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2年,18歲的單傳忠遇到人生難題:到底是說書還是繼續學業。
單傳忠也就是後來聞名全國的評書大家——單田芳。單出生于評書世家,母親王香桂是解放前,關内的大鼓藝人,江湖人稱“白丫頭”。父親單永魁則是母親背後的男人,負責彈三弦。
大鼓藝人一般是夫妻檔,一人在前唱,一人在後頭控弦配樂。
單傳忠是單永魁家的老大,對于兒子今後的安排。早在他出生前,單永魁就跟妻子商量:一定不能讓兒子走他們這條老路,江湖賣藝。
那時江湖藝人有這麼一句話:流落江湖,便是薄命人。
年幼的單傳忠經常搬家,到一個地方,往往不足三個月就得收拾東西,跟這邊的人還沒相處熟,又搬去另外一個地方。
說書藝人說的本子大都來自師傳。一部書往往有數百種武器,上千個人名。江湖藝人普遍文化低,不識字,沒法抄下來。隻得一句一句跟師傅學,将師傅傳授的東西背得滾瓜爛熟。
評書藝人在茶館說書,一天兩小時,兩三個月剛好把一部書說完,由于所會的東西有限,再呆下去便無法吸引聽衆。隻能這會跑長春,說完了去營口,或齊齊哈爾。關内,關外,被逼無奈全國各地跑。
江湖藝人屬下九流,得不到尊重,你說得好,觀衆人品好的,誇你給你錢。碰上歹人,别說給錢,不給你個耳掴子,就算客氣。
單傳忠至今記得:有次在長春。有個刑事将一個扒手推進茶社,用水龍頭灌那人的嘴。茶社坐滿了人,現被這麼一攪合,弄得滿地都是水,桌子椅子都倒了,底下觀衆吓得不輕,說書的買賣沒法繼續,單父母内心恨透了這個刑事,但他們不能發火,得跑過去跟那刑事說好話,讓他别處去。
諸如此類的事情,時有發生。每當母親受窩囊氣,回家便對兒子說,要出人頭地,考大學,跳出這個屎坑。
那時大學生稀少,當差的警察看到大學生,嚣張氣焰立馬收斂,對着大學生點頭哈腰,因他們不知道這大學生将會有怎樣的出息。
在單傳忠十八歲的時候,不負父母所望,被兩所大學錄取,最終他選擇東北工學院就讀。
然而上學不到半年,家裡就遭遇變故。
母親王香桂已和父親單永魁離婚,帶着兩個妹妹去了齊齊哈爾,留單傳忠在沈陽照顧奶奶,家裡沒有經濟來源。
父親單永魁交友廣泛,解放前,認識一個名叫王子明的人。
此人聲稱是北京人,後流落到沈陽,希望單永魁能幫他找個落腳點,好方便他開店,賣豬頭肉和燒酒。其實王子明是個化名,他曾在國民黨軍中擔任少将督查處長,職位不小。解放後故意打着開店的名義,陰謀策劃反革命。
單永魁直到被捕才知道原因,判決書寫了三個理由,每條判二年,總共判六年有期徒刑。
在父親失蹤一年零三個月後,單傳忠收到一張來自外地的明信片。上面寫着:香桂,我現在在北京,正交代問題,一切很好,望不要挂念。
此前單傳忠曾到當地派出所,求熟人幫忙,打聽父親的下落。“窩藏包庇反革命分子”不同于一般罪犯,抓捕屬于秘密行動,當地政府不知情。派出所沒有單永魁的消息,也沒人知道他的去向。
距離單永魁出獄還有一年多的時間,王香桂順着明信片的地址,跑到北京西什庫13号。要求關在牢裡的單永魁在離婚協議書上簽字,理由是:跟現行反革命分子劃清界限。
沒了母親的經濟支援,單傳忠隻能在繼續深造和說書之間做出選擇。
