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刊載于《三聯生活周刊》2019年第37期，原文标題《我是如何愛上了虛拟人物》，嚴禁私自轉載，侵權必究

為什麼熱衷與紙片人談戀愛？為什麼會喜歡“初音未來”？《戀與制作人》一夜爆紅後，很多人都曾這樣問我，他們感覺這像是一個二次元和三次元之間無法突破的壁壘。而我從來沒覺得這會成為一個問題。

文/吳笑笑

35歲的日本男子藤明彥于2018年11月4日與虛拟偶像初音未來“結婚”（視覺中國供圖）

攻略紙片人

“又Bad Ending了！”連續好幾日，宿舍樓不時回蕩着我的哀嚎。自從隔壁班的女生把她珍藏的一款耽美向PC版遊戲拷給我後，我們宿舍的其他三人就開始逐漸習慣我一會兒花癡笑、一會兒哭戚戚的神經質表現了。她們也從最開始還問一嘴“你怎麼了”，發展到充耳不聞繼續該幹啥幹啥。

我其實不愛玩遊戲。每次自我介紹的時候，我都會強調，雖然自己是個堅定的二次元患者，但ACG（Anime動畫、Comic漫畫和Game遊戲）中隻有G是完全不感冒。所以最開始同學思羽給我強烈安利這款遊戲的時候，我也隻是抱着不好意思拒絕的想法從她電腦上拷貝了過來。

回想起來，這是我第一次真正地接觸到了女性向遊戲。上初高中的時候因為《遙遠的時空中》和《金色琴弦》兩部遊戲的風靡，我對女性向遊戲有所了解。但當時不像現在手機APP商店裡能直接下載國外的遊戲，根本沒有什麼能夠接觸日本遊戲的渠道，大部分時候隻能等有能力的漢化組做好漢化版，然後把資源挂在網上供人下載。

後來這兩款遊戲都出了同名動畫，我看了幾集，感覺雖然畫面和音樂制作精美，但劇情其實不就是一堆男孩子圍着一個女孩子争寵的後宮瑪麗蘇劇嘛，為什麼可以引起動漫圈現象級的追捧？困惑之餘我也沒有沉浸其中，轉身就去追劇情更吸引我的《高達》和《舞HIME》了。

女性向遊戲，是指專門針對女性玩家開發的遊戲，大多主題内容都與戀愛有關。雖然是《戀與制作人》才讓這個遊戲類别在國内引起了人們的注意，但對于很多二次元玩家來說，其實并不陌生。盡管歐美沒有女性向遊戲這個細分領域，但在日本的曆史卻很久。

提到第一部以女性為目标受衆的女性向遊戲，大部分人都會想到1994年日本光榮公司發售的《安琪莉可》。當時在普遍認為“遊戲是男性玩的”環境下，這款最初受衆定位為少女的遊戲，最後在女性市場赢得了廣泛的成功，還得到了大量已婚女性的追捧。

因為女性向遊戲的制作成本較低，但回報率很高，很多遊戲公司開始選擇深耕于此，例如日本著名的女性向遊戲Arithmetic公司，旗下數款收入破億的遊戲，制作費通常在100萬日元左右。這也令該領域湧現了一大批具有話題性，至今為人津津樂道的作品，比如《心跳回憶Girl's Side》《歌之王子殿下》《薄櫻鬼》等。

女性向遊戲雖然是針對女性制作的，但其實還有三個細分領域：乙女遊戲、養成遊戲和耽美遊戲。乙女遊戲是面向女性的模拟戀愛遊戲，玩家可以體驗與遊戲中的男性角色戀愛，在國内大火的《戀與制作人》就是典型的乙女遊戲；養成遊戲是需要你和遊戲中的角色通過完成任務、賺取積分等方式培養感情，使其成功，但并不一定會有戀愛相關的情節，2018年的另一爆款遊戲《旅行青蛙》便是一款佛系養成手遊；耽美遊戲則是指描寫男男之間戀愛的遊戲。

通常乙女遊戲和耽美遊戲之間有着非常嚴格的分界線，乙女遊戲絕對不準男性角色賣腐（男男之間有暧昧的情結），耽美遊戲也絕不準其中的男性周圍出現有着感情線的女性角色。這次思羽推薦給我的，便是一款耽美遊戲。

