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斌在昆明市第一人民醫院甘美國際醫院進行檢查 圖片除署名外 都市時報 記者資漁/攝
昆明信息港訊·都市時報 記者何惠子 2017年1月3日晚上7點,李小斌被推上昆明市第一人民醫院甘美國際醫院的手術台。晚上11點,手術結束。次日淩晨,他順利解了小便——這意味着,那隻新安的腎髒,正在他的體内發揮功能。1月5日,他的危險期暫時過去,被轉入了普通病房。
309天之後,李小斌空蕩蕩的腰部,終于又有了一隻腎。此前,他輾轉于勐海、景洪、昆明四處求醫,還去到北京尋找腎源。他的信心和熱情被長時間的等待消磨殆盡,以緻絕望。
現在,他開始重拾希望。
尋找腎髒
從丢失雙腎到安上一隻新腎,中間足足隔了309天。李小斌一邊透析,一邊等腎。
每隔幾分鐘,重症監護室的門就會打開,拖着長長的“歘……”原本坐在門外鐵皮椅子上的李仕華會立即站起來,往門裡探頭探腦,和旁人竊竊私語:“是不是手術結束了?是不是醫生出來了?”
有時候出來的是穿着白大褂的醫生,有時候出來的是躺在擔架上的患者,有時候什麼都沒有。如此反複多次。
李仕華,是李小斌——那個在2016年3月10日因車禍後的手術而失去雙腎的26歲年輕人——的父親。2017年1月3日晚上7點,李小斌被推進了手術室,他的身體将被重新植入一隻腎髒。
李仕華在手術室外等得焦躁不安,又無所事事。晚上8點多,他去醫院外面買了炒面、孜然牛肉和燒豆腐,和妹妹、侄女們一起盤腿坐在地上,吃了起來。開飯前,他朝後排椅子上的一群人伸出筷子示意:“吃飯沒有?一起來吃點。”對方謝絕了。
這兩撥人各自等待的病人都需要腎髒移植,而且都在等待同一個捐獻者的腎髒,一人一隻。這讓兩撥人彼此親近起來。另一隻腎髒的使用者是個35歲的大理男子,雙腎自然衰竭。他很幸運,在甘美醫院裡等了僅一個月,腎就來了。
而李小斌,從丢失雙腎到安上一隻新腎,中間足足隔了309天。他一邊透析,一邊等腎,還要因為責任劃分問題和勐海縣中醫醫院争論。第一次醫學鑒定報告,醫院對李小斌雙腎缺失負次要責任;而第二次鑒定報告中,醫院負主要責任。
他不甘心死等,踏上了尋腎之路。
2016年8月26日,勐海縣中醫醫院給李小斌提供18萬元,作為他前往北京、上海、長沙三地尋找腎源的費用。2016年9月7日,他們從昆明出發,飛往北京。
飛機晚點了,當他、他的未婚妻玉嫩丙,還有他的小嬢站在北京的土地上時,已是清晨5點,東方升起了一輪紅日。
北京,是他們的希望之地。來到這裡,各種滋味雜陳。特别是玉嫩丙,“心情很高興,又高興不起來”。她是西雙版納勐海縣的布朗族,第一次到首都,很激動。但是,“治病,找腎”這樣的字眼時刻壓在她心上。
早上6點30分,天已大亮。李小斌三人直奔目的地——北京協和醫院。他們此前通過種種渠道了解到北京協和醫院,在他們看來,這是中國最好的醫院。他們提前了3天,挂了泌尿外科的号。
見到醫生,李小斌卻被告知:因為沒有腎源,醫院已有好幾年不做腎髒移植了。但醫生很熱心,介紹他們去解放軍301醫院和武警總醫院。在武警總醫院,他們也提前3天挂泌尿外科的号,結果挂錯了号,又重新挂腎髒移植科,這一等又是3天。劉姓醫生告訴他們:醫院腎髒來得快,少則一兩個星期,多則一兩個月。他建議李小斌等人在北京租個房子,等腎源。
