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前的7月,人類迄今為止見過的最後一頭活的白鱀豚“淇淇”孤獨離世。“長江女神”的離開,讓長着一張萌萌的笑臉、被稱為“微笑天使”的長江江豚成為長江唯一的水生哺乳動物。
今年上半年,成群江豚不斷于城市江段“露臉”。網友紛紛留言,“最美的微笑回來了!”“十年禁漁效果顯著”……
江豚的種群數量真的大幅增長了嗎?近日,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資深水生瀕危動物保護專家、中科院水生生物研究所研究員王丁肯定了長江禁漁對江豚種群恢複的積極作用,但同時提醒,“影響長江江豚生存的因素中,捕撈隻是其中之一,江豚數量不可能在短時間内大幅增長。”“不能因短期成效有所懈怠。長江大保護是系統工程,絕非一朝一夕,而需久久為功。”
黨的十八大以來,中央提出長江經濟帶要“共抓大保護,不搞大開發”,把生态環境保護擺上優先地位,确保一江清水綿延後世。得益于不斷推進的長江大保護戰略,江豚種群快速下降的趨勢已得到遏制。
去年,江豚保護再獲三大利好:1月1日,長江流域重點水域開始實行“十年禁漁”;2月5日,新調整的《國家重點保護野生動物名錄》公布,将長江江豚由國家二級保護野生動物升級為一級;3月1日,《長江保護法》正式實施。
王丁表示,保護江豚,并不僅僅是對一個物種的保護,而是通過保護旗艦物種的顯示器作用,進一步推動整個長江的保護。
目前,作為技術組副組長,他正在積極準備第四次長江生态科考相關工作,這也是“十年禁漁”政策實施後的第一次長江生态科考。
中科院水生所副研究員郝玉江說:“我們期待通過這次考察,看到水更清、魚更肥、豚更多,一個更加美麗的長江,一個更加美麗的中國。”
留住“江豚與都市風光并存”的生态故事
這兩年,是南京江豚保護協會志願者武家敏觀察江豚“最過瘾”的時光。
一杯茶、一輛摩托車、一個裝着各種設備的專業攝影包,這就是武家敏每逢節假日出門時的裝備。沿着長江南北岸繞圈,南京長江大橋、五橋、三橋、大勝關大橋……一邊騎一邊拍。
南京人習慣把江豚稱作江豬。“順風起浪時,成群的江豬會朝着起風的方向排成一排‘嘩嘩嘩’頂風出水,也叫‘拜風’,沖過來的場景特别壯觀。”2007年,武家敏開始拿起相機記錄它們,15年間,拍攝了數萬張江豚照片、數百段江豚視頻。
但十幾年前,南京能看到江豚的地點并不多,也就是中山碼頭和長江大橋附近,其他江段要不就是沿線遍布熱紡織廠、水泥廠、造船廠,市民根本到不了江邊;要不就是岸邊橫七豎八地停滿了漁船,江豚不過來。
近年來,南京嚴格實施“十年禁漁”政策,建立江豚救護基地,構建立體化的監測管理體系。江豚飛躍出水的場景也随之頻繁現身城市幹流江邊,離人們的距離越來越近,為“江豚與都市風光并存”的生态故事增添了動人色彩。
自2020年長江流域332個水生生物保護區實現全面禁捕後,來來往往的漁船消失了,江豚出現了向武漢江段移動的現象,兩年間,江豚在武漢城區江段已出現20餘回,近180頭次。而之前,武漢江段已經有十多年沒有出現過江豚了。
武漢市政府部門已表态,将通過一系列政策全力支持“江豚重返武漢”,并将其作為長江大保護工作的重要内容深抓落實。
武漢市農業綜合執法支隊四大隊執法隊員付連營告訴記者,當地建成了武漢市長江禁捕漁政監管信息化系統,俗稱為長江禁捕天網工程,通過加密補盲布點、增配無人機,市級新增22個高點,統籌全市153個高點,将多種前沿感知設備、智能技術、平台系統全面打通,運用先進的視頻感知、人工智能、大數據、熱成像聯動識别等技術,形成“全覆蓋、可視化、立體式”的沿江視頻監管體系,确保禁捕水域全景“看得清”,禁漁執法處置“說得清”,區域事件“查得清”,護佑江豚等水生生物免遭非法捕撈傷害。
