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重慶 辛酉醜

我初中就讀于鄉村學校，五十年前的教育，至陋至簡。沒有操場，沒有實驗室，沒有開學典禮，沒有頒獎大會，沒有考試，快樂悠悠。畢業之際，沒有集體合影，沒有留言送卡祝福，沒有畢業證書，不用揮手說再見，時間到了，沒有那麼多的依戀不舍，悄悄地背起行囊，各奔東西。宛如徐志摩“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這樣簡單的求學經曆，值得書寫的東西很少。但是，我卻揮不去一個普通而特别的身影，她叫玫玫。不是老狼歌聲中的同桌，隻是一個班讀書，雖然每周交換座位，卻從無一次同行同列。我們同窗三年，沒有一次小組合作，沒有借過橡皮紙筆，更未說過一句話。奇怪的是，當年背誦的古詩忘了，當年教我的老師的姓名忘了，當年畢業考試的分數忘了，當年和誰打架也忘了，唯獨記着她。如果哪天有幸相遇，我定能一眼認出她。

如果有人問我為何一直記着玫玫？我肯定這樣回答：玫玫那時很美。如果問我什麼是美？我會說，讓人感覺舒服就是美。如果問什麼東西使人感覺舒服？我會說，美好的東西。如果問什麼東西又是美好的東西？我肯定會說，讓人感覺舒服的東西。如果問，讓人感覺舒服與美好的東西究竟誰是因誰是果？我會反問他，究竟是先有雞還是先有蛋？一句話，說不清楚。為什麼一直記着玫玫，我真的說不清楚。但一想起她，心中感覺春天暖陽般的溫暖。

都說大眼睛好看，玫玫不是大眼睛，她像湖南台節目主持人海濤的眼睛，超級小，看不見眼神的拉絲眼。都說瓜子臉好看，玫玫不是瓜子臉，是長長的馬臉。都說粉紅白皙的臉蛋好看，玫玫的臉不但不白皙，反而有雀斑。那時的認知不同，覺得大眼睛撩人勾魂不安分，小眼睛秀氣、穩重本分。那時小眼睛不叫拉絲眼，叫做眯眯眼。眯眯眼很特别，農村有兒歌這樣唱：大女是個眯眯眼，二女又是眼咪咪；唯有三女最好看，眯眼眯眼一條線。玫玫有一雙秀氣精緻的咪咪眼，笑起來就是一條線，妩媚好看。那時覺得瓜子臉不好看，家裡《麻衣相術》說：“欲知晚景事，地閣喜方高。”瓜子臉是尖下巴，不方也不高，還是玫玫的圓下巴好看，晚年運好。那時覺得白皙的臉蛋不健康，蚊蟲喜歡叮咬。《麻衣相術》說：“色怕嫩兮氣怕嬌,氣嬌色嫩不相饒；老年色嫩招辛苦,少年色嫩不堅牢。”于是認為白皙嬌嫩的臉蛋就是一張招禍的臉，一張上當受騙的臉。玫玫的臉樸素、健康、安全，顆顆雀斑，天然紋身，猶如害羞的小星星，美麗動人。

那時我專心讀書，心無旁骛，沒有留意同學的外在形象。最先引起我注意的是玫玫的長發，玫玫平時都紮麻花辮，有一天她洗了頭，披着頭發趕來上學。她從教室前方跑過，長長的秀發高高飄起，像奔騰的馬尾，煞是好看。上課時我不由自主的向她張望，不時看她頭發，下課後她和同學在教室外跳皮筋，我也跟着到教室外看熱鬧。她唱着馬蘭花，拍着手，雙腳在皮筋上翻飛，時而擺頭，時而俯身，長長的秀發在空中揮舞，半個身子罩在蓬松的頭發之中，時而頭發直立朝天，好似達摩劍中的“朝天一炷香”；時而頭發平行飛舞，恰似太極拳中的“手揮琵琶”，時而頭發披肩搖擺，猶如洪拳炮錘中的“怒獅搖頭”。玫玫的長發不是普通的頭發，是怒放的生命。玫玫跳的不是皮筋，是舞蹈。現在流行鋼管舞、霹靂舞、機械舞、肚皮舞，玫玫跳的應該是頭發舞。

