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金庸古龍筆下所塑造的武俠世界裡，秘籍，口訣，歌訣，武林傳說從來都不缺少。墜崖的少俠探進了荒無人煙的山洞，便能捧出記載了某位神秘大師畢生心得的秘籍。糟老頭子從破爛衣衫中掏出的一本皺巴巴的冊子，便能造就一位縱橫江湖的大俠。

與日後名震天下的弟子與功法相比，這些神秘的大師似乎總是隐藏在層層的迷霧中。沒有人知道他們從哪來，沒有人知道他們的經曆，甚至有的時候沒有人知道他們的名字。這種神秘大師最典型的例子就是簡介教導了楊過和令狐聰兩位大俠的劍魔獨孤求敗。

而曆史上，在中世紀時期的歐洲，還真有這樣一位德國劍術大師。他的門徒包含了當時幾乎所有的劍術大師，他幾乎是決定性的影響了德國一脈的長劍技法，他的名字在現代的HEMA修習者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他的時代是屬于長劍（Longsword）的時代，他的名字叫做約翰内斯·理查德納爾（Johannes Liechtenauer）。

14世紀是盔甲急速發展的時期。盔甲的發展迅速的解放了騎士們原本用來持盾的左手，騎士們急需一把更有威力，更靈巧，能夠同時應付着甲或無甲的敵人的武器。于是長劍誕生了。更長的劍刃可以在對抗中獲得優勢，足以雙手持握的劍柄提供了使用更精妙操作的可能性，三角形前細後寬的劍刃保證了在兼顧劈砍能力的同時讓重心後置，方便調整劍尖刺入盔甲的薄弱處。

▲一把典型的長劍。長劍長度通常在1.3米左右，重量在1.5公斤左右浮動

要注意的是，長劍也隻是一把副武器而已，戰場主武器依然是各種長兵器。中世紀晚期，想把劍做長還要能用是很難的，其所需要花的成本極其高昂，完全不是普通人能承擔的，再加上宗教意味和雙手使用武器必須配備的盔甲，長劍成為了騎士的象征。長劍從來都不是平民的武器。隻有全副武裝，長期訓練且經濟實力雄厚的人才有能力使用長劍作為副武器。在十四世紀到十五世紀的這段時期是長劍鼎盛的時期，也是理查德納爾四處遊曆後劍術大成，開始教課收徒的時期。

▲約翰内斯·理查德納爾（Johannes Liechtenauer），生卒年不詳

如果要用一句話來形容這位劍聖的話，“哥不在江湖，但江湖到處是哥的傳說”應該是最為合适的。與曆史書上王公貴族們詳實到連什麼時候拉了泡屎都清清楚楚的記載相比，我們對于這位大師幾乎是一無所知。理查德納爾唯一現存的傳記出自1400年左右成書的《Nuremburg Hausbuch》，裡面寫道：大師理查德納爾，雖非開山鼻祖，然學藝有道，融會貫通。遂周遊列國，得覓劍藝之精髓。除此之外，我們還能從理查德納爾的姓氏中推測出，他大約出生于德國的利希特瑙(Liechtenau)。沒了。這就是目前我們對理查德納爾的個人經曆所知的一切。打哪來，到哪去，幹過啥，是否婚娶，家裡幾頭牛，一概不知。

但與他本人的低調成對比的是，整個德國長劍劍術體系的繁榮。中世紀晚期，文藝複興時期以及近代早期在神聖羅馬帝國所教授的劍術系統，幾乎全部出于理查德納爾，該系統的大多數劍譜的作者都是（或聲稱是）理查德納爾的傳人。在理查德納爾之前，絕大多數的士兵，雇傭兵乃至騎士往往使用的都是一種更接近本能的打法，即攻擊—格擋—反擊—格擋。理查德納爾的理念與此大相徑庭。其創建的理查德納爾劍術體系，是建立在歐式長劍的特點上的。

▲沒錯，就是這個十字護手，也稱為劍格。毫不誇張的說，這個護手是德劍的靈魂，沒有了這個護手，德劍流派中稍微有一些技術含量的劍法就會完全無法使用。

同時，長劍還具有另一個特點：整個劍身分為強劍身與弱劍身，由于劍為了将重心後置以便于更加靈巧的施展劍術，劍身前部窄而薄，後部寬而厚，整個劍身成三角形。強劍身離手部更近，同時強度更高。弱劍身離手部遠，往往用來達到最大攻擊距離。在實戰中，往往是使用強劍身格擋，弱劍身攻擊。

理查德納爾留下了五式密劍（具體幾式争議很大，不做探讨），其本質都是在對方攻擊的同時用強劍身接住對方的弱劍身，用十字護手阻隔對方劍刃的滑動保護自己，用弱劍身攻擊對方。理查德納爾體系下的招式都是以此為核心的同時攻防。大師用了整整兩頁書篇來告訴你為何不要格擋。與人們的直覺相悖，格擋是十分危險的，因為你不能保證自己不被假動作欺騙—尤其是因為本能反應所作出的拍開劍的舉動，更是會造成自己空門大開。“永遠不要拍劍。”大師這麼說道。