長江禁捕漁政監管信息化系統。 (武漢市農業農村局供圖)
長江大保護不斷推進之時,應更多強調就地保護
2006年的長江水豚考察,王丁是總指揮,卻隻能沉重宣布,沒能搜尋到白鱀豚。随後不久,白鱀豚被貼上了“功能性滅絕”的标簽。
這意味着,江豚成為長江唯一的水生哺乳動物。
根據資料,在上世紀90年代末,長江裡(包括鄱陽湖和洞庭湖)共有2700頭江豚,但2006年的科考,江豚的數量也明顯減少,隻剩下1800頭。
王丁回憶起江豚“最危急”的時刻——2012年,農業部、中科院水生所和世界自然基金會聯合啟動全流域長江江豚科學考察,結果顯示,與2006年的長江水豚考察相比,江豚數量下降的趨勢不僅沒有減緩,反正繼續加快。當時的分析認為,如果不果斷采取措施,江豚可能在20年後(2032年)像白鱀豚一樣消失。
作為最後,也是唯一還在研究白鱀豚的一批人之一,王丁對江豚的保護有着底線——經曆了一次物種消失的他,決不能讓江豚重蹈覆轍。
在王丁看來,2012年是一個轉折點。當年,團隊發布江豚種群加速下降的結果後,全社會提高了對江豚保護的認知。2014年,長江流域漁政監督管理辦公室出台長江江豚的保護行動計劃,這意味着,原先由科研機構很難推動的實務層面,通過政府部門介入,後來都得到了更好的執行。到了2017年,江豚的數量為1012頭,下降趨勢得到了遏制。
“過去的30年,江豚保護長期遵循着就地保護、遷地保護、人工繁育三大保護策略。”王丁介紹,就地保護重在采取措施為長江江豚野外繁衍營造良好生存空間。目前,全國已經建立了8個長江江豚自然保護區,整治非法排污、非法采砂、非法捕魚等問題。通過保護區的努力,降低了江豚野外數量下降的速率。
遷地保護的選址并非是動物園、或者人工飼養地,而是一些生态條件和長江非常接近的地方,且面積比較大的水域,能夠在自由狀态下自在生活。目前,國内陸續建立起5個遷地保護區或者基地。作為我國首個長江豚類遷地保護區,利用長江故道建成的湖北長江天鵝洲白鱀豚國家級自然保護區豚種群數量從1990年5頭增至2021年的101頭。
水生所從1996年開始啟動人工飼養,飼養工作取得了完全的成功;而在人工繁殖方面,也取得了非常重要的進展,已繁育出二代江豚。“不能指望通過人工繁育方式去挽救長江江豚,但可以通過人工繁殖飼養,詳細了解江豚的生理、生長和繁殖規律,為江豚野外保護提供重要參考。”王丁說。
他認為,随着長江大保護不斷推進,目前最重要的是“更多強調就地保護”。
很多專家也持有同樣想法,他們認為,就地保護才是根本性保護手段,是長江江豚保護工作的基礎,保護物種的原始環境和栖息地是根本選擇。未來,應進一步加強現有保護區的管護能力,适時提升保護等級,同時在重點“空白”水域新建長江江豚自然保護區,減少人類活動産生的擾動,改善水域生态環境質量,減緩自然種群的下降趨勢。
江豚嬉水。武家敏攝
仍需定力久久為功,迎接江豚可預期的黎明
王丁告訴記者:“目前為止,三大保護策略都取得了很大的進展,為今天的保護奠定了基礎。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是長江大保護的一個抓手、突破口。因為江豚是長江的旗艦種,從食物鍊的角度來說,隻有當食物鍊其他生物都得到有效保護之時,才有可能保護好旗艦物種,維護生物多樣性。”
不少專家認為,江豚皮膚細嫩,對水質要求較高,在污染水域難以生存,這也證明了長江“十年禁漁”、入河排污口治理、岸線生态修複、小散亂碼頭整治等措施對長江水質改善有了效果,“特别是長江禁捕後,漁業幹擾變小,魚類資源豐富,江豚覓食、嬉戲的通道被打通,分布區域變大。”
