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容若于窮經論史之餘,旁及書法繪事。學書拜高士奇、姜宸英為師,妙得撥镫法,淋漓潑墨,極飛動之緻。學畫曾得禹之鼎、經岩叔指點,專工人物寫真。晚年,容若偶于座師徐乾學齋中觀得山水畫家王翬的筆墨,驚為優缽昙花,千年一見,恨不能縮地握手。遂央浼徐乾學等人“遺書緻币”招石谷進京,欲聘為渌水亭畫師。王翚幾番推辭,終為容若的神交和雅意所感動,他從虞山動身到了京郊蘆溝橋,孰料竟聞得容若已赴道山的噩耗。王翚雖與容若未曾謀面,但仍然恸哭于寝門之外。徐乾學撰《納蘭君墓志銘》謂:“君之喪,哭之者皆出涕,為哀輓之詞者數十百人,有生平未識面者”。此即其中之典型,亦見容若之人格魅力。京城裡的名公巨卿時聞王翚入京,為之設館排宴,肯請留京,而王翚決計返鄉,以示其高風曠節。
王翚去世之後,有門生周韡者著《石谷子傳》,談及此事,卻是另外一種說法。《傳》中稱“成侍中颙若以相國冢起家甲弟,雅嗜書畫玩好,開邸舍,通賓客。心慕石谷,度不能緻,則走書币過江,以其意屬大府,大府折簡招石谷,且檄有司勸駕。石谷不得已,強起,從兩門生至白下,通谒于軍門。大府喜,立為辦嚴,大治裘馬、明駝、辎重,雜以郵騎、腰刀、帕頭比護之而馳。比達蘆溝則侍中前歿。……或謂石谷:‘侍中,相君所鐘愛,試一往言,必且得其歡心。’石谷謝曰:‘山林之人與侍中非有夙昔,向者特以名求我爾,即往,于古禮吊生哭死之義何居?’竟不往”。讀了此段文字,給人的感覺是,由于容若出身于權貴家庭,父親明珠的有貪黩之名,王翬于容若人格、品性了解甚少。此番赴京,迫于督撫、有司之壓力及友人的情面,不得已而前行,處于“郵騎、腰刀、帕頭”護送下,必生疑慮。因此,當聞容若之噩耗,即以不合禮儀為由,謝絕前往相府祭奠。
幸而王翚在生前曾輯編《清晖贈言》一書,收有名公巨卿為王翚離京返鄉時所贈的詩文題跋,使我們看到當時的真實情況。徐乾學是納蘭容若與王翬的聯系人,他在詩序中說:“王先生石谷讀書學道,古處是敦,丹青妙繪迥出近代之上。餘友成侍中颙若雅慕其名,敦促入都,比至而侍中已歿。石谷深感知己,寝門成禮,拂衣而歸。”王翬的友人陳鴻題詩:“薊北學士大才子,相國家聲好文史。築台買駿招王君,王君赴命辭珂裡。騎驺擁衛度黃河,乍入昭華細語多。争傳學士已厭世,玉樓應召歸錦窠。王君驟聞心痛惜,再叩靈輀焚束帛。掉頭單騎出都門,高貴攀留繞朝策。蘆溝橋上月如霜,返旆情激動客腸。不以豪華留瞬刻,死生誼重真難量。王君王君果高義,親知遙美詩章寄。薊北學士九泉知,也應一灑千秋淚”。詩中之“薊北學士”即納蘭性德,王君即王翬。詩以歌行體紀實,可見王翬是時以道義為重,前往相府祭奠了容若。《清晖贈言》中還有朝庭重臣王熙、陳元龍、吳正治、韓菼、高士奇、陸肯堂等人論述此事的題詩和跋文,可作補證。