安裝好遊戲，并且漢化完畢後，打開遊戲時我收獲了不少驚喜：符合女性口味的美型人物角色，精美的場景繪制，好聽的片頭歌曲。和面向男性設計的遊戲不同，劇情故事通常是女性向遊戲中的一個重要部分，角色升級通常隻是推進故事的觸發條件。在攻略遊戲的過程中，玩家可以跟随自己控制的角色進入到被設定好的遊戲世界中，但根據玩家選擇的不同，可體驗到完全不同的故事。

這和去看電視劇、電影有什麼區别？如今讓我回答，大概可以拿一個流行詞來形容：“沉浸式”體驗。當然，當時我并不知道這個詞，隻是很快在首次攻略失敗後體驗到了一種和看愛情動畫以及電視劇完全不同的經曆：我好像掌控着一切，一切卻都不在我的操控之中。

要概括這個故事其實很簡單。玩家所扮演的角色是來自英國制藥公司的威爾，金發碧眼，嬌小瘦弱，看上去是屬于會激發女性保護欲的少年。他闖入了一個虛拟的中東國家，試圖尋找新開發藥物所需要的某種原料，卻不小心卷入一場襲擊，碰巧被路過的二王子哈奇姆救下，并帶入了宮中。威爾在宮中遇見了很多不同類型的人，這些類型基本可以覆蓋女性玩家所有的幻想。他們之間會發生各種接觸，并展開不同的對話，而玩家針對每一次對話的選擇，将影響劇情的走向，包括誰将和誰戀愛、結局是什麼樣子。故事的最終結局分為Goodend（好結局）和Badend（壞結局）兩種走向，每種走向裡又有多條不同的結果。我第一次挑戰的結果便是威爾被扔出宮的Badend。

還沒跟任何人談上戀愛就被扔出去當然不可以！在成功被激發了挑戰欲後，我很快走上了屢敗屢戰的角色攻略之路。并且逐漸在故事的推動中喜歡上了其中一個特定角色——大王子阿修拉夫。喜歡上阿修拉夫首先是因為他的聲音溫柔，每次都會讓人以為是在耳邊細語，并且外表設計上他也最為清秀。這正中我的下懷，畢竟朋友們一直吐槽我喜歡的類型總結起來就是“白壽司”：長得白淨、瘦弱、斯文。但更重要的是，我發現了他溫柔之下的冷淡，冷淡背後的專一，非常吸引我。

所以我很想攻略下阿修拉夫，獲得他和威爾的Goodend。這款遊戲中每個玩出來的結局，都可以存檔。不過我一向是不走運的“臉黑”體質，除了上課，其他時間幾乎都在攻略地玩了兩天後，我懷疑自己集齊了所有的Badend，竟然沒有一次Goodend成功。很快，我覺得為了見證威爾和阿修拉夫幸福美滿地生活在一起的那一刻，必須調整策略，每次隻改變一個選擇，看會造成什麼不同結果。為此我甚至做了一個Excel表來做記錄。室友們見一向不屑于玩遊戲的我這次居然如此專注，也很快懷着好奇心一起加入了這場“愛情攻堅戰”。

四個人一起玩，速度快了很多。逐漸地，我們開始得到一些Goodend，比如侍從卡利姆和威爾一起回到了英國生活在一起；哈奇姆在遊輪上向威爾送鑽戒表白……但也出現了更多的Badend。我們全部一一記錄了下來，并且各自在自己的電腦後面探頭詢問剛剛那個結局是走了哪些步驟。但我的目标，和阿修拉夫的Goodend就是遲遲沒有達成。

“他們在一起了！”晚飯後我們四人又開始攻略不久，室友林小紅爆發出一聲充滿喜悅的呼喊。我們迅速圍在了她的電腦前，随着音樂的結束顯示出Goodend的提示。

我也要拿到這個結局。向小紅請教了這個結局的大部分步驟後，我滿懷信心地開始攻略這條劇情線，最終卻看到星空下，阿修拉夫被刺死在威爾懷中。我“哇”的一聲就哭了出來，一方面是因為劇情和音樂的渲染，讓我處在了失去戀人的悲痛中；另一方面，可能是因為攻略了這麼久卻得到一個如此悲傷的結局而難過。

