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九尾真的是妖,那麼纣王認為她至少不會像人類一樣,有那麼大的目的性,甚至能讓他試着去信任。
九尾當然能夠聽出纣王的弦外之音,她點頭,道:“你手裡從來就沒有什麼能讓我想要的東西。”
聽見這話的纣王有些哭笑不得,就算他再怎麼不濟也是坐擁天下的帝王,而如今他抱在懷裡的人卻說自己沒有一樣她能看得起的東西。但哭笑不得的此時,纣王突然意識到在他不得不防、不得不算計所有人的此時,隻有九尾以妖的身份能讓他的試着去信任……和這一比,身為妖的這件事就真的不算事,他所認知的人心從來都比鬼神更可怕。
纣王回了新殿之後突然讓人燒了先前從遊方道士那裡收下的一柄木劍,說起來也不算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可留下木劍的雲中子卻在離開朝歌之時在城牆上題了字:妖氣穢亂宮廷,聖德播揚西土,要知血染朝歌,戊年歲中甲子。
簡短的二十四個字所透露的龐大信息已經足以引起軒然大波,于是百姓猜疑,大臣惶恐,也就不是什麼纣王所不能預見的事了。
而在這場風浪中,執掌司天台的杜元銑便是這些人當中,以這件事為由頭,頭一個找上纣王谏言的人。
嚴格來說杜元銑不能算是聰明人,他直言自妲己進宮後纣王不思朝政,貪于聲色享樂,如不斬妲己,成湯大業必将毀于纣王之手。杜元銑這番谏言說得好聽是忠言逆耳,說得難聽是一點沒打算給纣王留面子,當着在場在場衆人的面打了纣王的臉。
面對這樣不會變通不懂委婉之道的杜元銑,纣王暴怒那是理所當然。他以杜元銑妖言惑衆為由,下令枭首示衆。丞相商容勸阻,纣王不聽,上大夫梅伯再勸,纣王固持己見,梅伯因此怒罵纣王昏庸無道,被打入大牢。至于杜元銑,終究是沒了性命,而纣王也因此坐實了昏君之名。
其實對九尾而言這些都不是什麼大事,她比較郁悴的是所有人都傳纣王是受了她的蠱惑才罪降忠良之臣。至于事實,到最後也隻有九尾和纣王兩個人知道而已。
彼時纣王陪着九尾在壽仙宮内“飲酒作樂”,奉禦官在門外禀告:“啟禀陛下,丞相商容在外求見,說是有要事相商。”
壽仙宮是纣王寝宮,一般大臣自知不能入内自是不會請見,而商容卻是三朝元老,這一請見纣王于情于理都不好拒絕,他隻能吩咐到:“宣。”
商容聽宣進了壽仙宮,他伏到在地,口稱陛下,大禮行得無可挑剔。
纣王問:“到底是什麼事在丞相看來這麼緊急,竟然等不及孤王臨朝,要丞相前來孤王寝宮商榷?”
商容聞言心下苦歎:若是陛下肯去早朝,我又何必仗着自己三朝元老的身份破了王宮規矩前來帝王寝宮!但這話商容也隻能在心中想一想,他說出口的話一點都聽不出任何不敬之意:“執掌司天台官杜元銑昨夜仰觀天象,見妖氣籠罩王宮,心下不安便推演乾坤,竟然得出成湯禍亂之象。而陛下今日未曾早朝,元銑上奏無門找上老臣,希望老臣能代為上奏。元銑所說之事關乎成湯基業,老臣不敢怠慢,這才不顧禮法前來壽仙宮觐見陛下,隻懇請陛下能看一眼元銑的奏章!”
纣王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奉禦官這才将商容雙手奉上的奏章接下,呈遞上去,纣王展開一看,隻見上面寫到:
臣杜元銑,奏為保國安民,請除魅邪,以安宗社事:臣聞:“國家将興,祯祥必現;國家将亡,妖孽必生。”臣元銑夜觀乾象,見怪霧不祥,妖光繞於内殿,慘氣籠罩深宮。陛下前日躬臨大殿,有終南山雲中子,見妖氣貫於宮闱特進木劍,鎮壓妖魅。聞陛下火焚木劍,不聽大賢之言,緻使妖氣複熾,日盛一曰,沖霄貫牛,禍患不小。臣竊思:自蘇護進貴人之後,陛下朝綱不整,禦案生塵;丹墀下百草生芽,禦階前苔痕長綠。朝政紊亂,百官失望。臣等雖近天顔,陛下貪戀美色,日夕歡娛,君臣不會,如雲蔽日。何日得親赓歌喜起之盛,再見太平天日也?臣不避斧钺,冒死上言,稍盡臣職。如果臣言不謬,望陛下早下禦音,速賜施行。臣等不勝惶悚待命之至!謹具疏以聞。
九尾就坐在纣王的身邊,纣王也沒有遮攔,她瞟眼一看便将奏章上的内容看了個齊全,杜元銑所說,分明是在影射這妖孽就是自己,而自己魅惑君主,讓其不理朝政,有禍國之實。
拜纣王每日流連九尾身邊不思朝綱,對其“寵幸有加”“有求必應”,而雲中子進劍當日她的确是身有不适所賜,今時今日宮中流言大多如此。但知曉放任這些流言愈演愈烈的人就是纣王的九尾,對此表示毫不在意。不過這奏章倒是寫得有理有據,的确是忠言逆耳,句句真心。
她挑眼去看纣王的反應,隻見他面色未變,假話也說得當真:“宮中怎麼會存在妖孽?杜元銑趨附遊方道士的言語妖言惑衆,妄圖動搖我成湯根基,罪當枭首!”