周韡撰《石谷子傳》時,納蘭容若的父親明珠因貪渎和植黨營私而被罷黜,且又亡故多年。處于當時,門生欲為尊師立傳,而諱言王翬祭奠容若的事實,以顯王翬不攀附權貴之高潔。《石谷子傳》中載王翬拒絕祭奠之語,或為杜撰,或為訛傳。《清晖贈言》又有徐樹谷之題跋,謂石谷“偕其高第楊子鶴于仲夏望前四日抵京,而侍中于半月前已作古人矣。先生歎曰:‘友朋之聚散、離合、升沉、生死各有前定,吾不來無以慰知己,侍中卒,吾久留亦非所以對知己’。遂決計南歸”。徐樹谷系乾學子,與性德為同年友,其記載确鑿。與周韡的傳記截然相反,王翬視容若為知己神交,并無拒絕祭奠容若的絕情之語。
王翬性狷潔,然諾風義著于久要,與之交,藹然如飲醇醪。即便其時他對容若的強邀存有疑慮,若非容若早逝,以其志潔行芳之人格品行,當能釋疑,而成為情趣相投、風義相尚的至交。若有王翬的指教,容若繪畫當有長足之進步。然而命運之不測,緻二人失之交臂,此乃為繪畫史中的一段憾事。
因納蘭容若有雅慕其名之力邀,王翬聲譽鵲起,又因王翬有高風曠節之表現,“物論尤高之”。名公巨卿以及士大夫認為他對待容若是“不以生死窮達易心”,而重其行誼,紛紛與之結交,求其水墨丹青。最終則受到康熙皇帝的召幸,走進了廊廟,成為内務府之禦用畫師,為康熙皇帝主繪《南巡圖》。
附錄一:
《清晖贈言》中有關王石谷哀悼成顒若的資料
送王君石谷歸虞山 王熙(胥亭 宛平)
石谷畫法擅天下,顒若成侍中豔其名,欲禮緻京邸,诒書兩江制府敦趣。甫至京,侍中已前逝矣。石谷西州一恸即策馬翩然南邁。餘僚友若漢陽相國、真定司馬、昆山閣學、總憲諸公,留之不能得,相與高其品,賦詩贈行。頃在漢陽席上鄭重惜别,書此當異日剪燭西窗之約雲:
朅來京雒便言歸,野服依然泛釣矶。已灑新知泉下淚,共欽古道眼中稀。一樽酒餞西山爽,千裡花從上苑飛。絷馬維駒留不得,征書有待日重晖。
又 吳正治(寥庵 漢陽)
王君石谷餘素交也,碌碌京華,末由把臂入林。頃石谷應侍中成君之聘,來遊都下,餘方喜談宴之有時,慰三秋于一日。乃石谷以侍中玉樓召去,殊興辍弦廢斤之歎,抵京不數日便賦歸欤。餘與群公相率牽挽,堅辭不就,其行義卓越,固非尋常可及。設侍中有知,亦當謂石谷不負神交一片心矣。特餘陪鋪綸扉,書命填委,無暇作序,勉成五言,用當折柳,兼寫鄙意。
竊祿慚無補,君恩退未能。山林問遺佚,耆舊得良朋。暫許荷衣至,虛勞鶴駕征。西園遊蓋杳,歸思忽飛騰。
征車才北駐,策骞又南行。令我懷高躅,因君有遠情。山川資物色,岩石藉題名。莫忘離筵辍,聯床話細傾。
又 梁清标(玉立 真定)
雲樹煙巒是處過,歸心雁影意如何?雖然國士相思切,為問鲈魚興不孤。卧病幾年羞白發,故人多半在江湖。遙懷試折南枝寄,烏目山頭尚有無?
又 徐乾學(健庵 崑山)
王先生石谷讀書學道,古處是敦,丹青妙繪迥出近代之上。餘友成侍中颙若雅慕其名,敦促入都,比至而侍中已殁。石谷深感知己,寝門成禮,拂衣而歸。辇上故交挽之不可,鹹賦詩以贈之,冀其留,高其去,重其行誼,流連詠歎,一篇之中三緻意焉,而石谷之為人可概見矣。餘與石谷投分尤深,其來也,侍中實屬餘遺書緻币以招之。今侍中已矣,石谷複舍我而去,聚散存殁之感有耿耿不能已者。率成長句,情見乎辭,石谷當亦同此黯然也。
淮南木落水增波,天際孤帆欲渡河。喚起客愁傷挂劍,歸來叢桂落岩阿。茶铛竹屋閑情好,紅樹秋山渲染多。吾谷楓林饒粉本,松濤明月意如何?
