：太遠

重慶南岸區南山上的塗山寺據說是重慶現存最古老的寺院，早在西漢年間就有了。2016年，重慶市文物局還對該寺作了修繕，現有殿宇8重，房屋100間，占地達17000多平方米，是遊人觀瞻休閑的好去處。但是，白居易《塗山寺獨遊》不大可能是寫的重慶南山塗山寺，疑點如下：

公元815年，左贊善大夫白居易被貶為江州（江西九江）司馬， 818年12月召令“量移”（酌情移近安置）為忠州刺史，然後溯江而上，于819年3月底到達忠州。

忠州當時也屬偏僻之地，白氏有詩曰：“一隻爛船當驿路，百層石磴上州門。更無平地堪行處，虛受朱輪五馬恩（漢代以禦五馬指代太守）”，可見交通極為不便。

現在重慶北站南廣場汽車站到忠縣（忠州）的高速公路裡程為235公裡，1000多年前的唐代中期，曲曲彎彎的步道或馬車路應該更遠。

刺史白居易要到五百裡之外的渝州去拜谒塗山寺，可以說是路途遙遠，騎馬也應該要五六天吧。假如白大詩人真的去過重慶塗山寺，也不可能經常去，以至“來去熟”，以至老馬識途？

白居易在忠州當“州長”時，他的一個叫楊八（楊歸厚）的朋友恰巧也在忠州近旁的萬州當刺史。兩人都是“正四品下”的“廳局級”官員，卻因地處偏遠，形同貶谪，不免同病相憐，交情至深。

忠州到萬州現在的交通不到一百公裡，比起到重慶的距離，要近一大半。

但是白居易想和楊八拉呱了，卻不是立即騎馬去拜訪，而是用書信傳情，作詩給楊八寄去，可見交通是一大阻礙。

白居易在忠州先後給近在鄰州的楊八寫了《初到忠州登東樓寄萬州楊八使君》《酬楊八》《題郡中荔枝詩十八韻，并寄萬州楊八使君》等等多首。當時從忠州到鄰近的萬州尚且不容易，要從忠州去更遠的渝州（重慶），那就更困難了。即使現今交通發達，高速路暢通，叫一個忠縣人經常獨自驅車235公裡出遊重慶塗山寺，恐怕也不合乎常理。

（二）疑點二：忠州跟渝州也沒有行政上的聯系

唐朝地方行政區實行道、州（府）、縣三級管理制度。白居易任忠州刺史時，渝州屬劍南道東川節度使管轄，而忠州則歸山南東道。

山南東道有忠州、歸州（巴東）、夔州（奉節）、萬州等18個州，劍南道東川有渝州、遂州、綿州、泸州、榮州、昌州、合州等12個州。渝州不過是這些衆多州郡中的一個普通州，既不是“道”的駐地，又跟忠州分屬不同的“道”，忠州刺史白居易也沒有友人在那裡任職，渝州對他顯然沒有什麼特别的意義，他緣何要常去呢？

白居易在忠州僅一年零三個月，寫了一百多首詩，全面反映了他在忠州的生活和思想情緒。從這些詩中可以看出，他這個管理五個縣的“州長”固然政務不忙，閑暇甚多，但出遊基本限于本州郡。閑暇之時，他更樂于帶領僮仆荷鋤決渠、裁花種柳，品嘗及宣傳荔枝。其有詩曰：“忠州且作三年計，種杏裁桃拟待花。”

（三）疑點三：沒有路過渝州

另外，白居易到忠州上任和離開忠州，都沒有經過渝州，而是經長江三峽出入，并不是像2012年重慶某報刊出的《白居易獨遊塗山寺》一文說的那樣，“從長安起程，經劍閣入川，輾轉來到渝州”。

白居易年譜載：819年春天，白居易“從江州啟程赴忠州，……三月十一日，（與元稹）相遇與峽口，停舟夷陵（湖北宜昌），……二十八日，抵忠州任職”。

820年夏天，白居易被召還京師，回程路上的詩作《發白狗峽次黃牛峽登高寺卻望忠州》曰：“北歸雖引領，南望亦回頭。昔去悲殊俗，今來念舊遊。”

