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志勇

繼承權，在中國封建時代曆來是一個極其敏感的話題。大到一個王朝的皇位傳承，中到一個仕宦商賈之族，小到屯墾務農之平民小戶，這都是一個無法回避的問題。繼承權因為涉及到最為核心的利益，由古至今，因為争奪繼承權導緻了多少父子成仇、兄弟反目、夫妻陌路之事，更有甚者掀起了一場場血雨腥風，如“玄武門兵變”、“燭影斧聲之迷”、“奪門之變”、“九子奪嫡”等等。《禮》曰：嫡子死，傳嫡孫。觀中國古代的制度演變，其對于繼承權的規定雖不盡相同，但有一條準則始終沒有變，就是嫡長繼承制（父死子繼，兄終弟及），簡言之，就是有嫡立嫡，無嫡立長，正妻所生的第一個兒子，是法定的第一繼承人，如果沒有嫡子，則就是庶長子繼承。這個制度雖在清代皇室有所動搖（清代擇立皇儲采用的是立賢制，整個清朝，以嫡長子身份繼位的隻有道光皇帝一人），但總體來說，無論是官方還是民間，還以是嫡長繼承制為主。這樣的制度有利有弊，好處在于繼承權比較清晰沒有争議，而弊端在于一旦所托非人，則會帶來嚴重的後果，尤其是皇位的繼承。

《紅樓夢》中的甯榮兩府，亦不可避免的要面對繼承問題，甚至可以說是頭等大事，因為這樣的豪門大族，要繼承的不僅是名譽地位，還有爵位、府宅、封地以及家族的統治權和經營權這些實際利益。那麼，甯榮兩府的繼承權又是一個怎麼樣的狀況呢?我們先來看甯國府，甯國府的繼承權非常清晰，一目了然。文本第二回中有載:當日甯國公與榮國公是一母同胞弟兄兩個。甯公居長，生了四個兒子。甯公死後，賈代化襲了官，也養了兩個兒子。長名賈敷，至八九歲上便死了，隻剩了次子賈敬襲了官，如今一味好道，隻愛燒丹煉汞，餘者一概不在心上。幸而早年留下一子，名喚賈珍，因他父親一心想作神仙，把官倒讓他襲了。他父親又不肯回原籍來，隻在都中城外和道士們胡羼。這位珍爺倒生了一個兒子，今年才十六歲，名叫賈蓉。如今敬老爹一概不管。這珍爺那裡肯讀書，隻一味高樂不了，把甯國府竟翻了過來，也沒有人敢來管他。

通過這一段描寫可以看出，甯國府自賈代化之後，每代便隻有一位繼承人，就是賈代化——賈敬——賈珍——賈蓉。這種情況下，甯國府不用為了繼承權的問題而費心，因為壓根沒得選擇，不管這個人是嫡出還是庶出都隻能選他。這種三代單傳的局面對于一個大家族的傳承來說是非常危險的信号，因為萬一最後一代繼承人沒有生出兒子，就會面臨後繼無人的狀況。甯國府的繼承脈絡非常簡單，沒有任何糾葛。我們可以看到，在嫡長繼承制下，隻有主脈才能享有繼承權。《紅樓夢》中寫到的甯國府的近派玄孫賈薔，當是賈代化弟弟的後代，由于祖輩喪失了繼承權，就慢慢淪落為了旁支，血緣上也距離主脈越來越遠，幾與平常人家無異。甯國府的繼承中，唯一有疑問的就是賈敬，他還活着的時候就把爵位傳給了兒子賈珍，這是非常令人不解的，也是不符合正式程序的。我們要知道，爵位是朝廷所授予的，隻可承襲不可禅讓，其繼承是要得到朝廷的許可的。按照正常程序，賈敬死後，應由禮部具折上奏，皇帝批準，才能将爵位轉頒給賈珍。也就是說，就算賈敬看破紅塵要出家，想把這個爵位傳給兒子賈珍，那也得向朝廷申請，得到批準後，由朝廷正式發文才能落實，而絕不是如文本中“把官倒把他襲了”這樣的簡單，曹公這裡一筆帶過，委實令人疑窦叢生。賈敬其人，曹公着墨不多，但在其有限的文字中，我們不難發現，這是一個曾經高中進士的非常優秀的人才，甯榮兩府無人能出其右，可偏偏這樣一個優秀的人才卻一不做官，二不襲爵，卻跑去燒汞煉丹，置祖宗基業于不顧，任由賈珍把個甯國府弄得烏煙瘴氣，着實難以理解。這中間到底發生了什麼我們不得而知，但不管如何，甯國府當下的繼承權是非常清晰的，沒有任何糾葛之處。