愛上世界第一的公主殿下

若是說《戀與制作人》和《全職高手》讓人們關注到了虛拟角色的魅力和影響力，那便不得不提到全世界最出名的虛拟偶像“初音未來”。從2007年至今，12年間，初音未來已經成為了真正的“世界第一公主殿下”，世界巡演每場都非常火爆，在虛拟偶像層出不窮的當下，初音未來所屬的“VOCALOID”家族也是唯一能夠真正盈利的存在。這應該是許多公主騎士團成員驕傲的地方。

在我的記憶中，初音未來開始風靡國内二次元圈子，大概是在2009年。2009年前對她的形象有些印象，是因為網絡上流傳很廣的《甩蔥歌》視頻，非常洗腦的歌曲，畫面上是一個紮着藍色雙馬尾、穿着水手服的萌系少女拿着一根蔥上下不停甩的簡單動畫。這也令初音未來早年以“蔥娘”外号廣為人知。

到了2009年，突然大街小巷都很容易碰到紮着雙馬尾、穿着水手服超短裙并且戴着巨大耳機的女孩，有些還會拎着一台巨大的收音機，從裡面傳出日文歌曲。懷着好奇去網上搜索了關于她的信息後，我發現此時網絡上，這位名為“初音未來”的虛拟歌姬，已經有了大量歌曲和MV作品。

初音未來是日本Crypton Future Media株式會社利用雅馬哈語音合成技術“VOCALOID”創造出的虛拟歌手角色。她的聲音采集自日本聲優藤田咲，人物設定是一名16歲、身高158厘米、體重42公斤的女孩子。玩家可以利用VOCALOID中初音的聲音創作自己的歌曲。

我喜歡上的第一首歌是《世界第一公主殿下》，立刻搜索了創作人ryo的其他歌曲，包括《Melt》《戀愛戰争》。這幾首歌如今都是初音未來播放量千萬級的經典歌曲，ryo盡管從未公布過個人信息，但也因此走上專業音樂制作的道路，成立了自己的樂團“Supercell”。事實上，許多人都是因為VOCALOID步入音樂制作的專業領域。比如曾獲得第57屆日本唱片大獎優秀專輯獎的米津玄師，2009年他第一次利用初音未來創作原創歌曲《分分合合的羅刹與骨骸》時，還隻有18歲。

每個創作者心中的初音未來都不同。《戀愛戰争》中，初音是個為愛情煩惱的少女，訴說着“已經無處可去，這份愛的熱量”；但《分分合合的羅刹與骨骸》中她又身處江戶時期，“一排排的墓碑在吟唱着詠歎調”；而到了《千本櫻》中，她又傳頌着日本大正年間充滿傳統元素的浪漫氣氛。

不過我當時好奇的是，在最初不同畫師自願創作插圖為歌曲制作簡單的MV後，網上大量湧現完成度非常高的3D動畫MV，為什麼每首歌曲都有很多不同的MV版本？官方為什麼要這樣做？很快，我就發現這并不是官方制作的MV，而是網友們利用一款名為“MikuMiku Dance”的3D動畫制作軟件自己創作的。

我一直覺得，初音如此吸引人的原因之一，便是你會發現，世界上原來有如此多的有才華的人存在，他們努力并且毫不吝啬地分享自己的才智，最終成就了初音未來。

MikuMiku Dance是日本人樋口優開發的軟件，用戶可以從裡面直接調取或者導入素材和模型，來創作各種舞蹈、動畫和MV，并且非常簡單易上手。而他本人此前并沒有任何軟件開發的經驗，全靠自學。2008年，這款軟件被樋口優免費發布在了網上，供人随意使用，因為他認為，裡面初音未來的3D模型也是免費獲取于網上别人公開的創作。

有一次和朋友讨論自己是如何愛上初音未來的時候，發現我們都是先被音樂和MV圈粉。2009年時有人借給朋友一部PSP遊戲機，裡面有一款遊戲叫《初音未來：歌姬計劃》。這是一款音樂節奏類遊戲，玩家需要跟随着音樂節奏，按下畫面上對應的按鍵，這樣初音才能夠連貫地歌唱，并且根據通關獲得的分數，玩家可以購買道具來給初音換裝和裝扮房間。裡面使用的音樂正是被Crypton收錄的用戶創作的經典歌曲。

