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韓慶祥
《古代邊塞詩詞三百首》一書,上起《詩經》,下至晚清,跨越3000年,僅唐詩就占了全書一半。這其中,岑參入選13首,超過同時代的實力派大咖而位居第一。
唐代是充滿陽剛之氣的朝代。所謂“盛唐”,是用實力打出來的。隋唐之初,突厥族控制着北部疆土,輕易就能兵臨長安城下。當時,唐太宗剛剛上台,實力不足,隻能遵照舊例,繼續向突厥稱臣,歲貢金帛。史上稱作“渭水之盟。”
唐太宗如此英雄,此仇焉能不報。三年後,他派大将李靖,五路出兵,肅清了盤踞山西定襄的東突厥,打通河西走廊,恢複了對西域的統治。太上皇李淵高興地誇道:“我兒子能滅突厥,報了我稱臣之辱。”
百年征戰,烽煙傳檄,有骨氣的文人投筆從戎,到邊塞建功立業。比岑參成名早些的王之渙、孟浩然、王昌齡、李颀、李白、王維、高适、杜甫等,都有邊關詩、塞下曲在坊間傳唱。“秦時明月漢時關,萬裡長征人未還......”“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這些詩人寫的邊關,泛指幽、并、涼三州,離京城都不遠。
當代學者鄭振铎評說,唐人邊塞詩雖多,但作者多是站在外圍發表的感歎,“類皆撲風捉影”。他說,隻有岑參頻繁往來于沙漠雪山,“句句從體驗中來,從閱曆裡出。”寫火山“火山突兀赤亭口,火山五月火雲厚。火雲滿山凝未開,飛鳥萬裡不敢來。”不是親臨其境,難以如此逼真。史料記載,初唐四傑之一的駱賓王,在公元676年,曾跟随大将裴行儉護送波斯王子回國登基,到過西域。由此說來,真正縱馬輪台、放歌天山南北的詩人,非岑參莫屬了。那麼,岑參這位邊塞詩人是如何“煉”成的?
岑參(715-770)祖籍南陽人。其曾祖岑文本及伯祖有三人曾高居相位,其父岑植兩度官至刺史。岑參5歲讀書,9歲能文。29歲中了進士,授予“正九品下”的兵曹參軍,在京城,守着妻子兒女過着體面的生活。他的朋友圈裡,有王維、高适、杜甫、顔真卿等比他年長的名士。每次飲酒暢談,岑參都流露出要效法張骞、班超,去西域建功立業的志向。顔真卿擔任武部員外郎,去安西宣旨時,就把岑參的心願轉達給了節度使高仙芝。
天寶八載,34歲的岑參獲得了邊塞幕府中掌書記職務,這肯定是顔真卿牽的線。不然,人才濟濟的長安城,“組織部門”哪會啟用這個九品“芝麻官”。
出身于官宦之家的岑參,他的人生,因走出長安的那一步而改寫。前往安西都護府,理想很豐滿,現實極殘酷。過了陽關,眼前是莫賀延碛大沙漠,長八百裡,上無飛鳥,下無走獸,也沒水草,真是“西出陽關無故人”。他是詩人,漫長的行旅,一路有詩為錄:“沙上見日出,沙上見日沒。悔向萬裡來,功名是何物?”走進無邊無際的大沙漠,才感到生命何等渺小,功名有何用?
迎面有人打馬而來,是邊關入京使。突然看到“老鄉”,岑參一下子牽挂起妻子兒女。沒有紙筆,隻好請對方給家屬傳個口信了。“故園東望路漫漫,雙袖龍鐘淚不幹。馬上相逢無紙筆,憑君傳語報平安。”你看,西行途中,與素不相識的人相遇,打招呼,捎個口信,這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的一個情節,卻成就了一首著名的七絕——《逢入京使》。岑參一定目送着入京使遠去,長歎一聲,撥轉馬頭,向着遙遠的邊疆走去。由于情感飽滿,曆代詩選都看重此詩。
他沿天山南麓跋涉,過吐魯番寫道:“走馬西來欲到天,辭家見月兩回圓。今夜不知何處宿,平沙萬裡絕人煙。”沿途看到兩次月圓,正是月亮走,他也走,“哪知故園月,也到鐵關西。”月亮陪他一路西行。晚上,住進銀山碛驿館。他手裡有朝廷文書,到達驿站可喂馬、住宿,一日三餐免費,他的詩反映出唐朝的邊塞管理還挺完善。再過鐵門關就到安西了,“銀山碛口風似箭,鐵門關西月如練。丈夫三十未富貴,安能終日守筆硯。”看吧,咬着牙關經曆艱險,還是要建功立業。
年末到達安西,過了除夕,開始在安西四鎮間穿行,他在《安西館中思長安》寫道:“家在日出處,朝來喜東風。風從帝鄉來,不異家信通。”思鄉的遊子把東邊吹來的風也當作傳遞家書的信使了。
岑參的“詩”就是“史”,後代學者,把岑參詩集翻來覆去的考證,來研究他的西行軌迹,挖掘唐代屯邊史料。