對他們來說,北京的房租太高。跟勐海縣中醫醫院一商量,他們決定先回昆明,看後續情況再做打算。
北京城市太大,樓房太高,車輛太多,人群太擁擠,他們不自在。不過,他們沒有忘記去鳥巢、水立方看一看。去的那天是9月11日,玉嫩丙穿着藍色的傣家裙,裙擺處是金色孔雀尾羽,和李小斌站在鳥巢前,并肩站在一起,各自張開手臂,像正在飛翔的大鷹。李小斌則穿着黑底白碎花的襯衫,襯衫下擺插在黑色休閑褲裡,金屬制的皮帶扣很顯眼。那時候的他雖有一種違和的老成持重,但絕沒有和“病态”沾上邊。
沒有腎的日子
遭遇車禍,雙腎丢失,李小斌身體非常虛弱,連握緊拳頭的力量都沒有了
他眉骨突出,眼窩深陷,顴骨也變得尖銳,胳膊上的血管像樹根一樣浮現蔓延。笑容沒有了,隻剩一張沒有神采的臉。
2016年12月7日,晚上11點,李小斌剛剛進入睡眠,突然電話響起。電話是昆明市第一人民醫院甘美國際醫院打來的:“有兩個腎源,趕緊來配型。”
李小斌披上衣服,急匆匆地趕去醫院。醫院裡已有幾個人在等着——每有兩個腎源,醫院都會通知四個人,哪兩個人更适合,就把腎給哪兩個人。在甘美醫院等腎的人很多,有些人在其它地方等了好幾年,又來了這裡。但是,絕大多數人至少腎髒尚還完整,或者還有一個腎髒。李小斌是特例,雙腎缺失。
雙腎缺失,帶來了嚴重的後果。他特别害怕做下蹲動作,要知道他曾在工地上數年,何曾害怕過下蹲?隻是現在,每下蹲十來秒,他就會頭暈目眩,全身發軟。他左手的瘘管,依然像戰鼓一樣敲着響着,胳膊上的血管像樹根一樣浮現蔓延。他眉骨突出,眼窩深陷,顴骨也變得尖銳,笑容也沒有了,隻剩一張沒有神采的臉。
甚至,他的眼神都變了。因為面部其它地方的消瘦,骨骼凸顯,使得他的眼睛看起來很大。他時常緊盯一處,很久很久,然後再移動,有一種茫然和棄絕的意味在裡頭。
他急需腎。但是,12月8日,他的希望落了空。
因為雙腎缺失,他的心胸擴大,心跳變得極不規律。腎髒移植科醫生說,心髒問題導緻他無法實施麻醉,不能做手術。12月20日,心髒方面的專家來參與李小斌病情的會診,結論是他必須盡快實施腎髒手術,否則心髒問題無法恢複。他在腎内科住了10多天院,做了心髒彩超、B超等近40項檢查。
北京那邊,武警總醫院給李小斌的回複同樣是:等。
等、等、等。李小斌等得很絕望。300天時間對這個原本就缺乏耐心的年輕人來說,太難熬。時間每往前走一天,他的生存空間又被壓縮了一些,他有點喘不過氣來。
他從靠近甘美醫院的小嬢家裡搬了出來,小嬢家房子有5層,不愁房間。但是,李小斌總覺得“住在别人家裡不自在”。即便小嬢是自家人。他是個敏感的人,生病後,更是如此。
他在甘美醫院對面的賓館裡開了一間房,獨自住着——玉嫩丙也被他趕回勐海,去管理養豬場和酒廠。小嬢、堂姐喊他回家住,他不去;喊他去家裡吃飯,他也不吃。除了每周一、三、五去醫院透析,其它時間都待在旅館裡睡覺,或者鬥地主。無聊,又無奈。