恰巧李慶海來訪,李是父親單永魁的磕頭把兄弟,他問單傳忠“你能讀完五年大學嗎?即使大學畢業又能怎樣,每月工資不超過百元,與說書比起來差遠了,你現在要考慮經濟收入,有了錢才能養家全小”。
1954年,單傳忠拜入李慶海門下,正式改名為單田芳,田是字輩。一年後,單田芳帶着一家老小,搬去鞍山。遼甯鞍山素有“評書之鄉”的美譽,時當地政府組織遊散說書藝人成立“鞍山市曲藝協會”,單田芳便成了當地一名臨時演員。
1956年的大年初一,單田芳人生第一次登台評書。為了這次演出。他準備一個多月,大年除夕晚上,單田芳沒了味覺,吃不出餃子的味道,走路說書,坐着說書,甚至做夢也在說書。
單田芳并不是沒有實力,此前為了成為一名正式演員,他以第一名的成績,獲得文化藝術科領導的稱贊“單田芳完全可以做演員哪。”
單田芳首次面對茶社二百五十多号人,他兩眼發花,台下的觀衆似乎都長着兩顆腦袋,單田芳十分緊張。
隻聽醒木啪的一響,單田芳朗誦一首上場詩,一口氣講了兩個多小時,忘了停頓。這時茶社的經理跑了過來,敲書桌“單先生你跑我這過書瘾,你看看現在幾點?”。
茶社說書,按理每隔半小時需歇一下,讓底下聽衆走動,抽煙,上廁所。那次回來,單田芳得了第一筆收入,四塊二毛錢。他買了一斤肉,十個雞蛋,一包煙後,口袋還剩三塊多錢。
單田芳盤算着:一個月起碼也有一百多塊錢的收入,當時鞍鋼工人一月的工資才四十多元,這算待遇高的。一般人一月隻有二、三十元。
從那時起,單田芳開始覺得說書是個不錯的營生。
父親單永魁得知兒子要成為說書藝人,感歎自己命太苦,當初他發誓要改換門庭,結果兒子又走回自己的老路。
單永魁出獄後住在沈陽,不跟兒子單田芳住一起,除反對兒子說書,他還跟媳婦王全桂合不來。
王全怪與兒子
媳婦王全桂大單田芳八歲,未結婚前,她叫單田芳的母親王香桂“大姑”。兒子的婚姻大事,正是母親一手促成的。當王香桂跟單永魁鬧離婚,她要求兒子有事去找王全桂,王全桂也是一名說書藝人,在單田芳最困難的時候,她就對單說“有困難就找我,我會竭盡全力幫你們的”。
父親單永魁痛恨前妻“這個女人太毒辣,太自私,扔下老小一家人”。對于這樁由前妻促成的婚姻,單永魁的态度是:不承認王全桂這個媳婦,不允許她踏入自己的家門。
自妻子王桂香離開後,單永魁對兒子單田芳說“我要混出個樣來,讓她看看”。于是從彈三弦,改去說評書。
沈陽曲藝團對單永魁的遭遇很同情,在他被釋放不久後,就讓他回到藝術團,每月給他開八十四元的工資,但有個條件:每月的收入必須超過工資才能滿資。
曲藝藝人收入主要分成兩部分:一部分就是登台表演的收入,另一部分則是單位發的工資。
但單永魁登台表演的收入常常達不到八十四元,工資不滿額,他隻能找兒子要錢,每次來拿錢,吃頓飯,下午就趕回沈陽。他知道自己改變不了兒子說書的事實。
單田芳自1956年第一次登台表演,到1957年已然成為鞍山一帶的“小紅人”。不僅擅長說長袍書,比如像《三國演義》、《隋唐演義》、《薛剛反唐》,另外像《三俠五義》、《小五義》等傳統武俠書他也會。
但令單田芳不平衡的是,自己的工資居然比妻子的低。妻子王全桂是每月98元,而自己隻有84元,要知道他登台說書的收入是工資的五倍多。
單田芳很不滿,私下跟人議論自己的遭遇。
正逢“十年浩劫”時期,單田芳的言論,讓他成為“現行反革命”。1970年,單田芳從鞍山市區搬到農村杜達蓮泡,接受貧下中農的改造。
