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宜早
【江雪】
柳宗元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王宜早書錄
柳宗元的五言絕句《江雪》,從形式上看,與李白的《獨坐敬亭山》十分相似,這引起了我們對照閱讀的興趣。
柳宗元(773—819),字子厚,河東(今山西芮城、運城一帶)人,世稱“柳河東”;又因官終柳州刺史,亦稱“柳柳州”。唐代著名文學家、思想家,與韓愈并稱“韓柳”,與劉禹錫并稱“劉柳”,是唐宋散文八大家之一。永貞元年(805)參加王叔文集團實行政治、經濟、軍事改革。“永貞革新”失敗後,革新人士遭到殘酷迫害,為首的王叔文、王伾先後死去,柳宗元、劉禹錫等骨幹全部被貶為偏遠州郡的司馬,史稱“二王八司馬”事件。柳宗元初貶邵州(今湖南邵陽)刺史,途中加貶為永州(今湖南零陵)司馬。十年後召回長安,卻再貶為柳州(今廣西柳州)刺史,819年病逝于柳州,享年47歲。
《江雪》是柳宗元被貶永州後寫的詩。塑造了寒江獨釣的漁翁形象,寄托了孤獨郁悶的心情,表達了高潔的情懷和孤傲的意志。
[千山鳥飛絕] 千山萬嶺的鳥雀全部飛走,不見蹤影。
[萬徑人蹤滅] 千萬條道路上,人的蹤迹全部消失。萬徑:千萬條道路。徑:道路。也寫作迳。人蹤:人的蹤迹。蹤:蹤迹。
這兩句是對偶句,“千山”、“萬徑”的數字都是虛數,概指所有、一切、全部。“絕”、“滅”意同,沒有、消失的意思。這兩句合起來描寫了這樣的一個畫面:所有的山地,所有的平地,茫茫宇宙之間,既沒有飛鳥的身影,也沒有行人的蹤迹。天地之間不但沒有生命的迹象,怎麼回事?世界被大雪覆蓋了。
孤舟
[孤舟蓑笠翁] 在一條孤零零的小船上,有一個披蓑衣、戴鬥笠的老頭兒。孤舟:孤零零的小船。蓑笠(suō lì):蓑衣和鬥笠。蓑衣,古時用草編成、披在身上防雨的衣服。鬥笠,古時用草編成、戴在頭上防雨或遮陽的鬥篷。
[獨釣寒江雪] 哦,他是一位漁翁,他正獨自在冰雪的江面上垂釣。
20個字,為我們描繪了一幅寒江獨釣圖。在茫茫無際的冰天雪地裡,天空沒有飛鳥,路上沒有人迹。冰雪覆蓋的大江上,卻有一葉孤舟,一個漁翁披着蓑衣,戴着鬥笠,在執竿垂釣。孤舟和漁翁所占的位置極小,但處于畫面中心,漁翁須眉畢現,我們仿佛可以看清他的面部表情,甚至他的眼神。
這是詩人心中折射出的一片天地。永貞革新失敗了,革新派被抛棄到邊遠蠻荒之地,遠離人間,而且分散得七零八落。正是詩人那種強烈的孤獨感,幻化成了這個白雪覆蓋的世界。詩人自身,也幻化成那位孤舟上的漁翁。
這是一個什麼樣的形象呢?
他是孤獨的。讀完詩,一種孤獨感強烈地震撼着我們的心靈。“江天之間一漁翁”,他心中浩瀚無邊的孤獨郁悶沒有人可以傾訴。
漁翁的孤獨感來自詩人的孤獨感。柳宗元被貶為永州司馬,隻是個下級官吏,行動處處受監管,他在散文《始得西山宴遊記》中自稱為 “僇人(罪人)”;昔日友人,鳥飛星散,音書隔阻。他不就是詩中那位“江天之間一漁翁”嗎?
不隻是孤獨。漁翁更有着高潔孤傲的情懷。怕什麼孤舟寒江!他堅定地披着蓑衣,戴着鬥笠,手執釣竿,垂綸以釣。他在釣什麼?他在追求什麼?
