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道路兩旁湧來歡呼:“早生貴子,百年好合!”28歲的靓靓擡起頭,視線穿過上海春天的綠枝桠,幾乎每個陽台都探出生動的臉孔:年輕女孩舉着手機拍攝,拼命朝樓下揮手,白發奶奶佝着背往鐵窗外探,笑意在眼角嘴角蕩漾……
眼淚霎時湧出來。靓靓穿着一襲白色蕾絲旗袍,戴着白色頭紗,正走在小區的步道裡。此刻,夕陽西沉,空氣中的光變得柔和了:四個居民緊随神戶,揮動手中的彩色氣球,三個攝影、攝像跑前跑後——除了新人,他們都穿着白色防護服和藍色隔離衣。
5月2日,上海寶山一個被封閉的小區裡,志願者和居民共同為靓靓舉辦了特别的婚禮。這個有着90棟單元樓,1100多戶人家,3000多居民的小區,因為疫情封控,足足“沉寂”了兩個月。婚禮不光成為新人們的幸福儀式,也成為小區許久未現的熱鬧,“很久都沒有這樣的煙火氣了”,一個居民說。
文|蔡家欣 鄒帥 編輯|王一然
招财貓、紅棗茶、子孫桶
如果不是那條求助信息,就不會有後來的這場婚禮。
4月29日晚上6點24分,上海學林苑小區的志願者群彈出一條信息:“誰家有雙喜或者喜慶的飾品?”消息是46單元的靓靓發出的,5月2日原本是她的婚期,按照家鄉風俗,婚期選定後不能輕易改,否則不利于新人婚後的和睦。但因為疫情,她和愛人被困在上海,靓靓想在線上和至親完成傳統的敬茶儀式。
氛圍還是要喜慶些。可房子是租的,隻住過半年,牆是清一色的白。靓靓在虹橋商務區做财務,每天早出晚歸,回家後還要準備審計考試,根本沒空裝扮。
消息發出去後,剛開始的一分鐘,群是沉默的,直到一位姑娘說:“我們家有紅蓋頭,你要不要?”群裡曬出的東西越來越多,有人發來一副對聯,一個男孩貢獻了準備求婚用的道具,還有人撕下冰箱上的大紅喜字……
“要不就做一場雲婚禮吧。”有人在群裡突然提議。“雲婚禮圍觀群”就這樣建起來了,很快,群二維碼也被熱心的志願者發送到各個團購群。
晚上8點多,聽到妻子嘟嚷着“有個婚禮群”,劉寅成立馬來了精神。他住在30單元,就在旁邊的上海大學教書。劉寅成對這場婚禮興緻頗高,要貢獻出家裡的黃酒,還自告奮勇要當司儀。居家兩個月,他加過無數的群,團購的、核酸的,第一次聽說婚禮群,和其它群不同,這個群“很歡樂”。
37單元的梁夢茜,手機快被這種歡樂“撐爆”了。她抱着圍觀的心态進群,“關在家裡太久了,都想看個熱鬧嘛。”不到10分鐘,群裡的人數從幾十個變成三百多個。居民争相在群裡發煙花、鞭炮的動畫。最後,煙花直接定格在梁夢茜的手機屏幕,她隻能重啟。
上海小區封閉婚禮中 ,一對新人用抗原檢測盒代替戒指。講述者供圖
與此同時,鄰居們還在群裡繼續曬各自喜慶的“藏寶”。27單元的一位女性翻箱倒櫃,找出去年星巴克贈送的一對福字;一位58歲的老人翻出十年前兒子結婚時用的喜碗喜筷;還有人拿來紀念币、紅棗茶、子孫桶,十年前結婚用的招财貓,實在沒有的,還想揭下自家門口的春聯,起碼“也是紅色的”。
湧進來的信息讓新娘靓靓慌了手腳,“幸福來得太突然了。”她催促愛人一一記錄,解封之後記得還給鄰居,自己則捧着手機,“甚至都不知道怎麼回信息”。
另一個角落裡,四個居民已經建起“四大金剛”群。31歲的兔子,是一家語音集成系統企業的負責人,作為小區志願者小隊長,她被選為這場婚禮的總策劃;38歲的Sara也很快加入進來,她在一家企業做人事,獨立負責過上海電影節的相關項目。小區裡的美食up主成了視頻剪輯,封控前剛從三亞參加婚禮回來的女孩報名了化妝師。
當天晚上,Sara打電話給靓靓,詢問她對婚禮的想法。晚上11點,婚禮的流程和腳本就出來了:這将是一場線上婚禮直播,地點選在居委會二樓報告廳。