好友說她印象深刻的兩首歌是《初音未來的消失》和《坎特雷拉》。《初音未來的消失》是初音未來語速最快的一首歌，被歌迷們戲稱為“快得根本不知道在唱什麼”。它的曲速高達每分鐘240拍，超過了人類的極限，是朋友玩到放棄的曲目。而另一首《坎特雷拉》，音樂創作背景是文藝複興時期的意大利，講述了羅馬尼亞公爵西澤爾·波爾金愛上了自己同父異母妹妹的故事。所以MV中初音未來和大哥Kaito兩個人跳着雙人舞，從始至終手卻沒有牽到過一起。但當朋友上網搜索别的版本時，發現不少創作者大概受不了這種虐戀，在自己的MV中讓他們牽手了。

初音未來的制作有多需要耐心，不親自操作一次很難體會。本科時期有門增強現實的課程，老師讓我們做一個簡單的增強現實作品。同組的一個男生下載了初音未來的模型以及MikuMiku Dance，我主要負責給她做動作，他則主要負責實現投影。每一個動作的關鍵運動都需要小心翼翼地記錄，讓她能夠形成完整流暢的一個動作。比如一個簡單的擡手，從她手掌運動起始的位置，到結束的地方，包括中間劃過的關鍵弧度，都要記錄在時間軸上。短短30秒的幾個舞蹈動作，我在宿舍花費了好幾天時間才完成，耐心都要被消磨殆盡。

不過最後結項，老師讓大家展示各組成果的時候，我們的初音未來站在了實驗室的中央，跳了一段簡短的舞蹈，引起了同學們的驚呼，讓人着實感受了一把身為創作者的快樂。我也理解了為什麼那麼多人在沒有回報的情況下，還會願意持續創作初音作品。

盡管初音未來在二次元圈已經成名多年，不過以VOCALOID家族為代表的虛拟偶像真正被國内許多人接受應該是洛天依出現後。早期許多國内的創作者曾用初音未來試着唱過中文歌曲，但日語音源達到的效果始終非常奇怪，傳唱度不高。然而洛天依的中文音源，為中國粉絲提供了很多想象，我身邊就有不少人都是因為聽了洛天依的古風歌曲才迷上了虛拟歌姬。

實際上，《戀與制作人》推出後，第一批在我的朋友圈刷屏的人仍然是當年玩着日本乙女遊戲的那些朋友，大家紛紛感慨，乙女遊戲發展了這麼多年，總算推出了一款像樣的中文遊戲。語言本土化為原本的圈外人士降低了接觸門檻，很多隻玩過《消消樂》《王者榮耀》這類遊戲的女性朋友，突然發現這個遊戲絲毫不費時間，還能從中享受瑪麗蘇式的戀愛，滿足自己的浪漫幻想，也紛紛陷了進去。

不過，最快脫粉的也是那些玩過日本乙女遊戲的朋友。因為《戀與制作人》要花錢的地方實在太多了，按照一位朋友的說法，“有這個錢，我都在别的遊戲裡充了三個老公了”。但是和許多人覺得玩乙女遊戲的人都是因為現實中缺乏戀愛經曆不同，我身邊許多玩得瘋狂的反而是那些結了婚的朋友，現實中的戀愛已經歸于平淡，和虛拟戀人在一起回到戀愛的甜蜜時刻，獲得心動的感覺，“實在是最最安全不過”。

雖然很多沒有接觸過虛拟偶像和女性向遊戲的人，都會紛紛質疑，為什麼你要喜歡一個虛構的角色？在一個假的人物上投注金錢和感情？這個時候，我就想反駁，難道你喜歡一部小說、一個電視劇中的角色就不是虛構的嗎？從中你就沒有被感動到哭、感染到笑過嗎？而當你發現通過自己的一些嘗試，就能按照心中所願改變或者創作其中一些故事的時候，你不會沉浸其中嗎？通過遊戲劇情和創作者自我創作的過程，不論是紙片人還是虛拟偶像，其實在每個人心中都已經成為了有他自己故事的活生生的人物，不再隻是一個虛假的形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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