相較于甯國府的簡單清晰，榮國府在繼承方面就要複雜得多，甚至有些波谲雲詭。我們回到文本第二回：再說榮府你聽，方才所說異事，就出在這裡。自榮公死後，長子賈代善襲了官，娶的也是金陵世勳史侯家的小姐為妻，生了兩個兒子：長子賈赦，次子賈政。如今代善早已去世，太夫人尚在。長子賈赦襲着官。次子賈政，自幼酷喜讀書，祖父最疼。原欲以科甲出身的，不料代善臨終時遺本一上，皇上因恤先臣，即時令長子襲官外，問還有幾子，立刻引見，遂額外賜了這政老爹一個主事之銜，令其入部習學，如今現已升了員外郎了。由此可知，榮國府這邊是由賈赦襲爵，這本來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可它偏有不正常的地方，賈赦雖襲了爵，卻未能承襲家産，榮國府的家業落入了次子賈政的手中。鳳姐夫婦雖然是在榮國府中料理家務，看似大權在握，實則她二人隻是在榮府打臨工的，屬于“借調”，哪一天賈政王夫人不高興了，随時可以将其踢走。我們通讀文本會發現鳳姐有一個特點，就是“貪财”，其實，這就是她心中危機感的體現。她知道賈赦這一脈是沒有榮國府的繼承權的，她害怕突然哪一天就會失去手中的權力，隻有錢财才會給她帶來些許安全感。曹公為何會将榮國府的繼承作如此安排我們不得而知，業有衆多專家學者對些有多種解答，然卻鮮有服衆者。

我們姑且不管榮國府為何會出現這種長子襲爵次子襲産的詭異局面，隻單論賈赦賈政這兩房各自的繼承權問題，也有諸多值得推敲之處。暫且将賈赦賈政分作兩房看待，賈赦這一脈倒還簡單一些，他隻得二子一女，嫡子賈琏庶子賈琮庶女迎春。文本中對于賈琏的生母沒有交待，但賈琏應是嫡出無疑，否則是不可能娶到王家嫡出的小姐為妻的。接正常程序，賈赦死後，其爵位和家産應由嫡子賈琏繼承，庶子賈琮是沒有繼承權的，他隻能分得一小部分财産，且需移府另居。但是賈赦這邊還有一個問題，就是賈琏目前還沒有兒子，隻得一個女兒，這就為下一代的繼承權埋下了隐憂。很多紅迷讀過文本可能會有這麼一個疑問，鳳姐沒生出兒子，那平兒作為通房丫鬟，後來更是成為了賈琏的妾，那為什麼也一直沒有懷孕生子呢？其實也不難理解，因為鳳姐自己還沒有兒子，她是不可能讓平兒先生出兒子來威脅到自己的地位的，所以賈琏才會有“如今她連平兒也不讓我碰了”這樣的怨言。設想一下，如果鳳姐一直無子，而平兒又生了兒子，那久後繼承權則必然落入平兒所生的兒子手中，哪怕他是庶出。站在平兒的角度來看，以鳳姐陰狠毒辣的心性，她也不敢在鳳姐之前就生出兒子，那樣的後果她承擔不起（參考尤二姐的下場）。賈寶玉曾對平兒有着非常高的評價——“且平兒又是個極聰明、極清俊的上等女孩兒”，“ 思平兒并無父母兄弟姐妹，獨自一人，供應琏鳳夫婦二人。賈琏之俗，鳳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貼”。且此可知，平兒是個非常聰明的女子，她不會做出威脅鳳姐地位的事情來，這也是一種明哲保身之道。綜上所述，無論賈琏以後有沒有兒子，誰給他生兒子，賈赦這一脈的繼承權也是相對清晰的，那就是賈赦——賈琏——賈琏嫡子？或庶子？

