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上篇:
水浒傳文學賞析第一彈:影視語言的運用(上)
話外音:林沖山神廟偷聽《紅樓夢》裡,王熙鳳的出場一直被稱道,所謂“未見其人,先聞其聲”。這便是話外音的妙處了。
《水浒傳》當然也會用到這一寫法,最經典的例子便是山神廟一門之隔,林沖偷聽到陸謙、富安、差拔的對話,揭開了他們要暗殺自己的秘密。
林沖便拿了槍,卻待開門來救火,隻聽得外面有人說将話來。林沖就伏門邊聽時,是三個人腳步響,直奔廟裡來。
這段話外音不長,但有幾個特點:
第一,極為符合說話者的身份,每一句都能立刻對應到說話者是誰;
第二,補出了大量缺省的故事,各種“閃回”都直接免了。
比如,這件事是高太尉主使的;高衙内的病一直沒好;張教頭三回五次受到逼迫,卻一直不肯讓女兒再嫁;差拔是用什麼法子到草料場放火的;這是一個連環計,林沖沒燒死,也是個死罪。
對話直到“再看一看,拾得他一兩塊骨頭回京“為止結束,因為已經沒必要再聽下去了。
《林沖雪夜上梁山》戴敦邦作品
第三,照應到之前李小二在酒店裡,偷聽陸謙、富安、管營、差拔四人的議事。
因為那一段偷聽是斷斷續續,所以不明就裡,似乎是圖謀不軌,卻一直沒有行動,心中的疑團始終都在。
直到這一段偷聽,隻隔一門,聽得真真切切,于是謎底揭開。
話外音在故事推進中的巧妙使用,這是一個經典範本。
視角轉換:江州劫法場古典小說的創作中,作者常常采用全知視角來寫作,這是繼承自古代瓦舍勾欄裡說書人的特點。
說書人講故事的時候,會直接和觀衆對話交流,還會主動出來點評劇情,發表議論,看過田連元老師評書的都知道。
而影視作品則用鏡頭叙事,借助各種視角的切換來推進劇情。
有意思的是,《水浒傳》也大量采用了這種寫法。
來看江州劫法場一段——
鏡頭先在江州城大牢裡:
待第六日早晨,先差人去十字路口打掃了法場。飯後,點起土兵和刀仗劊子,都在大牢門前伺候。黃孔目隻得把犯由牌呈堂,當廳判了兩個斬字,便将片蘆席貼起來。當時打扮已了,就大牢裡把宋江、戴宗兩個匾紮起,又将膠水刷了頭發,绾個鵝梨角兒,各插上一朵紅绫子紙花。驅至青面聖者神案前,各與了一碗長休飯,永别酒。吃罷,辭了神案,漏轉身來,搭上利子。六七十個獄卒,早把宋江在前,戴宗在後,推擁出牢門前來。
一切按部就班,行刑前的每個細節都不遺漏,甚至還有打掃法場這樣的閑筆。
但是細品之下,風平浪靜之中,分明醞釀着越來越緊張的情緒。
然後,鏡頭換到法場,由公人們的眼中看去:
隻見法場東邊一夥弄蛇的丐者,強要挨入法場裡看,衆土兵趕打不退。正相鬧間,隻見法場西邊一夥使槍棒賣藥的,也強挨将入來。鬧猶未了,隻見法場南邊一夥挑擔的腳夫,又要挨将入來。隻見法場北邊一夥客商,推兩輛車子過來,定要挨入法場上來。這蔡九知府也禁治不得,又見那夥客人都盤在車子上,立定了看。
隻見、隻見、隻見、隻見、又見,這是從公人們的視角寫梁山一夥從東南西北四個方位出現。
法場都在十字路口,這是一個全面包圍的态勢,預示着故事将有大的轉變。
傳統年畫《江州劫法場》
然後鏡頭轉到刑場上:
時間到,監斬官一聲令下,劊子手去開了枷,法刀拿在手上……
此時,
隻見那夥客人在車子上聽得“斬訖”,數内一個客人,便向懷中取出一面小鑼兒,立在車子上,當當地敲得兩三聲。
這裡還是公人的視線,但接下來:
又見十字路口茶坊樓上,一個虎形黑大漢,脫得赤條條的,兩隻手握兩把闆斧,大吼一聲,卻似半天起個霹靂,從半空中跳将下來。
視角切換成從梁山一夥眼中,看李逵突然現身,從天而降。
意外 驚喜,妥妥地“最後一分鐘營救”!
