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鲟是一億五千萬年前中生代留下的稀有古代魚類,個體碩大,體長能達到4米,體重超過700公斤,壽命能達到40歲,是國家一級重點保護野生動物。生于長江,長于大海,十多年成熟後,又洄遊産卵于長江,中華鲟的這一特征符合“心系故土”的中華傳統文化,成為罕見的以“中華”冠名的動物,也被稱為“水中的大熊貓”。
長江,是中華鲟繁衍、生存的家園,如今,長江生态的好壞更是直接關系到中華鲟的生死存亡。最新數據顯示,野生中華鲟瀕臨滅絕,近一兩年,在長江流域發現的野生中華鲟,隻有二十餘尾,并且其自然繁殖已經開始出現年際不連續。于是,野生中華鲟通過人工繁育的親生子——中華鲟子一代,成了中華鲟物種保護的“一線生機”。不過,在全國範圍内,中華鲟子一代的總量也不足一千尾。
最近,湖北荊州兩項未經環評的政府工程,引起36尾中華鲟子一代的非正常死亡。中央有關部門高度重視這一事件。近一周來,中央廣播電視總台記者前往湖北調查。中華鲟的危機是個縮影。在共抓大保護、不搞大開發的前提下,我們該給這些珍稀動物,提供怎樣的栖息地?堅持在發展中保護、在保護中發展,地方政府真正面臨難題的時候,該怎麼選擇?
湖北荊州36尾中華鲟子一代,因未經環評的政府工程導緻非正常死亡
滬渝高速以北,湖北荊州市鳳凰大道芈月橋以南,廟湖東南側,531尾中華鲟子一代就生活在這夾縫之中。這個數量占到全國中華鲟子一代總量的六成,在今年10月以前,它們的夥伴還要多些。去年9月20日到今年10月20日,湖北省恒升實業有限責任公司(以下簡稱恒升公司)所有的中華鲟子一代陸續死亡36條。
恒升公司是經原農業部批準的、國内最早開展中華鲟人工繁育的企業之一。20多年的漫長努力,當初50厘米的小魚已經長成一兩米的大魚。以平均75公斤的體重計算,531尾魚,需要21個直徑38米、水深5米的養殖池。但目前,這樣的池子,恒升公司隻有一個。曾去過恒升公司的中國水産科學研究院首席科學家危起偉介紹:
“本來這個魚齡20年的話,它應該長到500斤到600斤,但是他現在最大的也隻有300斤。這個魚實際上就是受脅迫——空間脅迫。你要仔細看的話,那個魚鳍其實是磨傷的,它老擦邊這個魚池,正是要逃離這個環境。”
中華鲟分布圖
本該生于浩蕩長江、長于廣闊海洋的中華鲟,如今隻能在這直徑38米的水池中繞圈遊動,恒升公司對此無能為力。
2010年,湖北省人民政府批準設立荊州海子湖生态文化旅遊區。2014年,它更名為荊州紀南生态文化旅遊區(以下簡稱紀南文旅區),是荊州市政府的派出機構。
恒升公司正在紀南文旅區的範圍内,由于紀南文旅區是國家文物局和湖北省政府确定的“國家大遺址保護荊州片區”的核心保護示範區,從2010年開始,這一帶控制建設用地性質、使用強度和空間環境。而這時候的恒升公司,迫切需要為逐漸長大的中華鲟,拓寬生存空間。恒升公司負責人楊軍向中國之聲記者表示:“我們這個38米直徑的池子是在09年左右建的。按照我們當初規劃是準備建十個這樣的池子。我們正在摸索的過程當中,城市規劃到這邊之後就控規,我們的建設就不可能批下來。”
對紀南文旅區實施嚴格的控制性規劃,限制其用地規模,考量其環境容量的同時,基礎設施建設也在同步進行。
2017年4月,紀南文旅區一條東西走向的主幹道鳳凰大道施工,按照規劃,鳳凰大道要橫穿恒升公司的中心場區,恒升公司為此讓出了一條施工通道。5月下旬,作為鳳凰大道組成部分的芈月橋開始施工,而為恒升公司繁育中華鲟提供循環水源的廟湖水,也因政府的清淤工程被抽幹。楊軍說,這就切斷了中華鲟繁育的水循環系統。
恒升公司外圍西南視角。前方是暫時停工的芈月橋,橫穿恒升公司
“我們整個全場的水道大概在7000米左右,就是說水流到每個塘的過程當中,它就有一個沉澱淨化,再轉到前面來。我這所有的水系全部是連着的,如果從中間切斷的話,這個場區後面的水系就全部砍斷了。”
芈月橋的施工,成了壓垮這批中華鲟的最後一根稻草。
“這個對中華鲟是毀滅性的。這個鳳凰大道和芈月僑,緊鄰着中華鲟的核心區,包括我那個38米的大池,現在與施工現場就是一牆之隔。”
橋梁施工開始後,恒升公司發現場區内的中華鲟出現了異常狀況:一些中華鲟出現跳躍、撕咬、撞牆等異常行為。2017年9月20号,一天之内,兩尾中華鲟子一代死亡。根據恒升公司員工工作日志上的統計,此後的一年時間裡,共有36尾子一代的中華鲟陸續死亡。而此前五年的死亡總數隻有7尾。
恒升公司供圖
全國總量近百分之四的子一代中華鲟在一年内死亡,誰要了它們的命?