又 郭棻(□□ 清苑)
清樽華燭到深更,無奈新愁送遠行。霜重葉飛懷故友,鲈肥菊綻亂鄉情。官貧我似青山瘦,客蘿君回白草生。聞道江南煙水闊,渚蘋紅蓼紫莼羹。
又 韓菼(慕廬 長洲)
尚戶深處好投閑,管領春風日閉關。人品直追秦漢上,畫名高出宋元間。東華塵土愁邊路,北郭雲蘿夢裡山。知己感深期莫負,秋原挂劍趣裝還。
又 高士奇(淡人 錢唐)
逢君遊上國,坐月聽蟲聲。征客換邗水,秋風動馬鳴。江雲連遠碧,霁日愛新晴。惆怅杯中淚,心傷故友情。
又 陸肯堂(淡成 吳門)
征鞍才解又分離,攜手還傾酒一巵。往事風流如昨日,故人惆怅不同時。城頭月落骊歌蚤,江上花明雀坊遲。今夜燕都同集首,西風征雁不勝悲。
又 陳元龍(廣陵 海甯)
摩诘風流是後身,丹青獨擅妙通神。貯船書畫襄陽老,拂幾茶香笠澤春。趣駕不妨酬國士,掃門豈合累閑人。南洲一動飄然去,高義如雲更絕倫。
又 黃夢麟(硯芝 溧陽)
薊門煙樹動離情,又賦骊歌送遠行。楊柳堤長秋水闊,芙蓉雨霁暮雲平。路分南北寒煙迥,月共燕吳塞雁橫。木落亭臯香夢切,尚湖雙漿有鷗盟。
又 徐樹榖(藝初 玉峰)
石谷王先生名重藝林者三十餘年,煙客、梅村、栎園諸前輩嘗歎為妙絕古今,得其筆墨如天球拱璧。四方或遠道相迎,或踵門奉贽。先生高風卓荦,一切報卻。獨卧遊于煙巒竹樹之間,惟恐人知。非生平性命道義交,不肯以一水一石相贻。其衿重筆墨,天性然也。長白成侍中從家大人齋中觀先生筆墨,驚為優缽昙花千年一見,恨不能縮地握手,浼家大人遺書先生并江南制府招緻之。先生息影山園,堅謝不出。制府勸駕再三,命役車趣行。先生特以三千裡神交不能忍置,遂偕其高弟楊子鶴于仲夏望前四日抵京,而侍中于半月前已作古人矣。先生歎曰:“友朋之聚散、離合、升沉、生死各有前定,吾不來無以慰知己,侍中卒,吾久留亦非所以對知己”,遂決計南歸。漢陽相國與先生為舊交,宛平相國、真定司馬聞先生至,俱先枉駕,設館以待,其他以羔雁請于門下者如雲。願少為淹留,先生一一婉辭。旁觀者訝之,先生曰:“筆墨事輕,道義為重。”以至情相告,名公巨卿皆為歎服,侍中有知,益當景重于九原矣。先生之歸也,如神龍見收不見尾,因賦詩以祖其行,而并述諸公之傾倒于先生者如此。
神龍自變化,白雲常舒卷。高風邈難及,志行重阙初。先生擅絕藝,落筆等璠玙。海内翕然慕,招緻日無虛。閉關謝勿出,煙霞樂有餘。侍中神交久,遠道贻素書。殷勤道款曲,幕府促征車。觸熱至燕市,山笛徒欷歔。九原不可作,知己恨莫摅。會合信有數,翩然賦歸欤。公卿争倒屐,絷維詠白駒。遮留勿少駐,贈答紛瓊琚。誰能同翻缛,中情淡以疏。隐見遵古處,世俗輕名譽。把酒一相送,行行歸故廬。去就任所适,冥鴻與之具。歎彼勞勞者,磬折安所如。
又 弟譽昌(露湑)
名壓寰區未可逃,一時金璧起蓬蒿。介乎生死交方重,試以風塵品愈高。去逐亂蟬過驿路,回從落葉下江濤。就中寫出冥鴻意,幾許煙光上彩毫。
燕台吳苑去留争,十裡寒煙憶舊耕。隻許高風傳翰墨,那容清夢見公卿。鶴臨華表無多語,笛起山陽自系情。卓爾藝林三十載,肯教心迹負平生。
年得肩随住得鄰,深知畫品入于神。山經寫照從增勝,樹為标奇盡占春。最喜煙霞多傲色,自餘丘壑置閑身。相看已會忘形趣,不用寒喧到故人。
烏目高高琴水深,平分秀色與清音。我憐病骥羁轅足,君悟閑雲出岫心。函碧亭猶萍聚葉,澄懷館已竹成林。探囊便覺丹青貴,應笑支離學苦吟。
又 陳鴻(鴻文 同裡)