的确,從各地的觀察來看,可以确定,江豚分布變廣、人們肉眼可見的江豚變多。
但也有專家認為,這并不意味着江豚迅速回歸。
“江豚現身的頻次高,除了數量增加這個可能之外,還有一個可能,在長江大保護的宣傳下,過去對江豚知之甚少的人們,對江豚這種珍稀旗艦物種的關心明顯提升,關注的人多了,拍照的人多了,分享信息的人多了。”王丁提醒,不能根據熱搜以及關注度來判斷江豚數量,而是應該通過經過嚴格設計的,完整實施的科學考察,“實際上,不同範圍不同規模的考察,我們幾乎每天都在做,但隻有通過全範圍的一次性考察,才能得出完整的數量估計。”
母子同遊。武家敏攝。
他認為,長江江豚極度瀕危的狀态并沒有改變,影響生存的不利因素沒有完全消除,“近年來,禁漁、化工圍江的破局、散亂碼頭的清退、采砂作業的整治等,都取得了一定的成果,但仍有一些問題,比如噪音、長江自然狀态的恢複等,可以嘗試在無法一下子徹底解決短闆的情況下,盡量降低這些問題所帶來的影響。”
長江大保護需要“雷霆萬鈞”之勢,也離不開“十年磨一劍”的堅持。
預計下半年,農業農村部長江流域漁政監督管理辦公室将領導和組織開展一次大規模的長江生态科考,中科院水生所研究員王克雄表示,開展第四次長江生态科考有助于準确掌握“禁捕”元年長江生态環境和水生物種的基線;公布長江江豚數量是對社會公衆高度關注的長江生态環境質量和物種多樣性問題的最及時回應;通過長江生态科考所獲得的大量科學數據,有助于打牢制定長江保護政策的科學基礎。
未來,長江江豚能夠轉危為安,迎接一個光明的未來嗎?
“過去幾十年的努力,為今天的江豚保護奠定了非常堅實的基礎,長江大保護則為江豚的保護提供了一個千載難逢的機遇窗口。”王丁表示,江豚的保護和長江大保護仍然任重道遠,決不能放松,還需要堅持科學保護的原則做很多工作。但隻要堅持科學保護,在長江大保護的背景下,江豚保護的前景是可以預期的,是光明的。
專家訪談
讓長江喘口氣,定能盼來水清魚多
——訪“十年禁漁”首倡科學家、中科院院士曹文宣
中科院院士曹文宣。中科院水生生物研究所供圖
一段時間以來,江豚等珍稀物種的頻繁現身讓人們再次聚焦2021年元旦開啟的長江“十年禁漁”。
從2006年開始,中科院院士、中科院水生生物研究所研究員曹文宣首先提出“十年禁漁”。記者日前采訪了這位和魚兒打了一輩子交道的耄耋老人。他分享了禁漁倡議的初衷,并對未來長江魚類的保護提出了具體的建議。
文彙報:江豚的頻繁出沒意味着什麼?長江禁漁為江豚生存環境的改善帶來哪些積極影響?
曹文宣:長江禁漁以來,以魚為食的江豚頻繁現身江面,說明長江水生态正持續變好。
造成江豚減少的主要原因之一就是捕撈:一方面,捕撈造成江豚的食物大量減少;另一方面,捕魚用的鈎、網、電對江豚的活動也是緻命的。禁漁後,魚多了、幹擾小了,江豚安全了,出來得就多了。
文彙報:在長江大保護整體布局中,“十年禁漁”處于什麼樣的地位?
曹文宣:影響長江生态環境的因素有很多,化工廠、面源污染之外,還有一個突出問題是采砂。在洞庭湖區域,采砂讓軟體動物從70多種下降到20多種,水草也少了,淨化水質的能力下降,整個水生态系統遇到了問題。
捕撈也是其中的一個重要因素。而禁漁不僅是保護魚類的舉措,還是關于修複長江生态、保護自然資源的問題,“十年禁漁”是長江大保護的重要抓手,是為全局計、為子孫謀的重要決策。通過這個抓手,把保護和修複長江流域生态環境放在壓倒性位置,把水域生态修複。
文彙報:如果在長江生物完整性指數到了最差的“無魚”等級之時,我們依然袖手旁觀,最終結果是什麼?
