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0月，聯邦議院通過了2021年終止繳納團結稅（除少數富人外）的議案。這标志着這一征收了30年、極具德國特色的稅種退出了曆史舞台。

團結稅，又名統一附加稅。1991年7月，統一不久的聯邦德國為平衡東西部發展，加快原東德地區的資本主義改造以及基礎設施建設，決定對全體德國公民增收“所得稅、工資稅、法人稅的7.5%”納入“德國統一基金”（Fonds Deutsche Einheit）支援東德，并于1993年通過《團結公約》将其規範化、常态化。

自宣布長時間征收團結稅起，一些原西德地區的老州民衆便怨聲載道，屢屢要求政府下調稅率。除此之外，新州也并未如希望般得到複興，時至2015年就業人員平均工資僅僅為西部的約80%。為何德國征收了三十年的“團結稅”，原東德地區仍是“扶不起的阿鬥”？東德從一開始，便真的是“扶不起的阿鬥”嗎？

理想破滅

團結稅是伴随着德意志再次複興的民族夢想誕生的。

剛剛統一的德國，是充滿“光榮與夢想”的。半個世紀的民族屈辱終于被粉碎，每個西德人都滿懷希望的歡迎自己的“窮兄弟”東德回歸。因此在剛統一時，人們也願意為國家、為民族做些事情，即使自己的部分經濟利益受損在所不辭。

兩德統一時候的柏林勃蘭登堡門，熱鬧的像是在過春節 圖源.pexels

除了蘊含着西德人民對東德人民的自我犧牲之情以外，團結稅更多的是基于對德國憲政的考量。憲政理念的基礎是人人平等。因此，在德國統一初期，為了讓作為較為弱勢的東德人民以及淪為後發地區的東德地區融入憲政理念社會，更好的享受社會福利，繳納團結稅便成為了每個西德居民理所應當履行的義務。

相較西德而言，東德确實食品供應不及時、經濟水平較差

統一後，聯邦德國将前東德國土改為“新聯邦州”：即勃蘭登堡、梅克倫堡-前波美拉尼亞、薩克森、薩克森-安哈爾特以及圖林根五個州。

各屆聯邦政府都将《聯合施政綱領》中所強調的德國内部統一作為重要工作内容。因此，在中央政府牽頭下，各聯邦簽訂了為促進統一進程而制定的《團結公約》。該公約分為兩個階段：第一階段自1995年實施至2004年結束，主要以促進老州向新州的财政轉讓；第二階段則以第一階段為基礎，在有效期十五年内逐漸培養新州自力更生的能力。而這一财政轉讓過程中，與每位公民切身相關的，便是團結稅的征收。

為此還設置了兩德統一節日 圖源.pexels

稅單上的團結稅明細

團結稅真的隻是負擔嗎？也許對老州民衆來說，确實如此。但對政府來說，“團結稅”則是财政收入的一大源頭。據統計，1991—1992年間“團結稅”為德國帶來了180億—280億馬克的收入；2020年更是增至189億歐元。德國前财政部長施泰因布呂克曾直言：“為了新聯邦州的建設，國家每年要支出一千億歐元。”若真如此，則“團結稅”就占了其中的十分之一，大大緩減了政府的财政壓力。

對于當時财大氣粗的西德人來說，這筆錢似乎不是那麼重要

然而，越來越多的老州居民開始對“團結稅”持反感态度。他們的自我犧牲的精神慢慢消耗殆盡，所懷揣的“社會團結”的理想漸漸屈服于現實，這一切的原因又要從德國政府的“神操作”講起。

錢都去哪兒了？

團結稅的錢，并非都去了東德。

德國稅法規定，團結稅所征收的錢，并未直接撥款用于新聯邦州的建設上，而是流入了國家财政收入資金池。這樣，團結稅中的部分資金就有可能并未用于“維護團結，幫助統一”，而是作為填補财政漏洞的“萬金油”。事實證明，德國政府也是如此做的，他們一直有目的的運用這筆資金，認為應根據實際經濟發展需求進行相應撥款。就目前已知的來看，這些錢有的流向了對東歐及南歐的經濟援助，有些流向了德國并未直接參戰但仍需分擔費用的第二次海灣戰争。就這樣，西德納稅人的錢，并未全都用于了救濟自己的“窮兄弟”東德上。因此形成了西德人抱怨、東德人仍窮這種局面，也就不足為奇了。