甯榮兩府，在繼承權上最為複雜的非賈政這一脈莫屬。我們先來看看賈政這一脈的子嗣情況。文本第二回有載：這政老爹的夫人王氏，頭胎生的公子，名喚賈珠，十四歲進學，不到二十歲就娶了妻生了子，一病死了。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這就奇了，不想後來又生一位公子，說來更奇，一落胎胞，嘴裡便銜下一塊五彩晶瑩的玉來，上面還有許多字迹，就取名叫作寶玉。你道是新奇異事不是？由冷子興這一段話可知，賈政正妻王夫人生有二子一女，長子賈珠，長女賈元春，次子賈寶玉，賈政另有庶出一子一女，就是趙姨娘所生的賈探春和賈環。按正常程序來說，賈政這一脈的繼承也是很明了的，其有嫡長子賈珠，賈珠又有兒子賈蘭，三代之内的繼承權是很清晰的。可偏偏賈珠早亡，這就有了很大變數。其實，賈政這一脈的繼承權的關鍵點并不在賈寶玉身上，而是在賈蘭身上。我們先來分析一下賈蘭是嫡出還是庶出，這個問題可能會招至很多紅迷朋友的質疑，因為在很多人看來，賈蘭肯定是李纨所生，是賈珠的嫡子，但是真的是這樣嗎？筆者認為，賈蘭的身份是存有疑點的，起碼文本中沒有明确證據說他是李纨所生，其是嫡出還是庶出尚需推敲。冷子興那一段話中說的很明白，賈珠不到二十歲就娶妻生子，但是，賈珠的兒子就一定是李纨所生嗎？我們先捋一捋賈珠的妻妾情況。文本中介紹李纨時是這樣說的：“原來這李氏，即賈珠之妻，珠雖夭亡，幸存一子，取名賈蘭。可見，李纨是賈珠之正妻，這一點是明确無誤的，再者說，堂堂國子監祭酒的女兒，也斷然不會去給人家做妾的。那賈珠除了李纨這一個正妻外還有沒有妾室呢？遍閱文本，曹公并沒有明言賈珠是否有妾室，但是，從其他人的隻言片語中還是有迹可循。第三十九回中，李纨曾對平兒說過這麼一段話：“你倒是有造化的。鳳丫頭也是有造化的。想當初你珠大爺在日，何曾也沒兩個人。你們看我還是那容不下人的？天天隻見她兩個不自在。所以你珠大爺一沒了，趁年輕我都打發了。若有一個守得住，我倒有個膀臂。”說着滴下淚來。

由此得知，賈珠曾經是有妾室的，而且不止一位，隻是在賈珠死後都被打發到外面去了。當然，我們不能僅憑賈珠有過妾就來懷疑賈蘭是妾所生，僅憑這個線索是遠遠不夠的。筆者之所以懷疑賈蘭的嫡出身份，主要還在于文本中另幾處。首先就是賈蘭的存在感實在太低，低到什麼程度，一大家子聚會賈政這個做爺爺的居然都忘了叫他來參加，這委實有些說不過去。要知道，在嫡長繼承制中，嫡長孫的地位是遠高于嫡次子的，其繼承順位也在嫡次子之前，如果賈蘭是嫡出身份，那麼久後榮國府這份家業則必将由他來繼承，這是法定的權利，是不以他人意志為轉移的。

換言之，如果賈蘭是賈政的嫡長孫，那麼他必然享有極高的地位和權力，榮國府阖府上下也必将傾盡全力來培養他保護他。我們舉個曆史上真實的例子，明太祖朱元璋定鼎天下登上皇位，立嫡長子朱标為太子，朱元璋也是對朱标寄予厚望，期望他将來能成為一位有道明君，可惜朱标命薄英年早逝，在這種情況下，朱元璋并沒有改立其他兒子為太子，而是直接冊立朱标的嫡長子朱允炆為皇太孫，讓他來繼承自己的皇位。朱元璋如此操作的原因固然有着對嫡長子朱标的疼愛，還有更重要的一點就是對嫡長繼承制的尊崇，在他心中，皇位隻能由自己的嫡長子朱标這一脈來繼承，别人是不能染指的。嫡長孫之重要性可見一斑。然而，我們在賈蘭的身上卻是半點沒有看到，他的存在感之低直令人咋舌，非但賈政這個做爺爺的忽視他，甚至就連趙姨娘這個“整部紅樓夢唯一沒有朋友的人”也忽略了他。

在第二十五回，趙姨娘請了馬道婆用巫盅之法想要加害寶玉和鳳姐時，曾對馬道婆說過這麼一段話——趙姨娘聽這話口氣松動了，便說道：“你這麼個明白人，怎麼糊塗起來了。你若果然法子靈驗，把他兩個絕了，明日這家私不怕不是我環兒的。那時你要什麼不得？”看看趙姨娘這句話，其非常自然的就忽略了賈蘭，在她眼裡，賈蘭似乎什麼也不是，隻要除掉了賈寶玉，那麼這榮國府就肯定會落入賈環手中。賈蘭如果是嫡出的身份，又何至連趙姨娘都忽視他？？再有，我們遍閱全書，竟然未能找到李纨與賈蘭二人間的親子互動場面，似賈寶玉直接滾到王夫人懷裡那樣撒嬌玩鬧的場景更無一星半點，私底下也沒有任何母子間的親情流露，此二人完全不像一對相依為命的孤兒寡母。書中固然也有着李纨教導賈蘭功課的場景，但這并不能說明賈蘭就是李纨所生，因為在封建宗法制下，妾所生的子女都要認正妻為嫡母，正如王夫人對賈環一樣，李纨也享有教導賈蘭的權力。文本中另一處線索也值得探讨一二，海棠詩社成立後，李纨曾率領一大幫子人來找鳳姐要錢——鳳姐兒笑道：“虧你是個大嫂子呢！把姑娘們原交給你帶着念書學規矩針線的，他們不好，你要勸．這會子他們起詩社，能用幾個錢，你就不管了？老太太，太太罷了，原是老封君．你一個月十兩銀子的月錢，比我們多兩倍銀子．老太太，太太還說你寡婦失業的，可憐，不夠用，又有個小子，足的又添了十兩，和老太太，太太平等．又給你園子地，各人取租子．年終分年例，你又是上上分兒．你娘兒們，主子奴才共總沒十個人，吃的穿的仍舊是官中的．一年通共算起來，也有四五百銀子．這會子你就每年拿出一二百兩銀子來陪他們頑頑，能幾年的限？他們各人出了閣，難道還要你賠不成？這會子你怕花錢，調唆他們來鬧我，我樂得去吃一個河枯海幹，我還通不知道呢！

