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六子
北宋 秦觀
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刬盡還生。念柳外青骢别後,水邊紅袂分時,怆然暗驚。
無端天與娉婷。夜月一簾幽夢,春風十裡柔情。怎奈向、歡娛漸随流水,素弦聲斷,翠绡香減;那堪片片飛花弄晚,濛濛殘雨籠晴。正銷凝,黃鹂又啼數聲。
《八六子》這個詞牌,由晚唐詩人杜牧首創,多用來描寫曲折的愛情。在這個詞牌的所有作品中,秦觀這首最有名,也得到了曆代文人的高度評價。今天我們就來詳細讀一讀秦觀這首詞,并将它與杜牧首創的那首,做一個簡單的對比,因為後世許多有名的文人評家,都認為秦詞要高于杜詞許多,但争來争去終究沒有定論,我們通過對比之後,與讀者一起,看看到底哪一首更好,還是說兩首各有所長。
秦觀這首詞,是為懷念舊日的戀人而作,當時詞人尚未中得進士,但已過而立之年。志存高遠的少年,轉眼便成為事業困頓的中年,這當然會使一個敏感的文人越發愁苦,也當然會使他越來越想念舊日的美好,而那個離他而去的女子,便承載了所有的這一切,“她”就是過去一切美好的象征,也是詞人逃避現實的港灣,最終甚至成為了詞人的一種寄托,當他每每深陷于現實的苦惱之中時,便會不自覺地想到她,想到那一簾幽夢的夜晚,想到她的似水柔情。于是在各種各樣的場景中,在各種各樣的狀态下,他總是很輕易地就進入到深沉的懷戀中,而這首詞,就是在倚欄望遠時,觸發了詞人的這股愁情。
“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刬盡還生。”大多數的婉約詞,都是以景語起頭,亦或是以某個場景開始,比如登樓,比如離别的岸邊等,至少不會将情緒、尤其是如此強烈的情緒,在一開始就展現出來。而秦觀這三句,竟在一開始便将“恨”這個劇烈的情緒抛将出來,給人一種胸中郁結無法排遣,想要猛烈吐出來又覺得下筆太重,于是就有了這樣既纡徐又韻味無窮的三句。詞人獨自靠在高高的亭台之上,凝望遠方,觸目愁腸,不知是登高望遠勾起了他的離恨,還是離恨占據了所有的心胸,使他目之所及,皆是過往。這兩句中用芳草的綿綿無盡比喻離恨,本自李後主的《清平樂》“離恨恰如春草,漸行漸遠還生”,而将春草生命力的頑強比作個人愁緒的不可斷絕,又本自白居易《賦得古原草送别》“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秦詞雖化用前人詩句,卻更像自己首創一般,要之在于其間心境與所化用的辭境之間高度吻合,遂給人一種肺腑契合之感。
都說秦觀詞為婉約正宗,這三句可謂明證,本有猛烈沉重的情緒,抒發出來卻還是帶有一些閑雅,一些收斂,婉約正宗可謂實至名歸。
首三句表明此時之狀态,并為當前的情緒定下基調,下面三句則回到當初分别之地,将這一場思念,徐徐鋪展開來。“念柳外青骢别後,水邊紅袂分時,怆然暗驚!”你可以用辛棄疾同樣描寫與女子離别的一首詞,為秦詞這三句做注解,辛棄疾《念奴嬌·書東流村壁》中有“曲岸持觞,垂楊系馬,此地曾經别”,辛詞這三句也是寫與女子離别的場景,青青河畔,他們将馬系在旁邊的柳樹下,兩個人在河邊說着最後離别的話,執手相看,互道珍重,各奔天涯,後會有期。而秦觀這兩句則是一樣的場景,紅袂指女子,青骢指駿馬,詞人凝望着連天的芳草,便不知不覺地想到了分别的場景,再想起時,還依然是那般清晰、那般柔情。
那麼為什麼要“怆然暗驚”呢?他是想到了什麼令他驚駭的東西嗎?還是說他此刻被某種突如其來的東西所驚吓?都不是。他驚的是那個分别的場景再次想起來時,竟還是如此的清晰!他驚的是歲月的流逝竟然完全沒有沖淡自己的記憶,反而越來越深刻,越來越不可遏止!他驚的是這種思念的生命力,竟然像芳草一樣,萋萋刬盡,春來又生,頑強固執地占據着自己的内心,迢迢不斷,綿綿不絕。他驚的是自己的癡心竟是這般深摯,自己都無法理解,自己都無法解釋。
在這首詞上阙中,曆代評家都稱美首句,而我獨喜愛最後這句“怆然暗驚”!就是這樣看起來與其他句子格格不入的四個字,卻自有一種“天生的癡情”在,當一個人内心深處最真摯、最濃烈的情感爆發出來時,連他自己都被吓到了!