江南人情薄于紙,薊北人心清似水。水清肝膽映須眉,九鼎片言許君死。生生死死見交情,翻雲覆雨江南人。炙手可熱掉頭去,奚論暮楚共朝秦。王君自是江南客,偏多古道照顔色。平生意氣直幹霄,到處相逢便相識。畫師摩诘字右軍,領袖千載之斯文。一時鴻名振寰宇,傾動朝左驚燕雲。薊北學士大才子,相國家聲好文史。築台買駿招王君,王君赴命辭珂裡。騎驺擁衛度黃河,乍入昭華細語多。争傳學士已厭世,玉樓應召歸錦窠。王君驟聞心痛惜,再叩靈輀焚束帛。掉頭單騎出都門,高貴攀留繞朝策。蘆溝橋上月如霜,返旆情激動客腸。不以豪華留瞬刻,死生誼重真難量。王君王君果高義,親知遙美詩章寄。薊北學士九泉知,也應一灑千秋淚。君不見吳季劄,腰間寶劍星文滑。徐君所好在生前,停骖挂樹心無恝。又不見俞伯牙,彈琴世少知音家,子期死後不複鼓,高山流水琴聲遐。王君與餘交廿載,意氣心腸終不改。須眉如雪鬓如銀,當年笑語今仍在。餘聞此事覺怡然,不枉相交四十年。多君念餘古稀近,許我四海征詩篇。嗟餘老賤不足齒,徒為世人匿笑爾。但求繭幅寫雲山,懸挂草堂勝金紫。籲嗟乎管鮑貧交時,于今擲棄如鴻毛。感君生死為君頌,江南薊北清風高。
又 周而衍(東會 金壇)
昔年我與石谷子,曾共聯床客邗水。看君作畫不得閑,夜半不眠侵曉起。杯前霞氣搴華屋,燈下雲容濕畫紙。為我力作江風圖,桦燭兩枝明月底。燭影紅搖絕叫聲,月華寒瀉烏皮幾。鐘山山下到金山,澒洞奔渾三百裡。卷之什襲當枕函,夜夜濤聲恬雙耳。今年偶入春明遊,忍餓不索長安米。時與幽人下塵榻,十日鍵戶九日睡。訪舊閑謠過碧山,為道石谷曾來此。聞之意外驚複疑,此老倔強那能緻。不信君看懷袖中,雲林幾筆分明是。急呼把臂入竹林,乃道适來今去矣。感歎驚疑久始平,蒼茫坐定詢奇事。為言落莫夷門生,千裡遠為信陵至。來時欲識公子賢,不道西州門已閉。西州門外千樹花,傾蓋羊昙兩行淚。焉能更為剩客遊,歸去誓畢平生志。石谷子,信複奇,巢父當年煙霧姿,掉頭訣去東海時,悠悠世人那得知。吾久欲覓鸱夷皮,逝願與爾同襟期,明日便可尋罟師。
又 餘懷(淡心 江甯)
天壤王郎何處尋?雪鴻蹤迹入雲深。子春海上閑來往,隻為成連一片心。
才子終歸将相家,幽人那複戀京華。知君恻怆山陽笛,喚起松陵吳漢槎。
高士倪迂畫品高,恕起風線引兒曹。無心出岫還歸岫,不用绨袍換布袍。
去年風雪走山東,愁對沙塵十丈紅。卻謝繁華甘寂寞,老夫情性與君同。
與石谷先生已交三十年,昔栎園周先生在南中,石谷每一過從,朝夕相唔。餘深服其至性孤介,豐度閑遠,徒于筆墨間求石谷淺矣。石谷于友誼最笃,不以生死窮達易心。今觀待成侍中高風雅意如孤雲野鶴,渺不可攀,直于古人中求之。昔顧泾陽先生之稱倪雲林也,謂其遠物絕俗、獨往獨來、奇節殊采、風流永世,使聞之者有頑廉懦立之意。吾于石谷亦雲。秣陵弟倪燦闇公跋。
附錄二:
為納蘭容若所豔羨的王石谷畫
說明:
康熙二十四年春,納蘭容若在座師徐乾學處,見到了清初虞山畫派的創始人王翚的繪畫,豔羨不已,以為優缽昙花,千年一見,恨不能縮地握手。遂請徐乾學等人“遺書緻币”招石谷進京,欲聘為渌水亭畫師。王翚幾番推辭,終為容若的真誠雅意所感動,他從虞山動身到了京郊蘆溝橋,孰料竟聞得容若已赴道山的噩耗。王翚雖與容若未曾謀面,但仍然恸哭于寝門之外。彼此敬慕和踐諾的神交令人感動,也傳為曆史上的一段佳話。為納蘭所豔羨的王翚的繪畫究竟是什麼樣的呢?上海文化出版社于2009年3月出版的《館藏常熟》叢書第二輯《一代畫聖王石谷紀念館》中,有冊頁三幀被稱為是“納蘭性德驚豔的王石谷圖”。該書的作者趙平,為常熟理工學院教授,是著名的吳文化研究專家,著有《王石谷年譜》,另一作者謝金飛為常熟博物館保管部副主任,明清瓷器研究專家,這三幀冊頁經他們推介應該是可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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