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閏月”,古往今來,皆指“置閏”之月。
殷商曆法,已自覺“置閏”,隻是甲骨文中,尚未發現“閏”字。其時的“閏月”,或稱“十三月”,或重複上一月的“月份兒”。
周代,有了“閏”字。
中國最早的“政事文集”《尚書》, 其首篇《堯典》說:“以閏月定四時成歲。”《傳》雲:“一歲有餘十二日,未盈三歲足得一月,則置閏焉。”
《說文》對“閏”的解讀是:“餘分之月。五歲再閏也。”
可知,《說文》在前,《書傳》在後。許慎的“五歲再閏”,不如後來的“十九歲七閏”更精确。
題是,為何“閏月”叫“閏”月呢?
許慎,有進一步的解釋。
其雲:“告朔之禮,天子居宗廟。閏月居門中。從王在門中。”
他說,“閏月”,是因為這個月裡,周天子整月都居于“門中”,所以,造了“從王在門中”這個“閏”字。
許慎還引了《周禮》中的話——“閏月,王居門中終月也。”
他引的,載于《周禮.春官.大史》。其曰:“頒告朔于邦國。閏月,昭王居門終月。”
所謂“告朔之禮”,是指周天子每年十一月頒布第二年曆法和政令的一整套禮儀。
《公羊傳注》雲:“禮諸侯受十二月朔正于天子,藏于大祖廟,每月朔朝廟,使大夫面南奉天子命,君北面受之,比時使有司先告朔,謹之至也。”
“大祖廟”就是“太廟”。新年中的每個月初一,都要舉行朝觐太廟的禮儀。
《論語》亦有“告朔”記載;《春秋》則謂“視朔”;《禮記.玉藻》謂“聽朔”。“告”者,是天子命官員于太廟頒讀曆法和政令;“視”者,言天子入廟視覽諸侯逐月送來的報告;“聽”者,是說天子要在廟中聽諸侯執行上一月政令的彙報。
這一禮儀,實際上是周天子實施對諸侯統治管理的重要制度。
《周禮》說,如遇“閏月”,天子之“告”“視”“聽”則有不同——即“閏月,昭王居門終月。”
周王室之祖廟,設計為五室、十二堂。每年十二個月的“告”“視”“聽”,依次在十二堂中對應之“堂”舉行。
遇“閏月”,則無固定舉行“告朔”儀式之堂。于是,在天子宮寝的正堂,稱“路寝”中舉行。閏月“王居門終月”,是說閏月的一整月,天子都在自己正堂的門内辦公。
許慎關于“閏月”之所以為“閏”月的解釋,不能說毫無道理。不過,細究起來,也有可商榷之處。
關鍵在于對“王”字的解讀。
《說文》雲:“王,天下所歸往也。董仲舒曰:古之造文者,三畫而連其中謂之王。三者,天地人也。而參通之者,王也。孔子曰:一貫三,為王。”
許慎的這個認知,是從董仲舒來的;而董仲舒的理念,是從孔子來的。
《說文》,是中國的第一部字典。編著此書,許慎居功至偉。然而,不容否認,也還是不無瑕疵。
對“王”字的這一解釋,不論來自誰,都不能不說确實錯了。
甲骨文中有“王”字,為“斧頭”象形。“格仲尊”之金文,與《說文》收入的“王”字古文,明顯可見與甲骨文的“筆勢”演變,皆為“斧頭”象形而來。
《禮記.明堂》曰:“昔者周公朝諸侯于明堂之位,天子負斧扆南向而立。”
“斧扆”,是繪有斧頭的畫屏。上述記載,是說以這種畫屏象征統治和權力。
“王”字本義是“斧頭”,引申為“權力”,然後才引申為“人君”。
另可為據的是,“斧”與“戉(鉞之本字)”一語之變。甲骨文、金文和《說文》所收“戉”字,亦有系統“筆勢”演變關系。《說文》“戉”下引《司馬法》雲:“夏執玄戉,殷執白戉,周左杖黃戉,右秉白旄。”
可知,“戉”之本義為兵器,引申義為“權力”,與“王”之字義演化一緻。
由此考究“閏”之字義演變,可追溯其本義。
《說文》,收與“閏”字形有關的字兩個——“潤”與“瞤”,讀音相同。
“潤”,《說文》雲:“水曰潤下。”語出《尚書.洪範》,沒有更多解釋。所謂“潤下”,即“滋潤”、“潤滑”也。
“瞤”,《說文》曰:“目動也。”也沒更多解釋,但亦含有“圓潤”、“滑潤”義。