他不像姜太公那樣,在磻溪之上,名曰釣魚,實為釣國,眼巴巴地等待好運降臨。他也不像清代王士祯《題秋江獨釣圖》所寫:“一蓑一笠一扁舟,一丈絲綸一寸鈎。一曲高歌一樽酒,一人獨釣一江秋”那樣潇灑閑适。
柳宗元在永州的十年中,傲然屹立于大荒之地,卻沒有停止過他神聖的追求。他變革鄉法,釋放奴婢,興辦學校,開鑿水井,開墾荒地,植樹造林,在哲學、政治、曆史、文學等方面,孤膽獨往,窮搜冥索,寫下了《永州八記》等光輝著作,《柳河東全集》中540篇詩文有五分之三作于永州。
漁翁在釣什麼?詩中不寫他在“釣魚”,而寫道:“獨釣寒江雪”。他在“寒江雪”中垂釣。可見漁翁之意不在魚,釣不釣得到魚其實無所謂。外界一片清冷孤寂,沒有一絲生機,他隻能轉向自我内心的追求。柳宗元的實踐告訴我們,他釣的是宇宙和人間的至純、至真、至善、至美。
我在本文開頭說,柳宗元的《江雪》與李白的《獨坐敬亭山》從形式上看很相似,是指詩的結構說的。他們都運用“排除法”開辟了一個空無一物的境界,李白的“衆鳥高飛盡,孤雲獨去閑”,排除的結果,隻剩下一個詩人和一座空山,深情對視,永不厭煩。柳宗元的“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排除的結果是隻剩下一條孤舟和一個漁翁,在追尋着天地間的至純至真至善至美。
唐代前期有一位詩人陳子昂,寫過一首《登幽州台歌》:“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怆然而涕下!”——你看,竟是如此巧合,他前兩句也運用了“排除法”,後兩句也是集中捧出了自己金子般的靈魂,閃閃發光!隻不過陳子昂是揮淚悲歌;而柳宗元則化身漁翁,沉默無語。其實漁翁博大深邃的智慧,大江難以裝載,天地難以容納。
柳宗元後來寫了一首以《漁翁》為題的詩。
王宜早書錄
漁翁
柳宗元
漁翁夜傍西岩宿,曉汲清湘燃楚竹。
煙銷日出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綠。
回看天際下中流,岩上無心雲相逐。
“西岩”就是“西山”。漁翁夜裡就睡在西山的岩石旁,早晨起來汲了清冽的湘江水,就地砍伐野竹燒早飯。炊煙消散,旭日升起,卻不見了漁翁的人影,正疑惑間,隻聽“欸乃”一聲橹響,小船已經出現在青綠山水之間,向天邊順流而下。回頭看看西山,山上散漫的白雲無所用心地互相追逐着。
這位漁翁,是不是《江雪》中“獨釣寒江雪”的那位漁翁呢?應該是吧?至少是同一個詩人塑造出來的形象,有着相同的基因:孤獨、孤憤、孤傲、不屈。不過他們與環境之間的關系很不相同,由當初與環境之間的生疏與對立,變化到與自然山水之間的融合與适應。主人公的心境,在峭拔峻潔之外,增加了許多悠逸和自适。尤為可貴的是,這位漁翁的身上依然沒有絲毫的名利色彩和陰謀氣息,凜然自立于衆多漁翁和隐士的文學形象之上。
“煙銷日出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綠” 兩句不愧千古名句,值得反複玩味。在晝夜交替之際,漁翁位置的變換充滿神奇色彩,好像是漁船的“欸乃一聲”染綠了天地山水,藝術地表現了漁翁内心的悠然自适。
最後兩句“回看天際下中流,岩上無心雲相逐”,蘇轼曾經評論說:“雖不必亦可。”認為可以删掉。許多人起來争論,說蘇轼不懂作者的心。藝術的争論有趣也有益。我同意蘇轼的意見,認為還是删去的好,更簡潔,更隽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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