兩年後,岑參回長安探親。天寶十三載,39歲的岑參又官升一級,到北庭(北庭地址在今烏魯木齊北邊吉木薩爾縣)節度使封常清屬下,任支度判官(負責軍資糧仗)。唐代節度使屬下分為副使、行軍司馬、判官、掌書記四級官員。
再次戍邊,已經輕車熟路了,常常出使羅布泊、玉門關查驗軍備糧草。“自逐定遠侯,亦著短後衣。近來能走馬,不弱幽并兒。”這位京城相門後代,穿起前長後短的大衣,能飛身上馬,騎術與胡兒無異了。
在封常清率軍西征時,岑參送至走馬川,寫出《走馬川行奉送出師西征》:“君不見走馬川行雪海邊,平沙莽莽黃入天。
輪台九月風夜吼,一川碎石大如鬥,随風滿地石亂走。
匈奴草黃馬正肥,金山西見煙塵飛,漢家大将西出師。”
他用跳躍的三句式,來描寫荒原上的夜風,把石頭吹得亂走。岑參不是誇張,前些年,新疆鐵路線上發生過火車被大風吹倒的事故。在這樣惡劣的天氣裡連夜行軍,軍情何等急促?如果按兩句一韻來寫,哪會産生如此震撼力。此詩構思奇崛,詩句凝練深沉,氣魄雄奇瑰麗,成為盛唐邊塞詩扛鼎之作。
其後,岑參為一位同事送行,又創作出一首《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北風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在這寒冷孤寂的邊城,面對滿天飛揚的鵝毛大雪,詩人眼前幻化出家鄉的梨花“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這兩句詩,是岑參用心血錘煉出來的。一千多年來,中國人對飛雪的描寫,由此定格。“将軍角弓不得控,都護鐵衣冷難着。瀚海闌幹百丈冰,愁雲慘淡萬裡凝。”在如此嚴寒的天氣裡,岑參和将士們為國戍邊的豪情躍然而出:“輪台東門送君去,去時雪滿天山路。山回路轉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
這幅天山雪後壯行圖,随着武判官回京,越過天山、昆侖、祁連山的迷漫風雪,飛往内地。他的一首首詩歌寫于輪台,叫響長安,确立了他戍邊詩篇的絕對高度。大唐有着全民讀詩的風氣,那時候估計也沒搞過“全國七律七絕詩歌大賽”,可好詩卻會不胫而走,詩人的地位當時就已分出伯仲。
岑參離家多年,縱馬漢代與唐代兩處輪台,馳騁哈密、吐魯番、塔裡木各地,自有詩篇作證。不料,在新疆吐魯番古墓考古中,還有幾頁賬單為他作證。上面一筆一劃寫着“天寶十三載,八月二十四日,郡坊馬六匹迎岑判官,食麥四鬥五升。付馬子張計仵”同年十月二十五日“岑判官馬七匹,共食青麥三豆(鬥)伍勝(升),付健兒陳金。”(驿卒的名字叫陳金)這些馬料帳,記載了岑判官曾在前後兩個月,帶領随從兩次跨越天山。把其千年之前的行蹤精确到年月日,成為古今中外絕無僅有的珍貴文書,也豐富了大唐西域史。
岑參42歲那年,安史之亂平息,他随肅宗還京,和杜甫同朝擔任谏官。春風得意之際,他兩人還和賈至、王維以《早朝大明宮》為題,寫出了四首七律,均收入《千家詩》。當然,這類頌揚帝宮氣象、堆砌辭藻的唱和詩作,雖被詩家奉為佳作,其實沒有積極意義。假如他沒有邊塞詩,也就沒有文學史上的地位。
50歲時,岑參授嘉州(四川樂山)刺史,行前将女兒水仙的婚事辦妥,留下夫人與女兒女婿相伴,然後入蜀。55歲,辭官東歸途中,卒于成都旅舍。
後人将其詩作輯成《岑嘉州詩集》刊行于世。陸遊贊曰:“嘗以為太白、子美之後,一人而已。”明代濟南邊貢也在刻印岑詩時贊其詩作“夫俊也、逸也、奇也、悲也、壯也五者,李杜弗能兼也。”
縱馬輪台的岑參,在他存世的409首詩裡,有70多首戍邊詩。它們和曆代氣勢磅礴的邊塞詩相彙合,高揚着中華民族威武不屈的英雄氣概,鼓舞着中華優秀兒女,在獻身國防、建設邊疆的複興大業中,用青春和熱血來守衛美麗的祖國。
(此文還參考了《邊塞詩雄岑參傳》、《岑參詩箋注》等著作)
作者簡介:韓慶祥,退休賦閑,熱衷讀書寫作。系山東散文學會會員,曆下區作協會員
壹點号山東創作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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