團結稅的錢，即便去了東德，也并未都得到了“善用”。

不知“皈依”資本主義後的東德拿到這筆國家補貼時是何感想，也許這個曾多年流浪在外的弟弟會再次回憶起回家前作為“社會主義櫥窗”的光榮歲月。同時，他當然也最了解，總靠補貼度日會産生什麼後果——團結稅的大筆資金使許多項目過度依賴政府補助，從而影響了正常的引資、招标等一系列環節，造成了資金很充裕但财政效率十分低下的尴尬局面，導緻很多項目并不能正常健康地運作及完成，最終便形成了政府投資越來越多，但仍不能停下投資腳步的惡性循環。因為一旦停止，項目便會立刻廢棄。

柏林共和國宮 圖源.pexels

建築業便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團結稅”等資金補助使東德建築業飛速發展。很快便成為了東德的支柱産業。最繁榮時，建築業在東德經濟比重占比約為15%，比西德相應占比高出近11%。然而，在經曆了幾年的高速增長後，也逐漸熄火走向湮滅。随着《團結公約》第二階段的實施，“團結稅”等财政轉讓補貼逐漸減少，建築産業也就随之萎縮了。

但貧窮的東德工人還是貧窮

另一方面，團結稅也确實加快了東德部分基礎設施建設，但與之一系列配套的諸如居民工作、收入等民生因素并未考慮周全。東德并入西德采取的是一種快速私有化的過程，托管局将70%的國有企業拆散轉讓，30%還給原有企業主，而這也導緻了原先約900萬個就業崗位隻剩下不到四分之一。縱使基礎設施完備，甚至超過部分西德地區，民衆腰包裡沒錢，消費處于萎靡，經濟也難以得到振興。

東德從一開始就是阿鬥嗎？

團結稅流向東德，說明東德才是現如今聯邦德國要扶的那個阿鬥。但與阿鬥又不盡相同的是，東德除了先天不足以外，更包含着一種後天的殘缺，那是經曆資本主義改造的場場陣痛後遺留下的一片狼藉。

曾經的理想一文不值

格琳德·辛恩與漢斯-維爾納·辛恩在其合著的《冰冷的啟動》中做出了這樣的闡釋：“西德是‘同化’了一個在規模上小的多但不同質的東德。”這句話尖銳的指出了西德“接納”的并非一個窮兄弟，而是一個“從小就走失又回來的”陌生感和熟悉感兼具的流浪漢。兩德統一前，二者分處在歐洲冷戰最前沿，行使的是完全不同的甚至完全對立的社會制度，運行的是截然不同的經濟體系。而二者統一後，在利益、經驗以及其他因素的多方作用下，一方對另外一方的經濟改造（在此即西德對東德的資本主義改造）勢必會引發一定的不平衡與矛盾。

而這種矛盾，在德國統一後成功激化了。僅為表面雙向的統一很難逃脫實質性的不對等狀況。東德在統一前的經濟接近崩潰，使人産生了西德全盤為其接收的印象。誠然，西德對東德的經濟援助已似無底洞般，但是東德的地區發展落後，亦有西德有意處置不當的因素。

起初，兩德統一宛如兩家公司的合并，一開始像一次友好的收購，但之後卻有人發現這更像是一場惡意收購。科爾的激變式政策加速了統一，但同時也留下了大量在統一前和統一過程中沒有得到及時考慮和解決的問題。兩德的統一本來是需要一個漸進的經濟磨合期，讓東德作為被迫調整的一方有足夠的時間、空間與精力進行必要的轉變。但是為了盡快達到統一措施形成社會共識的目的，統一進程變成了帶有反工業化運動色彩的一次激變。