白狗峽和黃牛峽都在長江三峽的西陵峽，今日也是景點。

（四）《塗山寺獨遊》寫的塗山寺到底在哪兒？

既然白居易筆下的《塗山寺獨遊》不大可能是說的渝州塗山寺，那又是哪個地方呢？

白居易為官時間最長的莫過于京城長安。

第一階段是從803年到815年，他從初入仕的秘書省校書郎一職開始，當到左贊善大夫。這個時期，除守孝兩年，白居易有10年的時間是在京城長安。

第二階段是公元820年至822年，從忠州召回京師，先後任司門員外郎、主客郎中知制诰、中書舍人。再是827年3月至829年春天，從蘇州召回京城先後任秘書監、刑部侍郎，并封晉陽縣男爵。

綜上所述，白居易在京城長安為官約15年，前10年還是青壯年時期。

白居易長時間在京都長安為官，如果長安有塗山寺，白居易要去遊覽是很方便的。那麼唐代的長安城郊外，有沒有塗山寺呢？

據“百度百科地理名稱”載，西安市境内有一處黃土台原階地叫神禾原，位于長安

區南部，分屬太乙宮、杜曲、王曲、韋曲等街道。唐代的佛教文化空前興盛，神禾原兩側建有衆多寺廟，最著名的是興教寺、興國寺、華嚴寺等八大寺。

另外還有晉時所建的道安寺，隋時的慧炬寺和皇甫寺等等寺廟。百度百科神禾原詞條說:“皇甫寺又名塗山寺，約建于隋，相傳隋文帝之妹在此出家為尼。唐白居易詩文中提及，宋時又名開利寺。故址在今西安市長安區王曲鎮皇甫村）”。文中的“唐白居易詩文中提及”，提及的詩文應是含《塗山寺獨遊》的。另據2014年1月西華大學學報《曹學舫<蜀中名勝記>辨誤》引證，“宋時西安塗山寺尚在，宋張禮《遊城南記》雲：‘壬子，渡滴水而南，上原觀乾漱，憩塗山寺，望翠微百塔。’又續注曰：‘塗山寺在皇甫村神禾原之東南。’”

唐代建都長安後，近郊的神禾原成為京城人的遊樂之處，神禾原的“樊川、潏水兩岸樓閣亭台隐隐相接，佛塔寺廟暮鼓晨鐘相聞于野，……古道之上車馬競弛，冠蓋雲集，引得達官貴人、王孫公子遊宴管弦，樂而忘返。文人雅士、高僧大德登臨詠頌，美文佳篇不絕于世”（百度百科神禾原詞條）。

京官兼詩歌大腕的白居易，公務并不繁忙，自然是會經常到城郊的神禾原去遊玩的。神禾原上的塗山寺，未被列入該地最著名的八大寺廟，而是用“另有”叙述，想必不是“網紅打卡地”，跟熱鬧繁華的八大寺相比，定然清靜寂寥得多。去的人少了，道路自然會雜草衆生，成為“野徑”。《塗山寺獨遊》才說“野徑行無伴”。詩人的雅興不是到人多的地方去湊熱鬧，反而喜歡清靜并可以發思古之幽情的所在。

神禾原上的塗山寺近在城郊，白居易有騎乘有閑暇，興緻來了随時騎馬就走。遙想白大詩人當年去塗山寺，有時邀約三朋四友，有時獨自一人一騎。去了或與友人詩酒唱和，或與高僧談玄論禅。天晚了就幹脆住下來，随意得很。卻說有一天白詩人心情不佳，獨自前往，向住持和尚請教佛經。住持一番禅心佛語，如春風化雨，使白詩人的憂煩化為無形。他站起身來，甩了兩下衣袖，振作起精神，在專門供遊人題寫的白牆壁上援筆題詩一首，是為《塗山寺獨遊》。“塗山來去熟，唯是馬蹄知”。

【作者簡介】陳猷華：重慶市作家協會會員、南岸區作家協會常務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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