很多紅迷由着十兩銀子的月錢就斷定賈蘭肯定是嫡出的身份，這似乎也有道理，但是卻也禁不起推敲。我們都知道，王夫人每月不過二十兩銀子月錢，李纨身為賈珠正妻，榮府長媳，每月十兩銀子合乎情理，可是賈蘭每月十兩就顯得太多了，多得有些不正常。鳳姐說李纨月錢比她兩倍還多，那鳳姐每月最多也就五兩銀子。第七十二回中，鳳姐曾和來旺媳婦說過這麼一段話：“這屋裡有的沒的，我和你姑父一月的月錢，再連上四個丫頭的月錢，通共一二十兩銀子，還不夠三五天的使用呢。”四個丫頭的月錢可以忽略不計，那麼可以得知賈琏月錢是十兩多，要比鳳姐多一點，要知道這是在賈琏和鳳姐已結婚成家的情況下。而賈寶玉尚未成家，月錢多少書中沒有明說，參照賈環、迎探惜等人來看大概也是二三兩銀子的樣子，另每年有八兩銀子買筆墨的專項費用。趙姨娘周姨娘每月也隻二兩銀子，賈環探春等也都是二兩銀子。這麼一對比，賈蘭的每月十兩銀子是不是就多的有點不正常了？就算他是嫡出，也不會享有這麼多的月錢。

我們或可換個角度來看待這個情況，賈蘭這十兩銀子，隻不過是榮府借着賈蘭的名義來補償李纨的而已。何也？首先李纨的出身擺在那裡，她可不是出自平常人家，她的父親是國子監祭酒李守中。國子監是什麼所在，那是負責管理全國各類官學的衙門，極為重要。在清代，國子監最高領導為管理監事大臣，再下便是祭酒，為從四品官員，那李守中的官階便要在賈政這個工部郎中之上了。李纨年紀輕輕便死了丈夫，在封建禮法的束縛之下，她是絕對不可能有機會再嫁他人的，隻得死守空房渡日，而賈府為了安撫于她，更是為了不失去李守中這個政治資源，給予李纨更多的“優惠政策”便也合情合理了。而之所以借用賈蘭的名義，也是為了在明面上給阖府上下一個交待，要知道王夫人也隻得二十兩銀子月錢，李纨再怎麼樣也不能逾越這個界限。而以賈蘭的名義給予貼補，旁人也不好多說什麼。

筆者此處隻是就賈蘭是否嫡出提出些許質疑，并不形成任何結論，隻因結合文本諸多線索來看，斷定賈蘭為嫡出證據确實不夠充分。但賈蘭嫡出與否卻與榮國府的繼承息息相關，如果賈蘭是嫡出，那麼無論賈母王夫人再怎麼疼愛賈寶玉也沒有用，榮國府必由賈蘭繼承。如果賈蘭是庶出，那麼賈寶玉這個嫡次子就是第一順位繼承人，賈寶玉如果也早亡，那就要輪到賈環了。而綜合文本中賈寶玉、賈蘭二人的待遇、受重視程度等方面來分析，賈蘭是否嫡出确要打個大大的問号。其實，文本中尚有别的線索可用，比如，賈蘭總是喜歡和賈環厮混在一起，這也是不正常的。要知道，如果賈蘭是嫡出的身份，那是何等的高貴，别人不說，首先李纨就不會允許賈蘭和賈環混在一起。榮國府的繼承權，看似簡單，實則疑點重重，筆者此文亦并非要解開這些疑點，隻是一時興起之作爾，以期與諸同好共探讨之。

更多精彩资讯请关注tft每日頭條，我们将持续为您更新最新资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