看了玫玫的頭發舞，我真是着了道、中了蠱，有點魂不守舍。上課常常分神，總愛向玫玫的座位張望。如果玫玫在我前方，我會毫不掩飾的專注細看。如果玫玫在我兩側，我會假裝撓頭，從指縫間偷看。如果玫玫在我身後，我就故意把筆掉在地上，借撿筆之機瞟玫玫一眼。其實玫玫早已紮了麻花辮，我卻依然想着漫天飛舞的長發。老師見我分神，故意點名提問，害我不知所措，目瞪口呆。我漸漸的恨自己不争氣，恨自己思想龌龊，狠狠的揪自己大腿，告誡自己認真聽課。有時見玫玫座位無人，心裡又怅然若失。就這樣天天盼着、想着、念着，總想找機會和玫玫說幾句話，又怕别人看破心事。慢慢的尋思搭話理由，覺得同學間請教疑難問題最為恰當。曾聽數學老師說過，用初中的平面幾何可以求出 的值，這是老師提出的問題，至今沒有同學解答，用它做媒搭橋決計無人懷疑。擔心玫玫看不起我，先得找到正确的解答方法。又怕别人識破計策，不敢請教同學，默默的獨自探索。我想了很久，構造了一個等腰三角形，如下圖：

在等腰 中，令 ， ，很容易求出 .

作 的平分線 CD，作 的平分線 CF，在等腰 中，很容易求出：

.

由内角平分線定理可知：

自覺這種解法巧妙，隻用了角平分線定理和一元二次方程求根公式，簡單、樸素、自然，心裡暗自高興，美滋滋的，玫玫定會覺得我聰明，對我另眼相看。我思忖着如何與玫玫搭話，以前從未說過一句話，現在急匆匆的和玫玫交流解題方法，顯得奇怪、唐突，會招同學取笑；假裝自己不懂，向她請教，然後再一起研究，最後佯裝恍然大悟，說出解法，這樣合情合理。我鼓足勇氣從她桌旁走過，臉紅心跳，緊張萬分，先前想好的話忘得一幹二淨。像戰場上攻城的隊伍，一次次勇敢沖鋒，一次次狼狽敗陣，終究沒有說出一句話來。事後暗自責備，罵自己懦弱無能，恨自己膽小怕事不像男人。

後來老師在課堂講了《巧構等腰三角形求特殊角的三角函數值》，先講了兩個例題，然後引領大家思考：

如何求 的值？

老師點名叫玫玫述說解題思路，玫玫看了看黑闆，低頭無語。老師有些着急，在黑闆上畫了一個銳角為 15 度的直角三角形，又在直角三角形中構造了一個等腰三角形，啟發玫玫再說思路。如下圖：

玫玫看着黑闆上的圖形，焦急萬分，用手試了試額頭汗珠，依然一言不發。老師臉色有些難看，又将圖形中的線段長度标出來，問玫玫如何求出 的值。

全班同學都看着玫玫，玫玫差點哭了，依舊說不出解題思路，這時老師徹底生氣了。

“你要把我氣死嗎？難道勾股定理都忘記了嗎？先用勾股定理算出 AB，再用三角函數定義就可以求出答案。我都提示到這個程度了，你還是不會，這個書沒辦法教!”

“看你一天做筆記，一副積極認真的樣子，為什麼這麼簡單的問題都不會？求你做件好事行不行？給老師留口氣好不好？多用腦子想想問題，再這樣下去，我真的會被氣死。”老師一邊說一邊用指頭敲着自己的腦袋。

玫玫趴在桌上傷心的哭，沒有人敢去安慰他。我看在眼裡，急在心上，一點辦法也沒有。既然 她都不會，再拿 和她探讨，等于向傷口撒鹽。想到她的數學能力，讨論數學是不可能的，不如直接幫助她學習數學。老師說函數是初中數學的重點和難點，我綜合教材和筆記，将初中三種函數的圖象和性質歸納成簡單易記的順口溜：

一次函數的圖象與性質

一次函數是直線，

圖象經過三象限；

兩個系數 k 與 b，

幾何意義莫小看，

k 是斜率定傾角，

b 是截距 Y 軸見；

k 是負數下坡減，

k 為正數正相反。

（三象限是指三個象限）

反比例函數的圖象與性質

反比例，有特點，

雙曲線，背離遠；

正 k 遞減在一三，

負 k 遞增二四見；

曲線與軸無交點，

兩軸本是漸近線。

二次函數的圖象與性質

二次函數抛物線，

牢記圖像是關鍵；

開口方向看首項，

頂點卻把最值藏；

橫軸交點見兩根，

縱軸交點常數定；

對稱軸，左右分，

下坡遞減上坡增。

（注意：判定上坡下坡時從左向右看圖象）

我将順口溜抄寫在紙上，配上對應的圖象，折成紙條，趁中午吃飯時教室無人，悄悄的将紙條夾在她的筆記本中，連續幾天靜靜觀察，玫玫終于發現了紙條，她看了一會兒，好奇的向教室環視幾遍，我趕緊低頭，手中的筆在紙上亂寫亂畫，裝作認真做題的樣子。也許她對數學缺乏興趣，也許她覺得這些東西無用，重複看了幾遍，最後揉成紙團丢在地上。那個年代，男女有别，我沒有找到合适的理由，加之膽小怕事，終究沒有和玫玫說一句話。