國内從事水生野生動物保護唯一的全國性社團組織——全國水生野生動物保護分會2016年的調查數據顯示,全國現有中華鲟子一代飼養親本個體,不足一千尾。也就是說,在這一年時間裡,占到全國總量近百分之四的子一代中華鲟死亡。究竟是誰,要了它們的命?
今年8月13日,荊州市水産局上報給湖北省水産局的報告中,有這樣的說法:接恒升公司報告,2017年9月以來,該公司陸續死亡中華鲟26條。造成該公司中華鲟死亡的原因可能有三個,一個是鳳凰大道施工需要,緊鄰公司的廟湖部分水域被抽幹,造成公司養殖用水不足;第二是在建的鳳凰大道穿過該公司場區,施工現場又緊鄰中華鲟養殖基地,施工帶來的震動、噪聲;第三是持續高溫,養殖密度過大可能導緻中華鲟死亡。
過去一年當中,湖北省水産局工作人員先後10多次赴施工現場檢查、核實,今年9月份,派出專家現場探查,以公函形式告知荊州市人民政府,中華鲟死亡的主要原因是施工所造成的噪聲、震動、水源條件變化等。
荊州市水産局9月份的報告,直指此批中華鲟非正常死亡的原因
2018年初,紀南文旅區内的相關工程就被責令停止施工。9月20日,承擔中華鲟相應保護監管責任的荊州市水産局向紀南文旅區發文,要求停止施工。荊州市水産局副局長潘國才接受中央廣播電視總台記者采訪時說,直到上個月底,施工都沒真正停下來。
“有間歇性的停工。它芈月橋和鳳凰大道,是文旅區的一個重點項目,為了趕這個工程進度,有時候也有一些輔助性的工作當時可能也沒搞完,所以說這個事情就沒有完全停下來。”
芈月橋間歇性停工,中華鲟持續性死亡。
在荊州采訪這些天,記者在多個場合、多次聽到這樣的說法:荊州市對中華鲟的保護高度重視,但無論是規劃還是環評,記者都看不到荊州市相關工程曾考慮過中華鲟的因素。直到紀南文旅區副主任王振彬在本月17日接受中央廣播電視總台記者采訪時,芈月橋的環評,還正在做。他說,在今年11月份媒體報道之前,紀南文旅區不知道轄區内的中華鲟如此珍貴:
王振彬:“媒體曝光以後我們才知道中華鲟珍貴,我們過去以為野生的才是保護的。”
記者:“在18年11月之前,你們有沒有收到過相關部門要求你們重視恒升公司這些中華鲟的?”
王振彬:“陸陸續續也收到過一些,主要是農業部門,有省農業廳的,也有農業部長江辦的,也有荊州市的,各個層級都有。現在回過頭來看呢,我們對于中華鲟的保護工作,的确還是認識不夠,站位也不高。”
今年10月,荊州市水産局的一份報告顯示:廟湖是國家級水産種質資源保護區,屬于生态紅線區域,但廟湖清淤工程沒有履行環境影響評價程序。也就是說,引起中華鲟死亡的兩個政府工程,都沒有履行法定的環評手續。
長江辦2017年11月的文件中即稱,這批中華鲟極其珍貴
實際上,早在2017年11月,農業部長江流域漁政監督管理辦公室就曾向湖北省農業廳去函,措辭嚴厲、态度明确:恒升公司的567條親本極其珍貴,對完成中央要求以中華鲟為代表的長江珍稀特有物種保護具有極端重要意義,要确保現有人工保存群體安全。湖北省農業廳在收到長江辦的上述文件後,組織工作專班赴現場實地調查,并組織各方磋商。
當時,紀南文旅區的表态是,這一系列的問題,不是自身能力所及,需要荊州市委、市政府研究決定。而荊州市政府在相關函件中的表态是,高度重視,請紀南文旅區妥善處置。
當地多位官員認為,事情發展到這一步,是因為恒升公司以中華鲟為砝碼,妄圖在征遷過程中,實現自身經濟利益最大化。簡單點兒說,這個事情的根子在“錢”。而恒升公司負責人楊軍接受中央廣播電視總台記者采訪時說,征遷補償的事兒是個純粹的法律問題,而中華鲟的生存是融合生态、科學等因素的綜合問題。這個事情的根子在“魚”:
“因為我們這個特殊性,并不是說用貨币能夠衡量的問題。畢竟這些魚它是需要有一個最基本生存環境,所以說我們就一直、到現在也是要求,就是說能不能夠遷址,就是換一個地方。”