偶爾,李小斌會應朋友之約去外面走走。他出門穿得很單薄,即便在冬天,也隻是一件薄薄的汗衫上套一件不算厚的外套。他原本就瘦,身體單薄,在人群裡,帶着一臉的不在乎。
李小斌也很少聯系他的律師金尚江——天外天律所專職醫療糾紛的律師。在看到關于李小斌的事情的報道後,金尚江主動聯系了李小斌,李小斌對他很信服。2016年10月底,金尚江前往勐海處理此事。2016年11月4日,勐海縣公安局根據李小斌“重傷一級”的傷情報告立案偵查此事,勐海縣中醫醫院醫生羅雲以涉嫌醫療事故罪被捕。這是金尚江代理的第一個醫療刑事案件。
“一級傷殘”的背後
他認識到,自己隻能生活在城市,回不去鄉下了。“鄉下醫療條件不好,怎麼回去啊?回去就相當于死。”
在另一份傷殘鑒定報告上,李小斌被定為“一級傷殘”。
李小斌的醫療事故鑒定報告
“一級傷殘”标準包括:1、日常生活完全不能自理,全靠别人幫助或采用專門設施,否則生命無法維持;2、意識消失;3、各種活動均受到限制而卧床;4、完全喪失勞動能力。
李小斌符合第1點和第4點。他自己的理解是“像死人一樣”。
這一場“死亡”,讓他認為自己看清楚了很多東西。他認識到,自己隻能生活在城市,回不去鄉下了。“鄉下醫療條件不好,怎麼回去啊?回去就相當于死。我隻能生活在城市。”
他對羅平——他的老家,有點心灰意冷。他覺得父親對他不夠關心。12月7日腎源配型那次,醫院打電話讓父親李仕華來簽字,李仕華說:“手術都沒做,簽什麼字啊?”第二天下午5點,李仕華趕到醫院,醫生說:“你還來簽什麼字?其他人手術都做完了。”李小斌和父親關系略微緊張,尤其他們之間還隔着一個繼母。
在老家,令他放心不下的是他的奶奶。這個70多歲的老婦人,自李小斌年幼時便撫養他,直到他13歲邁入社會。李小斌出事很長一段時間裡,老人都不曉得實情,當她知道後,舟車勞頓趕來昆明,坐在孫子對面,一口飯也吃不下,恨不得把兩個腎掏出來給他。
李小斌“看清楚”的那些東西,恰是他渴望的。
他的事被媒體報道以後,曾經的工友打來電話問候。如今接近年關,在外工作的人陸陸續續回來,路過昆明時,都要來看看他。
跟工友們相處,李小斌總會回想以前那個生龍活虎、兩斤酒量的自己,那像是另外一個人。自從出事後,他就沒有喝過酒。看着别人喝,他很饞。有一次,和4位在貴州認識的工友吃飯,他忍不住端起酒杯,卻被一把奪走:“你想死是不是?”
以前,他們經常一起吃飯,最愛工地附近的酸湯豬腳火鍋。每次喝酒都要喝到淩晨,第二天正常上班。但現在,工友一見他,原本要捶過來的拳頭縮了回去;原本要摟過來的胳膊退了開來。每個人對他都小心翼翼。
但是,他最期待的那個電話和那個人一直沒有出現。309天的時間裡,他時刻都在想:她會不會來看我?
李小斌出生僅9個月時,他的生母就離開了。他15歲時的某一天,跟村裡人走了好幾個小時,到了另外一個村子。路過一戶人家門口,一位年紀稍長的女人說:“這是你姨媽家,你媽媽的姐姐家。”李小斌在門口多站了一會兒,看到屋子裡走出來一個女人,個子不高,皮膚略黑,很瘦。年長的女人說:“這是你媽。”
事隔多年,李小斌對這段母子對話依然印象深刻——
他問:“你是不是我媽?”
她說:“你是誰?”
他問:“我是李小斌,你是不是×××(生母的名字)?”