商容沒料到纣王看過杜元銑的奏章之後不召見杜元銑問個清楚竟然要直接治罪,此時聞言難免大驚失色,脫口道:“萬萬不可啊陛下!元銑乃三朝為臣,所做所為皆為成湯,更何況他職掌司天台,推演吉兇,若是明知有禍亂之象卻隐而不奏,恐怕會落他人口實,這才如實相呈,還望陛下看在元銑的一片忠心下,收回成命!”
“如果今天不斬了杜元銑,孤王就是承認了這妖言屬實,丞相既為丞相,還能不知這其中道理?還是丞相認為這成湯真如杜元銑所說,将亡?”纣王的這話說得太重,商容一時竟找不到合适的言語再替杜元銑說情,纣王也不打算給他再次求情的機會,他揮手讓奉禦官傳令下去将杜元銑枭首示衆,又對商容道:“丞相可以退下了。”
商容雖然無奈,卻也知君命難為。
九尾見商容滿面愁容之下還不忘行退禮,進退間盡是恭敬。她轉頭看向纣王,卻隻見他斂了質問的神情,一臉平靜。
但有些事情即使是帝王做來也不是那麼容易,等着纣王看過杜元銑的奏章作何反應的人不隻是等在宮外的杜元一人,而為杜元銑求情的人也不是隻有能夠進得壽仙宮的商容一人。傳令下去的奉禦官尚未回來複命,就又有人在壽仙宮外高唱:“啟禀陛下,丞相商容、上大夫梅伯請見陛下。”
九尾看着纣王挑了刀般鋒利的眉,倒也沒有拒見這二人,道:“宣。”
梅伯随在商容之後行了大禮,沒等纣王相問便揚聲道:“陛下,臣來此途中見執掌司天台官杜元銑被剝去朝服,用繩索捆了雙手,要押至午門枭首示衆,向丞相探聽原由,卻是因他将所觀天象如實上奏讓陛下降了死罪。”梅伯說着這話擡起頭來直視纣王,“杜元銑所言陛下不聽倒也罷了,有怎能如此輕易就要了他的性命?陛下此舉豈不怕寒了衆朝臣一片忠心!”
梅伯的這一席話帶着火氣,指責意味分明。纣王聽見這話面色頓冷,他甩手将杜元銑的奏章扔到梅伯的面前,道:“杜元銑上奏‘國家将亡,妖孽必生’‘妖光繞於内殿,慘氣籠罩深宮’,這難道不是意有所指?他這些話又出在雲中子進劍、在朝歌城城牆上題字之後,依孤王看來,分明就是兩人串通,捏造妖言妄圖動搖民心,杜元銑不斬妖言難斷,孤王君威難立!”
纣王這樣說着,卻伸手将九尾攬進懷中,手指在青絲間幾經流連,終是不去。
“陛下!”梅伯草草看完杜元銑奏章卻聽纣王心意已決,頓時慌了陣腳。他擡眼看向纣王,卻隻看見他注視着妲己,表露出最深沉的沉溺,分明是妖色惑君。
梅伯心中頓生怒意,憤言道:“臣聽說雲中子進劍當日妲己身有不适,陛下不除妖孽反而聽信妲己妖言焚燒木劍。元銑觀天象見禍亂,實言上奏,陛下不做詢問就下令枭首,此為失君臣大義!今日陛下要斬的不止是元銑,更是斬朝歌萬民!”
梅伯的情緒相當激動,他見纣王一言不發,全副心神都放在懷中美色之上,分明是對自己的進言過耳不聽,怒氣沖頭之下伸手指着纣王開口就罵:“無道昏君!你朝朝宴樂,夜夜笙歌,不理朝政,不聽忠言。眼見着天下漸亂,你卻寵美色不顧天下,這成湯百年基業要毀在你手上又有何難!”
九尾所見的纣王一向是高人一等,無人違逆,即使是心有不滿也沒人膽敢在他面前表露分毫不敬,這還是第一次見着有人敢于如此斥責他的不是。九尾斜了一眼隐怒的纣王,鋒利如刀的眉眼虬結萬分失了她所熟悉的形,倒是一副好神情,九尾這樣看着,在這劍拔弩張的氣氛下忍不住就笑出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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