《周禮.考工記》中,有“撋”字,是來回拂拭之義,後人多用“擩(ru)”字,許慎未收此字。
唐宋以後,有了“橍(run)”字,是木名;有了“㠈(run)”字,是地名;還有了“膶(run)”字,是“䏰”的異體字,為漢代縣名,還指蚯蚓。
唐宋以後與“閏”字形有關的字,可以不考慮。
漢以前的“潤”和“膶”之含義,皆應來自“閏”。或者說,“閏”是這兩個字的本字。“潤”字,或寫為“䦞”。
亦可知,“閏”之本義,或者說主要含義,即“圓潤”或“使圓潤”,“滑潤”或“使滑潤”。
“置閏”及“閏月”,其實就是為實現人間曆法與太陽回歸年更好契合這個目的。
《漢書.律曆志》雲:“故春為陽中,萬物以生;秋為陰中,萬物以成。是以事舉其中,禮取其和,曆數以閏正天地之中”。
事物,要抓舉中間;儀禮,為調整和諧。安排曆法,就要靠“置閏”調正“人道”與“天道”相符。
班固還引《春秋》和《左傳》語曰:“閏以正時,時以作事,事以厚生,生民之道于是乎在矣。不告閏朔,棄時正也,何以為民?”顔師古注曰:“言四時漸差,則置閏以正之,因順時而命事,事得其序,則年谷豐熟。”
可見,“閏”,有“圓潤”或“使圓潤”,“滑潤”或“使滑潤”之義,還有“調正”或“使正”之義。
說回到“閏”字,其造字應為象形加會意——“門”為象形,“王”為會意。
“門”中有“王”,即有“斧”。“斧斤”,為古時主要工具。《說文》雲:“斤,斫木斧也。”門中有斧,即“斧削”“斧正”,則門開阖得以“滑潤”也。
這應該是“閏”造字之初的本義。“潤”是後起之分化字,而“閏”就主要用于“閏月”之“閏”了。
“閏月”,是正常年份十二個月的額外之月。于是,“閏”又引申有了“非正規”或“不正”之含義。
漢代有“閏位”一詞。《漢書.王莽傳.贊》曰:“紫色蛙聲,餘分閏位,聖王之驅除雲爾。”紫色,是間色;蛙聲,屬邪音。服虔說:“言莽不得正王之命,如歲月之餘分為閏也。”
再後來,“閏”又引申出“變化”之義,如“閏宮閏徵”,為“變宮變徵”之另外說法。
為何說許慎對“閏”的解釋,亦有一定道理?
不在于“告朔”“王在門中”,而在于“敬授人時”與王權之聯系。
《尚書.堯典》曰:“帝命羲和,敬授人時。”
《堯典》裡,帝堯,是天帝的象征;所命“羲和”,就是後來所說的“伏羲”與“女娲”;“羲和”之下還有四個大臣,分管春夏秋冬,即統帥四方之“四神”。“羲和”按照帝堯指令,确定了人間的季節和時間,即所謂“敬授人時”。
《堯典》,承載了上古先民對時空統一的認知,也代表着最早的“君權神授”“君權天授”之王權政治的理念。
發生于新石器時期的農業革命,是以當時的人們對天文的了解、觀測為重要基礎的。而掌握觀象授時、制定曆法的,一定是部落首領之上的統治者,這是天文知識與人間政治的最直接的關聯。
《周髀算經》雲:“知地者智,知天者聖。”
《易.系辭上》曰:“是故天生神物,聖人則之;天地變化,聖人效之;天垂象,見吉兇,聖人象之”。
“置閏”,是調整人間曆法與太陽運行産生的“歲差”之策,隻有當時統治者才可能決定如何“置閏”。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閏”與手握“斧頭”,即權力的君王,産生了直接聯系。
有意思的是,古時中有“閠(run)”字。《詩經.秦風.小戎》雲:“言念君子,其溫如玉”,由此有了“溫潤如玉”的成語。“閠”,當為“閏”之異體字,但也證實了“閏”之本義,确為“圓潤”或“使圓潤”,“滑潤”或“使滑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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