她說:“是。”
他說:“那你就是我媽。”
女人一把抱住他,大哭。走前,她塞過來200元錢,還說,如果李小斌以後想她,讓姨媽給她打電話,她就會來找他。
“打通個屁啊。那就是個謊言,人家都不鳥你。”回憶起來,李小斌反倒笑了:“呵,呵呵,呵……”
出事後,李小斌沒有跟姨媽聯系。當和父親李仕華腎源配型失敗後,李小斌非常想去找他的母親。他知道她在羅平,隻是不清楚她具體在哪。
最後,他還是忍住了,沒去找母親。
愛人同志
李小斌進手術室之前,給好幾個人打了電話,唯獨沒有玉嫩丙。據說,他叮囑過“不要告訴玉嫩丙”。
李小斌想母親,有個人又在想李小斌——未婚妻玉嫩丙。
甘美醫院,李小斌的父親李仕華等待兒子進行手術 都市時報 記者何惠子/攝
2016年10月,從北京回來後不久,玉嫩丙的父親進了手術室。他常年酗酒,被診斷出腦萎縮、腦梗塞、腦出血。她的父親在醫院ICU住了12天,醒了過來。為籌藥費,家裡的34畝茶葉地被賣掉了。
此後,玉嫩丙就留在了勐海。她多次表示要到昆明照顧李小斌,被李小斌否決。
她和外公一起打理酒廠,酒廠一天能出酒近200斤。家裡還有30多頭豬,現在個個都有80多公斤。這個季節,她每天和媽媽、外婆去茶葉地裡松土,為來年三月的春茶做準備。她得早早起床,到處跑,跑過景洪、勐海、普洱,近點就騎車,遠點就坐班車,問别人要不要酒。
李小斌出事前,酒廠、養豬場前前後後花了近百萬,欠了一屁股債。手上沒錢,但到處要花錢,買玉米動辄上萬,買豬崽子又要花幾萬,債主一個電話接着一個電話催。
一個借過5萬元,态度“最兇”的要債人11月中旬來到家中,放了話:再不還債,就讓酒廠關停。他隻給玉嫩丙一個星期的時間。2016年11月22日,玉嫩還了他6.5萬元——他每個月要收5000元的利息,借了3個月,利息為1.5萬元。到2016年12月底,玉嫩丙前前後後還了近18萬元的債,賣酒、賣豬,各種周轉,還靠親戚幫襯。
她最近準備學車,一旦要去稍微遠點的地方,送酒就變得很艱難。她的妹妹還在家時,兩人一起送酒,女式摩托車踏闆前能放兩個25公斤裝的酒桶,玉嫩丙坐在後座再抱一桶。酒最遠送到了景洪。2016年12月1日,妹妹厭倦了這樣的生活,出門打工去了。
玉嫩丙感覺,每個人都在抛棄她。妹妹這樣,李小斌也是這樣。她陪他跑勐海,跑昆明,跑北京,“但現在走到一半了,他就不要我了”。
玉嫩丙在身邊當然很好,可以幫忙,事情也有商量,還可以一起出去走走,說說笑笑。但李小斌說,他有自己的考慮。他覺得,玉嫩丙太依賴他,“整個生活都是圍繞我在轉”。出事後,玉嫩丙跟着他到處跑,而酒廠、養豬場無人打理,亂七八糟。他想讓她獨立一點。他覺得自己可能會死,能夠為她做的,就是為她謀劃好以後的生活。
他和玉嫩丙曾經對未來有很多設想:“将來有錢了,車子一定要有,還在景洪城裡買一套房子,孩子讀書條件會比較好。他們計劃要3個孩子,可以靠茶山、酒廠和養豬生活。”
但,2017年1月3日下午6點,李小斌進手術室之前,給好幾個人打了電話,唯獨沒有玉嫩丙。據說,他叮囑過“不要告訴玉嫩丙”。
1月3日晚11點2分,李小斌的家屬被醫生喚進了重症監護室。醫生告訴他們:李小斌的手術已經做完,暫時安全,留待觀察。
1月4日淩晨3點,玉嫩丙還是從勐海趕到了昆明。她說:最起碼他做手術時,我趕來了。
腎髒來了。這是最重要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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