曹文宣:按照傳統捕撈的方式、工具,已經捕不到魚,我們再不保護長江,那是十分危險的。若是長江魚類資源再也無法恢複,不僅是生态系統的重大損失,也會直接影響淡水漁業。
我國的淡水養殖在全世界規模最大、産量最高,為人們提供動物性蛋白,提供營養需求貢獻很大。其中,四大家魚占養殖産量的一半以上。長江是主要的苗種發源地,養殖要去長江撈苗。但現在,苗種資源大幅萎縮。
從2003年開始,長江就實行了每年3個月的春季禁漁,後來又延長至4個月。但我和學生在禁漁後的7月份去調查發現,剛剛生長幾個月,不到10厘米的幼魚又被撈上來了,這些小魚也不吃,就拿去作飼料,資源極大地浪費,并沒有得到有效恢複。
我們知道,魚類養殖久了,遺傳多樣性就會退化,需要野生親魚的資源來補充,因此,必須在長江裡維持“四大家魚”一定數目的種群規模,持續提供優質親魚,才能保障我國淡水漁業可持續發展。
4月10日拍攝的瞿塘峽景色(無人機照片)。新華社發
文彙報:長江魚兒們已經轉危為安了嗎?
曹文宣:原則上是這樣,但還有很多問題。長江魚類面臨的威脅不僅僅是捕撈,栖息地的破壞也是其中之一。
最新的野生動物保護名錄,列入其中的長江上遊魚類增加了19種,川陝哲羅鲑從原來的二級升為一級,說明長江上遊特有魚類生存的威脅增加了。原先,它們都是在流水中生活的,現在部分水電站建設後,原先的栖息地變成了“水庫”,生存環境、繁殖環境惡化,這些都是我們需要重視的。
文彙報:長江禁漁是一個長期的過程,在接下來的日子裡,除了“禁”,還要重視哪些問題?
曹文宣:第一,政府要花力氣,把漁民轉産轉業安置好,希望漁民家庭上岸後的生活能夠得到保障。
第二,物種資源的恢複上,要進一步做好生态修複。“十年禁漁”是長江生态修複的基礎工作,但隻是第一步,之後還要修複物種栖息地。在長江上遊,一系列大型水電站的建設對國民經濟發展有着巨大的價值,它們對水流、水溫等魚類生境造成了改變。我認為,未來需要對相關工程的建設劃一條生态紅線,科學研判;此外,與大水電站相比,效益差距巨大的支流小水電站應當科學地清除,并通過建立保護區等形式,把小的支流保護起來,恢複它的自然流态,使魚類進行攝食、繁殖、越冬、仔稚魚隐蔽避敵等生命活動暢通無阻,成為長江一些特有魚類完整的栖息地。赤水河是非常好的例子,它是長江上遊唯一一條完整的生态河流,保持着天然的水文節律,很多珍稀的長江土著魚在此産卵、繁殖,大魚、小魚以及其他水生生物一起構成了較為和諧的生态系統。
文彙報:“十年禁漁”之後,長江漁業資源将恢複到何種水平?您對那時的長江有着什麼樣的期許?
曹文宣:目前,長江裡多年不見的魚都現身了,包括鳤等。“十年禁漁”不僅是保護那些珍稀、特有的魚類,而是大魚小魚都要好好保護,切實地保護生物多樣性。“十年禁漁”後,可以實行科學的、可持續的捕撈,到時漁業捕撈産量可以提高,同時很多物種能夠得到有效保護。
對于“四大家魚”等魚類而言,通常需要生長3至4年才能繁殖。連續禁漁十年,它們将有2至3個世代的繁衍,種群數量将顯著增加,未來,有望恢複到上世紀80年代的水平。但受到生境變化的影響,它們生長期已經縮短,想恢複到上世紀60年代千億尾的數量,幾乎是不可能了。
白鱀豚、白鲟等長江珍稀物種相繼功能性滅絕,讓人心痛。希望這樣的悲劇不再發生,愛長江就讓她喘口氣,十年休養生息定能盼來水清魚多。
作者:本報駐鄂記者 錢忠軍 駐蘇記者 趙征南
視頻:武家敏
編輯:付鑫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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