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淹然
因為導演藤井道人,《黑道與家族》備受關注。此前,他的《新聞記者》一舉拿下日本電影學院獎最佳影片。這一次,面對黑幫類型片這條大河,35歲的他又會放進怎樣的新思考?
黑幫神話與如父如子
黑幫片的世界裡,“盜亦有道”散發着持久的迷人氣息。聚焦日本影史,1973年,深作欣二的《無仁義之戰》率先對黑幫神話發難。直到2010年,北野武的《極惡非道》才算真正摔碎了這種浪漫想象,有的隻是,全員惡人,利益最高。
不過,《黑道與家族》又重新拾起了黑幫神話。
我們跟随孤獨的少年山本賢治,一腳踏進了黑道的修羅場。從平成到令和,跨越二十年,導演的野心顯露無遺,一場黑幫史詩呼之欲出。片名早早洩露了最關鍵的秘密,整個電影以家庭為主軸。故事由一場葬禮啟動,一個無父的少年登場,19歲的山本與父親的遺照沉默相對,冷靜得可怕。他與夥伴若即若離,如孤狼般闖蕩街頭,搶劫越貨,也因此得罪了當地黑幫,險些喪命。
誰能想到呢,跟你有過命交情的,還願意接納你的,隻是一個碰過兩次面的老人,柴咲組的老大。他問山本,你有什麼地方可以去嗎?一身血污的山本,突然卸掉野獸般的強蠻,變成迷路的小孩,大哭起來。山本加盟柴咲組的儀式,拍得氣勢磅礴,又充滿宗教感。與此同時,演職員表和片名适時亮相,似乎在宣告:少年有了家,故事才真正開始。
家,首先意味着歸屬感,電影裡,唯有柴咲組這個黑幫才能給予。另一些無父者,比如山本的戀人與女兒、飯館老闆娘的兒子,他們如孤魂野鬼,始終找不到安心的落腳地。如果黑幫是家,那麼,過往黑幫神話裡的義字當頭與恪守規矩,就變成了對家庭的忠誠和無私奉獻。
影片開場不久,柴咲組二當家就宣示了家族信條(也是黑幫神話的核心要義):我們承擔着責任和榮譽,大家要努力做一個紳士,在成為一個真正的男人的道路上不斷探索。相比電影裡被塑造成反派的黑幫——京代凱幫,柴咲組不與警察勾結,拒絕毒品,不染指房地産,“老老實實”收取着娛樂場所的保護費。雖然老派,但也有着别樣的“道德感”。
所以,以家為重是山本最高的信仰。二當家手刃仇人後,山本不假思索選擇頂罪,理由是,這個家更需要二當家支撐(如果我們按下快進鍵,許多年後,山本仍是最好的孩子,為老大籌措醫藥費時,他比所有人都交得多)。
而後,山本就獲得了老大——這位精神之父的最高贊譽:你讓我這個父親深感驕傲。就這樣,山本親手葬送掉自己的十四年,被警察逮捕那刻,他無悔無怨。對他來說,保全這個家遠比心愛的女人重要。他與戀人感情線的啟動,隻源于老大對他情感生活的關心。
山本的心動一刻是影片少有的暖色時光,那就是女孩主動為他清理傷口,但同時,山本逐愛的背後,也脫不開家庭責任感的驅使——面對家長的目光灼灼,我必須盡快成家,而完整的家裡,一定要有個女主人。在對家族的絕對效忠下,電影反複申說着某種宿命感,沒人可以偏離這個家為你提前寫好的命運腳本。
山本在飯館初遇老大時,就展現了柴咲組的家庭基因:拔刀相助,不畏生死。他是注定要被圈進柴咲組的孩子,即便他本來不想重蹈生父混黑幫的老路。而飯館老闆娘的兒子——另一個鏡像版的山本,雖說山本勸誡過少年勿入黑幫,但少年最終和自己的父親一樣,踏進了同一條河。這些無疑是遠比血緣更頑固的家族“詛咒”。
時代挽歌與不朽傳說