東德農業的興盛是建立在工業化的基礎上的，西德的反工業化反而使得東德經濟差異進一步擴大

盡管如今的東德居民人均收入已達到原西德地區的85%，勞動生産效率大大提高，但這種“入贅式”的或者稱之為“流浪漢回歸”的喪失優勢産業的“靠人拯救的曆史”仍植根于前東德地區人民心中。例如，前東德國家造船廠曾是“社會主義櫥窗”東德人民心中的光榮産業，其出口産品銷售全球，但這一切都在統一中的西德馬克進入終結了，前東德地區人民隻能看着西德利用自己的優勢産業扮演着英雄的角色拯救自己。

造船廠曾是“社會主義櫥窗”東德人民心中的光榮産業 圖源.pexels

在這種工業退縮記憶的刺激下，前東德地區人民出現了明顯的曆史情緒回潮，即開始懷念東德的某些優勢。與俄羅斯和部分東歐國家一樣，他們開始懷念一個自己親手推翻的國家。根據阿倫斯巴赫民調數據顯示，75%的前東德地區人民認為原東德的社會保障較之如今更完善，超過60%的前東德地區人民更加欣賞東德的醫療保障。

東德工業回憶——依法卡車

這種曆史情緒回潮的産生究其根本确實是東德作為社會主義國家在社會福利方面更加出色，但是，民調所調查的往往摻雜着大量的感性與主觀的因素——統一後的原西德反複強調自己的貢獻最大，将東德對于德國統一後的長遠經濟發展貢獻抹殺殆盡，而前東德地區人民如啞巴吃黃連般無法抒發自己對于曾屬本國的優勢産業的驕傲之情。

昔日的東德冰箱生産線，或許是蘇東國家搶手貨

正如德國作家克裡斯塔·沃爾夫曾在反應德國分裂的小說《分裂的天空》中寫到，“仰望着那分裂的天空，思緒萬千，人們忘不了黑夜中的那條小船。”如今黑夜中的人們已經登上了那條朝思暮想的小船，但仍是不可改變的産生了不同的派系。

團結稅停征後的艱難統一之路

很顯然，德國統一了30年後，分裂後遺症猶存。這一症結體現在政治、經濟、文化等各個方面，且逐漸呈現着擴大趨勢。“團結稅”的終結并不意味着這一差異的終結。分裂後的差異在經濟政治實力差距的裹挾中越來越大，甚至可以使原本同一民族的人産生一定程度的對立。例如，根據德國民意檢測院阿倫斯巴赫2014年公布的數據顯示，67%的東德人認為西德人“傲慢”。《杜登德語大辭典》更是收錄了“Besser-wessis”這一借用“Besserwisser”（德語：狂妄無知的）這一東德人慣諷西德人的詞彙。

《杜登德語大辭典》更是收錄了“Besser-wessis”這個詞 圖源.pexels

不可否認的是，團結稅的本意是好的，用經濟手段最大程度上消弭分裂帶來的東西差異，有利于維護民族團結，實現德意志的再次複興。然而，在運用過程中，卻遭到了各式各樣的阻力，産生了各種各樣的問題，最終卻成為了全德國的負擔與累贅，着實令人唏噓不已。

國家的統一要具備政治、經濟、文化、認同、民族情感等多個條件的一緻。盡管西德與東德在邊界交融、經濟統一，但長達四十多年的分裂所帶來的民族内部情感矛盾仍是困擾當今德意志聯邦共和國的一大難題。“團結稅”之法行不通，實現“真正統一之路”又何去何從。正如德國總理默克爾在2019年國家統一日紀念活動上所感慨的“國家尚未統一”，如何妥善合理的解決将成為當下與日後德國必須正視的重要議題。

Dispect∣地緣谷成員 國際政治在讀學生

參考資料：兩德複歸統一模式之述評.王英津；民粹主義政黨對左翼政黨的沖擊——以選擇黨、左翼黨在東德地區的選舉表現為例.龍萌瑤；兩德統一的外交史研究（1989-1990年）.王帥；德國統一進程中兩德經濟統一模式研究.胡琨；減免“團結稅”——德國統一成功的标志？.黃萌萌

* 本文由作者提供，不代表地緣谷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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