今年9月19日,湖北省水産局組織相關專家就恒升公司這批中華鲟應急救護和搬遷方案進行論證。專家們的意見是計劃搬遷地點目前場地條件不成熟,或者容量有限,短期内不具備接收條件。
紀南文旅區相關工程施工前後,恒升公司平面圖變化
楊軍說,最無助的時候,他提出将這批中華鲟無償捐獻給國家,但沒有得到有關部門的響應。現在這些中華鲟成了養不住、搬不走、扔不掉的“燙手山芋”。
“我現在想把整個的中華鲟,我自己拉到長江裡面,無償地去放流,這個都是違法。按照法律規定,放流一級保護動物是需要主管部門批準的。從感情上來講,這批魚我養了20多年,我們是從來沒有找政府去開口求助,現在外在環境改變以後,我無力去改變這個局面。但是我也不能夠眼睜睜地看着這批魚……”
搬還是不搬?目前殘存的五百多尾中華鲟的生路在何方?
36尾中華鲟的死亡,是相關機構對中華鲟保護的無知造成的,還是對長江大保護沒有給予足夠的重視導緻的,我們不得而知。但有一點可以肯定:每一次生态環境的災難,每一種珍稀物種的滅絕,無一不是人類的無知和傲慢所緻。恒升公司殘存的五百多尾中華鲟子一代,它們的生路在哪裡?
對恒升公司負責人楊軍來說,36尾中華鲟死亡的結果,雖然很痛苦,但也隻能接受。他最大的擔心是,三四個月之後,會不會有更大範圍的死亡:
“按照常規的情況,到了冬季,這個魚的狀态幾乎處于一種半冬眠的狀态,即使是受傷了,可能問題還反映不出來。一旦到了明年開春三四月份,累積的相關的一些問題,可能一開春以後就開始爆發。”
中國水産科學研究院首席科學家危起偉認為,如果這批中華鲟原地不動,生存狀況着實堪憂。
“你不搬走,3月份以後氣溫回升,可能有一部分要死。如果說現在這個規劃不改,繼續建設,它可能保住了命,但是以後對它的發育、性成熟都是不利的。周邊以後的噪聲震動,其它的幹擾都還比較大。這個地方從我們搞養殖的角度來說,不是養魚的好地方。”
恒升公司員工的工作日志顯示,這批中華鲟的非正常死亡,最早一尾發生的時間
2017年10月27日,全國水生野生動物保護分會組織有關專家,就恒升公司中華鲟的保護和搬遷影響進行論證。專家認為,過去的實踐表明,親本的搬遷死亡率最高可達50%。危起偉說,如果給這批中華鲟找其它生存場所,不是不可以,但肯定也會有損失:
“搬的話,這批弱體質的中華鲟在搬到新的地方去的運輸過程中,或者是當時會死,或者是運到以後會死掉一部分,死的比例有可能很高。這個魚比較大,一兩百斤,甚至是有300斤的。那麼,這麼大的魚,從我們一般的傳統水産養殖,沒有養過這麼大的魚,也沒有專用設備,也沒有專用的工藝,這些東西都是挑戰。”
搬?還是不搬?目前隻有這兩條路可走。危起偉說,長期來看,給這批中華鲟找新家,利大于弊:
“搬,可能要犧牲掉一部分,到底犧牲多少?我們可能要看搬的距離遠近,搬到另外一個地方的這個條件。搬到什麼地方去也是一個問題。我們就考察過的這個附近可供搬的地方還是非常有限,可能要花比較大的代價。是不是先做做實驗,看看搬的死亡率能夠控制,然後再逐漸搬。”
長江水生研究所中華鲟保育與增殖放流中心内的中華鲟
文旅區副主任王振彬接受中國之聲采訪時說,将傾盡全力做好後續的中華鲟保護工作。但事實上,截至目前,這批中華鲟的生路到底在哪裡?紀南文旅區還沒有可行的方案。
12月16日,原本屬于長江、大海的五百多尾中華鲟,潛在恒升公司38米的池子裡。一牆之隔,便是暫時停工的芈月橋。記者靠近水面時,一條大魚遊了過來。它在黑洞洞的鏡頭前,翻滾着,亮出了潔白的腹部,久久不願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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