這是1916年才由導演大衛·格裡菲斯在電影《黨同伐異》中首先采用的“交叉蒙太奇”手法。
然而,三百年前,《水浒傳》就已經在寫作中運用到了。
鏡頭繼續從晁蓋的視角跟随李逵:
隻見那人叢裡那個黑大漢,輪兩把闆斧,一昧地砍将來。
轉成晁蓋的特寫:
晁蓋便叫道:“前面那好漢,莫不是黑旋風?”
再切到李逵:
那漢那裡肯應,火雜雜地輪着大斧,隻顧砍人。
鏡頭回到晁蓋:
晁蓋便教背宋江、戴宗的兩個小喽啰,隻顧跟着那黑大漢走。
再接下來,可以設想這是一個移動長鏡頭:
衆頭領撇了車輛擔仗,一行人盡跟了黑大漢,直殺出城來。背後花榮、黃信、呂方、郭盛,四張弓箭,飛蝗般望後射來。
然後,白龍廟内,大家相認,商議對策。這時,變故又生:
隻見江面上溜頭流下三隻棹船,吹風胡哨飛也似搖将來。衆人看時,見那船上各有十數個人,都手裡拿着軍器。
這是兩方合在一處之後,又從衆人眼中看張順一夥的出現:
(宋江)奔出廟前看時,隻見當頭那隻船上,坐着一條大漢,倒提一把明晃晃五股叉……
此時,鏡頭又切換成張順的視角:
當時張順在頭船上看見,喝道:“你那夥是什麼人?敢在白龍廟裡聚衆?”
原來三夥人互相不認識,事先也沒有通氣,于是産生了誤會,制造出各種懸念和緊張。
江州劫法場這一段文字,各種看、各種隻見、又見,全是畫面感,單獨拿出來,完全可作為一個成熟的影視腳本。
楊志戰索超 劉洋作品
再舉另一個小例子,第十三回《急先鋒東郭争功 青面獸北京鬥武》。
之前楊志與周謹比武,都是從圍觀衆人的角度來拍,還有兩人的特寫:
看周謹時,恰似打翻了豆腐的,斑斑點點,約有三五十處。看楊志時,隻有左肩胛上一點白。
比武獲勝,“楊志喜氣洋洋,下了馬,便向廳前來拜謝恩相”,此時,索超突然站了出來,向他發起挑戰。
于是,随着楊志的轉身,鏡頭移到階下的索超身上:
楊志看那人時,身材凜凜,七尺以上長短,面圓耳大,唇闊口方,腮邊一部落腮胡須,威風凜凜,相貌堂堂……
鏡頭随索超移動,繼續順着楊志的視線看去:
索超上了台階,越過楊志,直到梁中書面前聲喏,禀道:“周謹患病未痊,精神不在,因此誤輸與楊志……“
然後,鏡頭再轉,切到梁中書的視角:
梁中書看時,不是别人,卻是大名府留守司正牌軍索超。
如果要出字幕,那麼索超的姓名、綽号應在這個特寫時打出。
小結中國的白話小說起源于民間話本,這種淵源決定了它的最初形态是“口頭藝術”。文字隻是對“講說”的記錄。
這一特性決定了白話小說的文字多為“白描”式:主要記錄人物的語言和行動,卻極少描寫心理活動。
于是,讀起來非常接近于今天的影視劇本。這是東西文學的一種有意思的相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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