鄰居
如果沒有這場疫情,靓靓夫妻本該在300公裡外的江蘇鹽城舉行婚禮,靓靓為此準備了一年:婚慶是傳統中式風,“就像皇後登場的那種感覺。”最期待的是講話環節。相處的時光,總是對方遷就她多一點,她準備了一段很長的話,想在那天講給他聽。
相形之下,這場“衆籌婚禮”隻有兩天時間準備。白天,每個居民都有自己的本職工作,Sara盡量把工作流程細化,以剪輯為例,一共招聘四個人,分别做前期片頭、後期全片和空鏡,最後再由她将所有素材重新整合。
住在這裡十二年,Sara對這個小區幾乎沒有感情。她在廣告公司工作,早上8、9點出門,晚上11點回家,甚至都沒和對門打過招呼,“如果說一聲‘嗨’,可能别人都會覺得我很傻。”在她印象中,小時候住過的弄堂鄰居可以互相串門,一起吃飯;但商品房是陌生人社區,“大家都各顧各的,眼睛都長在頭頂,誰也不認識誰。”
改變源于疫情時的封閉管理。58歲的婆婆是樓棟組長,每天都在小區裡奔波、統計和送物資。在她的影響下,Sara報名做了志願者。那時候,小區氛圍緊張,擔心被歧視,有的陽性居民會隐瞞信息。為了改變這種情況,Sara挨家挨戶敲門,勸他們加進樓道群,共享信息,也方便鄰居互相幫助。有時候,門内會傳來急吼吼的聲音,“誰啊,你幹嘛的?”從一樓到六樓,她花了兩個多小時,終于集齊所有居民。
Sara也因此發現,每扇門背後都是鮮活的人:二樓的女士生活精緻,喜歡做點心奶茶,還要精心地拍照,“就算在隔離,看到心情也會變好”。五樓的先生是個牙醫,Sara牙疼發作,他及時送來消炎牙膏,還教Sara如何止痛。
一位25歲的女孩在學林苑生活十多年,對小區同樣感到陌生,父母和鄰居相互間的稱呼都是“XXX(狗的名字)的爸爸/媽媽”。做了兩個月志願者,這個女孩終于知道,二樓住着一位熱心的老師,52單元和70單元其實是挨着的,配送時東西可以放一起。一個年輕小夥曾用一排雞蛋和八樓的阿姨交換土豆,了解到小夥是三個人合租,擔心物資不夠,阿姨會特意放些物資到一樓的置放架,讓小夥去取。
婚禮當天,靓靓夫妻向鄰居們揮手緻意。講述者供圖
兩個月的封控,“鄰居”頻繁地在每個人的生活裡登場,這也讓大家後來參與靓靓夫妻的婚禮,變得順其自然。
婚禮籌備組最終在小區裡招募到将近20個工作人員,他們分頭行進:有人連夜剪輯新人故事,做婚禮開場視頻,有人專門到小區試飛無人機,還有人摘下自己種的鮮花,給新娘做花籃和頭飾。
負責這次婚禮攝影的是23歲的小夥中庭,去年三月才搬到這裡。這一年,帶着職業的觀察力,他對鄰居們充滿想象:每天早上七點鐘,樓上會傳來踢踢踏踏的聲音,聽節奏,他猜測那應該是一個“劉畊宏女孩”。總在電梯裡抽煙的那個人也住在樓上,是個外賣員。
有一戶人家面相有點兇,看起來不太好惹。他很少主動和人招呼。唯一例外的是那對開水果店的夫妻,胖乎乎的,面容和善,見了面總是主動問好。
婚禮前一天,中庭跟随志願者去收集物資,這是他第一次接觸過去那些觀察和想象中的鄰居:大部分居民直接将喜慶物品放在家門口,看着它們躺在樓道,中庭形容這是疫情時代裡的“無聲交流”。從一個大學老師家取完物資離開時,老師還在樓上窗口揮手,這些都讓中庭感到從未有過的親切,“就像老家的鄰居一樣。”
這場婚禮和小區變成他在上海最美好的記憶。他說,“會記住上海,想到這裡,就會想到有這樣一個婚禮。”
夢中的婚禮
最激動也最忙亂的一天終于到來了。
新娘靓靓一夜無眠,婚禮的規模超乎她的預料,“沒想到會這麼隆重”。有期待也有忐忑,“辦這樣一場婚禮,會不會被人質疑?”但最多的還是感動,在學林苑居住不過半年,她說,“我是一個外來人員,大家(卻)給我如此溫暖的環境。”