十四年的監獄生涯結束,到了山本歸家的日子。這也來到了影片第三個時間節點——2019年,往前數,1999年是進家(入幫),2005年是離家(入獄)。突然從16:9變成4:3的畫幅,透着強烈的過氣感。當山本接過組織給他預備的智能手機時,他才知道自己被時代甩得有多遠:有黑道背景的人連購買手機都困難重重。
時代已經變了——這句話,貪污的警察說過,反派黑幫說過,現在終于輪到柴咲組老大來說:責任和榮譽,現在已經勝不過金錢。老派從前是“美德”,現在就是過時。當年的兄弟早就退隐,幫派地盤業已蒸發,隻留下幾個老人,勉力維系着這個家不散,以非法捕魚為業。而家族老大的生命,随時可能被癌症病魔奪走,高昂的治療費則隻能靠二當家販賣違禁藥品。
至此,導演突然像個頗有耐心的研究者,在鏡頭前開展田野調查,細細講解起整個社會是如何驅逐黑幫的,那些艱難的生存之道。山本從重逢的老友口中得知,政府幾年前重拳出擊,形成了所謂的“五年規則”:黑幫成員退出組織,要過五年,社會才能接納他們。在此期間,沒社保,沒銀行賬戶,甚至沒有家。
我們終于明白,那些頻頻出現的傾斜構圖所預示的搖搖欲墜所指為何,而那些不斷出沒于遠景的冒煙煙囪到底在暗示什麼——一切固定的都消散了,黑幫遭時代絞殺,家庭即将崩塌。
嶄新的黑幫分子形象出現了,他們就像怕光的吸血鬼,慌張躲避。這是此前鮮少在大銀幕展現過的,黑幫分子的時代困境。
本來,山本已經看到了家庭重組的可能。他遵循老大的好意,退出組織,回歸日常。這時候,仿佛是神的恩賜,戀人與女兒相繼出現。但就像壞警察說的,現在的黑幫是沒有人權的。
山本的出現,毀掉了戀人與女兒,一個沒了工作,一個要退學,他隻得到了這樣的回應:一切都毀了,你為什麼要回來?
最後的結果是,山本死了,而且是被昔日的好兄弟殺死的——因為山本的歸來,他的生活被毀掉。黑幫神話似乎壽終正寝。但果真如此嗎?無論時代改變,山本始終是那個最孝順的孩子,忠于柴咲組這個大家庭,而在最後時刻,為了飯館老闆娘兒子的前途,他毫不猶豫地犧牲自我。時代為黑幫奏響挽歌,但神話始終如一。
電影結尾,山本的女兒和老闆娘的兒子,相逢于山本死去的海邊。女孩問,我父親什麼樣?男孩說,我們聊一會吧。可以想見,經過男孩的講述,那些暴力和死亡将被濾去,留下的隻有以仁義為題的不朽傳說。
其實,每個時代的黑幫片,都是對時代情緒的敏銳回應。
二戰後,政府無力獨自完成基層治理,這時候,黑幫就被調動起來,協同維持街面秩序,東映的任俠片因此盛極一時,大銀幕裡的現代羅賓漢成為流行偶像。此後,黑幫的盟友性質喪失殆盡,深作欣二帶起的實錄電影風潮,直指其罪惡本性。到了三池崇史的黑幫片,異族與邊緣群體的身份焦慮變成了焦點,而北野武更關心死亡與宿命,這些都是迷惘時代給黑幫片投落的陰影。
到了藤井道人,他似乎又開始退回老路,為黑幫打造起仁義的聖殿,這是不是對當下日本信任危機的一種回應,我們不得而知。能肯定的是,他捕捉到了最新的時代切片,比如日本黑幫老齡化問題……而越過黑幫這個特殊群體,導演抛出了這樣的問題,我們是否能給犯錯的人一個重來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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