上阙詞人帶你領略了兩個場景,一個倚樓遠望,一個河邊分别,給整首詞營造了一個既浪漫又哀愁的氣氛。而下阙,則用一場場沉浸式的回憶,道出了這段愛情的美好,以及美好的不長久,讀來既令人羨慕有令人唏噓。
“無端天與娉婷。夜月一簾幽夢,春風十裡柔情。”這三句可以直接理解為,上天好端端的,卻使他遇見了這樣一位美麗的女子,他們在美好的夜晚做着同一場幽夢,她的似水柔情,像十裡春風一般。但還可以做另外的一種理解,即用李白《春思》中的句子做注解,“春風不相識,何事入羅帏”,李詩中的意思是,一位閨中女子,本無意招惹春風,但這不解風情的春風,卻無端地吹入她的簾帏,害的她苦相思一場。秦觀詞中便也是同樣的意思,詞人獨自平淡地生活着,不喜不悲,但上天卻無緣無故地讓他結識了這樣一位美麗的女子,人生從此不同。他的喜怒哀樂,他的悲歡離合,人世間的所有美好與愁苦,從此便萦繞于她一人身上了。那麼下阙首句中的這個“無端”,就有了一點點的埋怨,一點點的造物弄人了。這三句也化用了杜牧的《贈别》“娉娉袅袅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春風十裡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
上天就是會作弄人,美好的事物總是不長久,即使隻是在回憶裡。“怎奈向、歡娛漸随流水,素弦聲斷,翠绡香減;那堪片片飛花弄晚,濛濛殘雨籠晴。”一句歡娛漸随流水,往日的柔情就都像春水一樣逝去了,她曾為我彈奏的琴弦也早已無人撥弄,她留給我的羅帕,上面的殘香也漸漸消散。“那堪”兩句從回憶裡抽身出來,卻沒想到觸目所及,又是一片暮春景象,更令人愁苦難耐。
這五句,既把舊情消逝後的苦澀怅惘表現出來,更表明了這種苦澀的無法逃避,回憶裡是苦澀的,抽身出來,看到的還是遲暮之景,真是想逃也逃不掉。這也正應了首句“恨如芳草,萋萋刬盡還生”。
“正銷凝,黃鹂又啼數聲。”正沉浸在這一場想念之中,想的入神,幾聲黃鹂的啼叫,這一切愛恨糾葛、悲歡離合,又都随風而逝了,回憶裡的她,也蓦然而去了。
秦詞最後這兩句,化用了杜牧首創《八六子》中的最後兩句,杜詞曰“正銷魂,梧桐又移翠陰。”從古至今,曆代評家都認為,雖則秦詞本于杜詞,但秦觀這兩句遠遠高于杜詞。至于這個論斷正不正确先擱下不說,我們先來仔細對比一下這最後兩句。
杜牧詞曰“正銷魂,梧桐又移翠陰”,秦觀詞曰“正銷凝,黃鹂又啼數聲”。其實這是兩種不同的“癡”,秦詞旨在形容自己思念的入神了,然後被黃鹂啼聲驚醒的苦惱,正是以這樣的苦惱,來反襯自己思念的深沉。
而杜牧詞顯然是一種靜景,靜的令人發慌,一種沁人肺腑的孤獨:他也是思念别人,站在庭院裡,看樣子也是癡想的非常入神,所不同的是,他這裡沒有黃鹂來打擾,所以他的思緒、他的癡想可以一直貫穿始終,從這個角度來說,我反倒覺得杜牧是幸福的,雖則杜、秦二人此時都是深陷思念的愁苦之中,但好歹小杜的思念是自始而終的,更像是一個完整的夢境,他在夢境中又可與對方共度一個美好的時段,在這個從中午到“梧桐又移翠陰”的一大段時間裡,他至少能完完整整地沉浸在某種幻境的幸福裡。而秦觀則在這個過程中被打斷了,所以講到底還是能把夢做完的,更幸福一點,雖然他們的底色都是痛苦的!
由此看來,我個人認為,杜詞在表現情感上,并不亞于秦詞,秦觀是以美好回憶被外界所打斷,來反襯自己深陷回憶的“癡”;杜牧則是以一個完整的回憶,來襯托自己對于幻境的“深陷”,由此來表明自己的“癡”。同樣是“癡心人”,隻是表現手法不同罷了,從“情”的角度來講,這兩首詞都堪稱經典!茲将杜牧所作《八六子》權錄于下,供讀者欣賞,以後有機會咱們再細講杜牧這首。
八六子
唐代 杜牧
洞房深,畫屏燈照,山色凝翠沉沉。聽夜雨冷滴芭蕉,驚斷紅窗好夢,龍煙細飄繡衾。辭恩久歸長信,鳳帳蕭疏,椒殿閑扇。
辇路苔侵。繡簾垂,遲遲漏傳丹禁。蕣華偷悴,翠鬟羞整,愁坐望處,金輿漸遠,何時彩仗重臨?正銷魂,梧桐又移翠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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