而同時攻防的理念則改變了這一點。如果對方是假動作，那麼對方就會直接被刺死或者砍死。而如果對方是真的劈砍或者刺擊，理查德納爾流派的劍術的招式就是以招架對方的同時，給予反擊而存在的。而且真實的劍鬥中是存在着後擊的，對方在中劍後并不會馬上死去，很有可能垂死反擊一劍也把你砍死了，大家一起上天堂。同時攻防技術完美的解決了這一點——在完成攻擊時，利用護手架住對方的武器，解除了對方的威脅。

▲怒擊刺，德式長劍技術最最典型的一招，同時出劍打開對方中線将對方劍的威脅解除

那麼這麼厲害的劍術，在哪裡才能學到呢？理查德納爾之所以被稱為大師，自然是因為有弟子吹他。理查德納爾活躍的時間大概為十四世紀的下半葉，他當時的學生亦或是同事屬于一個叫做理查德納爾劍術社（The Society of Liechtenauer ）的組織，但這個組織由于資料太少我們甚至不知道它是否是一個正式的組織。這個組織中的成員遍布今天的奧地利，捷克共和國，德國和波蘭，這可以從側面說明當時理查德納爾的交遊之廣。

▲唯一提及理查德納爾的Nurembug Hausbuch

作為大師，一定要有足夠的神秘感。理查德納爾也不例外，他的畢生所學被寫作了秘詩（The Zettel）。這個秘詩的性質與《論語》有些相似，并非理查德納爾本人所寫，而是他的學生講其教誨悉數記載。其中包含了對劍的使用，時機，技法，等等，是一個完整且深奧的系統。與中式武俠小說中的武功秘籍相同，這些秘詩顯然是為了幫助學生記住他口頭教授的概念而編出的口訣。這些秘詩以古德語寫成，晦澀難懂，而且還經過了專門的加密以防他們的學生之外的人理解劍術中的奧秘。這些秘詩被理查德納爾的追随者視為劍術的奧秘所在，也是理查德納爾所創立的劍術學校最早的教材。

▲秘詩英文及對應中文翻譯選例，譯者 瀟/阿枭

可能有人要問了， 既然這些秘詩弄得如此神神秘秘，那麼我們現在又是如何得知這些本應失落的劍術的？這需要感謝理查德納爾的弟子們，尤其是漢斯·塔爾霍夫。理查德納爾的傳人們在自己的著作中紛紛寫下了對于秘詩的注解，其中塔爾霍夫幾乎把能講的全講了，雖然其中會有一些互相之間的理解有矛盾的部分，但總的來說他們的著作為現代的複原工作留下了詳實的資料。所以德劍的練習者在玩梗之時往往會把塔爾霍夫描述成一個“哎呀師傅我一不小心把你教的全講出去了，現在全天下都知道了！”的愣頭青。

▲歐洲劍術大師玩梗圖，注意理查德納爾和漢斯塔爾霍夫。

得益于理查德納爾，他的劍術開花結果，德國的劍術學校成為了金字招牌。1514年，神聖羅馬帝國的馬克西米利安皇帝為 Marksbrüder與Federfechter兩所劍術學校提供了特權，整個神聖羅馬帝國中遍布着理查德納爾的傳人，理查德納爾的劍術事實上已成為神聖羅馬帝國内的主導武術。皇帝還授予學生攜帶武器的權利，允許他們進行決鬥。理查德納爾的劍術王朝是如此輝煌，以至于19世紀末，阿爾弗雷德·赫頓（Alfred Hutton）等劍士試圖開始還原失落的武術之時（超鍊接到之前霍頓的那篇），中世紀到文藝複興初期的德國長劍劍術一直是他們工作的重點。

▲塔爾霍夫教典中描繪的長劍戰鬥

随着戰争形勢的改變，長劍在戰場上漸漸被淘汰掉了，但在市民決鬥的場合中，長劍作為騎士的象征而依然為許多劍術的修習者所喜愛，所以依然存活了一段時間。到1570S左右，長劍已經完全的成為了一種競技體育和劍術表演的用具。與長劍的消亡一同走向沒落的是德國的劍術學校。在17世紀，意大利的劍術慢慢時髦了起來，德國劍術的傳統在巴洛克時期被視為老土的東西。迅捷劍成為了新的時尚，而長劍則被認為太大了，佩戴在身上與當時貴族們的精緻服飾不相稱。

▲一把典型的迅捷劍，市民決鬥和防身的終極武器

Jean Daniel L'Ange在他1664年的著作中寫道，“在我們這個時代使用長劍是十分危險的，因為他太大了不易攜帶。“他還寫道：“如果你佩戴迅捷劍，你有可能在近距離殺死一個手持槍械的人，因為迅捷劍可以發動更加高效的刺擊來拯救你的生命，他甚至死之前都沒法掏出槍來，而長劍的劈砍則太慢。“L'Ange還寫道，“你可以将迅捷劍隐藏在你的鬥篷之下，從而避免在公共場合引發争端。長劍可能會引發問題并激怒别人”。就此，長劍在市民防身與決鬥中也被淘汰，長劍與其對應的技法正式成為了曆史。

但正如騎士精神不滅一般，長劍在今日的影視作品中依然有着為數不少的出場，而德式長劍也作為現在HEMA項目中修煉者第一多的門派再次綻放了生機。Axel Petterson，Keith Farell等等HEMA的修習者耳熟能詳的長劍選手都是德式長劍的修習者，包括現在中國的HEMA練習者中德式長劍的修習者也占了近乎半壁江山。以這份成就，稱呼理查德納爾一聲劍聖，或者歐洲版的獨孤求敗，理所應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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