下午5點20分,婚禮正式開始。雙方父母、證婚人、現場……這場直播設置了16個機位。小區之外,居民請來的直播外援團隊正在根據腳本切換畫面。
此時,學林苑90個單元的幾千居民都在觀看這場特殊的婚禮。上海大學的老師劉寅成特意把吃飯時間提前了半個多小時,擔心手機看不清,還換成電視投屏,從陽台向外望去,對面樓棟許多戶人家,和他一樣,電視都切換到婚禮的畫面——
新郎在回憶兩人的愛情故事:在朋友家相識,斷斷續續聯系過兩年,他性格腼腆,最後是新娘忍不住先開口,“你要不要做我的男朋友?”戀愛九年,八年異地,他考上博士,她就放棄老家國企的穩定工作,到上海和他團聚。重新找工作、租房,她每天都要來回通勤3個小時。
婚禮持續了70分鐘,畫面不太流暢,但這沒有降低居民們的熱情,最高的時候,直播間在線人數達1萬多。
婚禮現場,除了新郎新娘,其他人都穿上了防護服。講述者供圖
靓靓覺得自己大概是最幸福的新娘。對她而言,這段婚禮的意義也在于,讓她更加珍惜這段關系,以後如果遇到争吵,回想起婚禮當天,“不能辜負這麼多人的祝福。”如今,鄰居送來的東西還堆在出租屋裡,她打算解封後一一送回去,“迫不及待想要給大家發喜糖。”
婚期趕上了疫情封控,許多在上海的新人都經曆了更特殊的愛情儀式。就在同一天,浦東的新娘阿孫也穿上了婚紗。小區規定不能出樓,阿孫就在樓道裡拍下疫情時期的婚紗照:手捧花是用口罩折成的,戒指則用抗原檢測盒替代,雪白婚紗背後,是老舊漆黑的樓道,電表箱和電線淩亂地揉成一團,她說:“正好在上海這個特殊的時期,也是以後一個美好回憶。”
28歲的花花和靓靓一樣幸運,她的婚禮是由秀沿路867弄小區的鄰居“衆籌”的:手捧花是一朵西蘭花,為了顯得正式,特意用空氣炸鍋的油紙做成花托,用鄰居剛買的小米辣椒點綴,司儀、家長、花童全由小區居民擔當。那一天,有人自發開着大紅喜字的摩托車,在小區開路,幾輛送物資的電瓶車自覺并上來,組成婚禮“車隊”。花花和愛人坐在後面的三蹦子上巡遊,車尾巴上拖着幾個由可樂罐串起的“鞭炮”。
現實世界之外,一場“動森婚禮”也在虛拟的小島上悄然開場了——這裡也是新人相識相知的地方。他們本該到三亞旅行結婚。碰上疫情,先是改到5月22日,最後不得已隻好取消。
在這座小島上,沿用《惡作劇之吻》的反串,新娘穿西裝,新郎是公主裙。桌子上鋪滿蛋糕、蠟燭和捧花,小島上還布置了拱門和管風琴。六個好友參與和主持這場婚禮,屏幕上緩緩出現新人打出的三個字:“我願意”。
對這些新人來說,婚禮是另一段人生的開端,承載着愛意與祝福,疫情、封控都不能阻止他們對儀式的追尋。
在靓靓婚禮結束的那天晚上,負責籌辦的工作人員趕回居委會做全面消殺,将報告廳恢複原狀,直到晚上八點才結束。第二天,到過婚禮現場的工作人員,全都停止志願活動,自發居家隔離一天,每隔六小時做一次抗原檢測。
學林苑重新回到往日的軌道上:鳥鳴萦繞在小區上空,陽台外是無休止的大喇叭聲,還有志願者聲嘶力竭的喊樓聲。但無形中有一些東西被改變了。兔子喜歡徒步、旅行和美食,這次的經曆,讓她結識到一群志趣相合的朋友,“以後随時都有能一起吃飯的人了。”Sara帶着一個人事管理者的敏銳:“很多人的技能确實不一樣”,“有工作需要都可以來問我。”
視頻剪輯師連夜加班,終于在婚禮結束後的那個淩晨,制作完成了婚禮的全部視頻。在影片開場,他将制作署名為:學林苑全體居民。
(應講述者要求,兔子、中庭、阿孫、花花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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