那時，路途遙遠的學生在學校吃飯，玫玫離家近，天天回家吃飯。聽同學說，她哥哥是醫生。有一次感冒頭疼，本可找校醫免費拿藥，心裡想着玫玫，就請同學陪我到她家看病，借機看看她。從那以後，我每次生病都到她家去。同學生病，我暗自高興，覺得機會來了。我吹噓她哥哥醫術高明，熱心護送同學到玫玫家去。

初中一晃就過去了，我順利升學到高中，玫玫成績不好，沒有考上高中。我知道故事已經結束，再也見不到玫玫了，決定靜下心來認真讀書。後來鄰居傳來消息又點燃了希望，說她哥哥醫術好，在鎮上開了診所，生意興隆。玫玫沒上高中，估計幫哥哥打理醫院。那個小鎮我很熟悉，曾到鎮上趕集，坐落瓊江河畔，鎮前有動船停靠的碼頭（動船就是用柴油機作為動力在江河上下遊往返運輸的船隻），乘客上下自由。我高中上學常坐動船，正好途徑小鎮。有一次上學我提前出門，背着大米和鹹菜在小鎮下船，詢問路人，找到她哥哥的診所，我冒充病人，在診所轉了一圈，發現玫玫在藥房抓藥。我不看病、不抓藥，找不到逗留的理由，又怕醫生詢問，心裡雖有不舍，無奈匆匆離去，坐另一班動船離開小鎮，直到天黑才到學校。

從那以後，我一直思量着去診所的理由，有時甚至希望上學途中生病。高中離家很遠，一個月回一次家，每次回家母親照顧周全，弄好吃的，叮囑我在外不要亂吃東西，不要喝冷水，留心天氣變化，注意添減衣服，春夏秋冬從不感冒。後來不知怎的患上鼻炎，父親帶我遍訪名醫，治療中我記住治療鼻炎的湯頭，知道君藥是蒼耳、辛夷。中藥苦澀難吃，聽說可以将君藥研成粉末吸入鼻腔。有了鼻炎，我可以理直氣壯到玫玫的診所買藥，可以久久站在窗口看着玫玫給我研藥成末。蒼耳、辛夷雖然沒有效果，卻都是便宜藥，每次買幾克，隻需兩毛錢。我暗自慶幸患上鼻炎，覺得鼻炎患得好、患得值、患得及時，每次買藥後摸黑遲遲到校，即使被老師批評、處罰，我也甜蜜蜜、樂滋滋的。幾次買藥以後，不知是她哥哥看穿了我的心思，還是嫌研藥費時費力不賺錢。她哥說診所隻賣處方藥，獨藥不成方，不再零售賣散藥。她哥已經認識我，沒有恰當的理由，貿然再去診所，肯定挨罵。我想，功夫不負有心人，慢慢思索，不愁找不到恰當的理由。但是，理由還沒找到，我又考上了大學。

大學一年回一次家，上學不用坐船，也不經過那個小鎮，父親直接送我到火車站。大學畢業在外地工作，忙忙碌碌很少回老家。有時無意間想起她，就在心裡默默祝福。後來專程到小鎮去過一次，診所已經消失，向街坊打聽，說她家診所出了事，賠了錢，已被政府取締。心裡難免挂念，枚枚也許移居外地開診所，也可能到沿海打工去了，從那以後一直沒有消息。不知她現在怎樣？想到她地閣方圓，晚景定然無憂。但願能再見一次，遠遠的看她一眼也行。鄉村小鎮的人不會整容，臉上的星星肯定還在，是否還留長發？如果還是長發，現在應該是滿頭銀絲了吧？

作者簡介：辛酉醜，重慶潼南人，1991年7月畢業于西南師範大學數學系，重慶某重點中學正高級教師，重慶“322”重點人才(二層次)，重慶學術技術帶頭人後備。主持省級課題2項,主研省級課題2項，參與國家級課題2項；參與編寫了大學教材《小學數學教育概論》和重慶地方教材《研究性學習》；出版專著《數學與生活》，《數學解題洩天機》，在《數學教育學報》《數學通報》等雜志發表論文70多篇，其中核心期刊20多篇；數學教育論文曾獲全國紫京杯數學教育創新論文一等獎,初等數學論文獲全國第二屆青年初等數學研究獎；指導學生在《數學通報》等雜志發表文章16篇，指導8名學生進入全國高中數學奧林匹克冬令營，中國數學會三次授予優秀教練員。近幾年在西南大學、重慶師範大學、重慶教育科學研究院、重慶第二師範學院、重慶三峽學院以及重慶部分區縣教師進修學院和一些中學主講40多場。重慶晚報、重慶晨報等媒體曾專題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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