正當單田芳為春耕忙碌時,收到一封電報,上面寫着:父病重,速歸。
“三年自然災害時期”百業蕭條,說書人的黃金時代一去不複返,靠說書掙錢非常困難,曲藝團進行重組,精幹地留下,單永魁則被送到沈陽大東區塑料八廠當工人,每月工資六十元。雖比以前少,但單感覺很輕松,不必每天去說書,擔心自己說不好。
就在單永魁當工人不到兩年,他因幫同事修房子,靠在牆邊小睡,結果不幸中風,落了個半身不遂。工廠隻能安排單永魁提前退休,在家養病。
1970年元旦剛過,單永魁來看兒子,臨走時囑咐單田芳“田芳啊,我看遭罪的事還在後頭,不管你是個什麼,你還是這個家的頂梁柱,一定要咬緊牙關挺住。”沒成想,這是父親跟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單田芳與家人
等單田芳趕到沈陽,在旁的妹妹指着單田芳的鼻子“你好狠心,爸爸病成那樣,想你想得用頭撞牆,結果到死也沒把你盼來”。
單田芳直到收到第三封電報“父病故,速歸”,才開始動身,因當時的書記不批假。但他并沒有見到父親的遺體。塑料八廠考慮氣溫逐漸升高,屍體不好保存。便自作主張,趁死者家屬還未到齊,便将單永魁的屍體送到火葬廠火化。
單田芳捧着父親的骨灰盒,感覺盒子質地一般,這骨灰盒八塊錢一個,殡儀館最便宜的那種。
1988年,單田芳用大編織袋,裝十四多萬元,雇四個年輕小夥,去天津取一台進口夏利車。八十年代,市面上主要流通二種币值:五元,十元,尤其以五元最常見。單田芳買私家車的新聞轟動一時,大家稱他是“曲藝界買車第一人”。
早在五十年代,單田芳就一身貂皮裘衣,戴在手上的表,講究奢侈,勞力士、歐米茄等名表他換着戴。
自單田芳于1979年落實政策,得以重回曲藝界。個人專場評書、出版評書作品、電台錄書,讓單田芳名利雙收。
兜裡有錢,單田芳便想改變過去灰頭土臉的形象,買輛車好好犒勞自己,誰知有車之後,家裡矛盾不斷。
妻子王全桂咒罵單田芳亂花錢:買車的錢還不是熱一口冷一口辛苦掙來的,現在車買來了,完全是給自己添負擔。
王全桂患有嚴重的氣管炎和肺氣腫,每到春秋兩季,必是她重病期。自家裡有車後,妻子王全桂一晚上得醒來好幾次,下樓去查看自家的車。
沒有車庫,夏利停在樓下。一來怕丢,二來怕被人用東西刮傷車漆。
1992年,妻子王全桂病逝。兒子問單田芳,給母親買哪種骨灰盒。
“買最好的”。
單傳忠上小學時,經常被老師罰做“勤勞奉公”,比如栽花種樹,打掃馬路或清掃機關單位。有次星期天,單又被老師拉去做義務勞動。這次是老師自家的雜貨鋪。
當衆人對着一輛自行車擦得正起勁,忽然從隔壁傳來三弦聲。單老師的雜貨鋪緊鄰茶社,單田芳的父母此時正在裡頭說書。
單田芳童年照
同學們很好奇,伸長脖子往茶社裡瞅。老師從裡屋出來,對學生說“這是唱大鼓書,你們不知道這是單傳忠他媽”
“哦,原來你媽是唱大鼓書的”。
單傳忠一聽頓時臊紅了臉,半天沒喘不過氣來,他感覺很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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