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文強在醫院拖地。
很長的一段時間裡,蔣文強一直避不開武漢這個話題。他偶然闖入疫情中的武漢,進退兩難,隻能找了份醫院保潔員工作解決吃住問題,由此無意間成為了武漢抗疫最前線的一名志願者。
蔣文強家在大連,這位29歲的小夥圓臉小眼睛,跟藝人肖央形似;再配上标準的東北口音,好像一開口就能說到别人的笑點上。因為這麼一段武漢的“奇遇”,他被媒體冠之以“平民抗疫力量”,人們把這段“奇人奇事”作為談資口口相傳。他成了網紅!
蔣文強為此上了大大小小好多節目,把自己在武漢的經曆一遍遍地重複。他也說,确實講煩了!
“當時我連遺書都寫好了”
蔣文強原來在大連經營着一家手遊工作室。2020年2月15日,一次出行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迹。
那一天上午,他坐上開往長沙的高鐵,打算到長沙跟人洽談工作室的一個合作項目。
但沒想到,在高鐵上發生了一個意外。中午時分,蔣文強從餐車買好盒飯出來後,誤入了“外地人員返回武漢的專門車廂”。到了武漢站,車廂裡的所有人都被要求下車,盡管他再三跟列車員解釋,自己是走錯了車廂,但按照要求,他最後還是不得不下了車。
這下蔣文強傻眼了。“我當時想,下車就再買張票上來,能下去肯定就再能上來。”然而,武漢高鐵站空無一人,售票處也關閉了;全市的出租、酒店也都因疫情停滞了。蔣文強站在高鐵站彷徨四顧,不知何去何從。
怎麼辦?他上網浏覽信息,看到了當地的一個招聘啟示,“包吃包住”的條件讓他心動了——總得有個地方住有口飯吃吧;況且,那裡管吃管住之外還有日均500元的工資。
蔣文強打過幾輪電話後,武漢市第一人民醫院派車從高鐵站把他接走了。從此,他成為了這所醫院的一名臨時工。
防護培訓結束後,蔣文強被安排在醫院9樓的重症病區。要知道,在這裡接受治療的絕大部分是新冠病毒重度感染者,傳染性極高。
蔣文強在這個病區負責清掃工作,每天清理病房的生活垃圾,拖地消毒——這些都是他過去29年裡極少幹的活兒。而在武漢的25天裡,他每天都要重複這一操作,一天下來得工作上12個小時。
“太害怕了,整個人都麻木了。”蔣文強說,因為擔心被感染,他戴了好幾層手套,再用膠帶封上口。但即便小心再小心,還是無法克服對病毒的恐懼,第一天完事後他就想撤了。他想盡各種辦法試圖逃離武漢,包括報警、聯系志願者……但統統都沒有結果。
沒辦法,到了第二天,他隻能返崗,硬着頭皮進了病房。他強打着精神,但堅持不跟患者交流。有一次收拾病人吃完的飯盒,他不小心碰到了灑在盒子底部的湯汁,“當時就在想,完了,感染了”。
2月,新冠疫情在武漢全面暴發,确診人數暴增。蔣文強所在的9樓也住滿了病人。那些日子,蔣文強親眼目睹病人不幸因新冠肺炎離世,家人都來不及看最後一眼。由此他聯想到自己,一旦被感染出現意外,家人也可能見不到他了——想到這些,他忍不住躲在被窩裡偷偷哭了。
有一天,幹完一天的清潔工作後,回到醫院安排的宿舍,蔣文強發覺胸口特别悶,“我覺得我可能出不去了,可能要徹底留在這了”,情緒就此崩潰。
他一直不敢告訴家人自己的現狀,但又覺得需要有人知道自己的下落。這時候,他想到了自己在家開車時常收聽的大連交通廣播。
他到大連交通廣播的微信公衆号上留了言,寫下自己的姓名、身份證号、手機密碼、現在所在的位置、所做的事情、父母家的位置。他想着一旦自己出現了意外,或許這個渠道能幫助他通知到父母。“其實當時我還寫好了遺書,手寫的那種。”他告訴《中國慈善家》。
“這事咱就不聊了,現在想想那天晚上真的太難受了。”三個月後,面對《中國慈善家》記者的采訪,蔣文強拒絕再提這段經曆的細節,不堪回想起當時絕望的心境。
“反正不能活着離開武漢了”
到武漢時,蔣文強隻有身上的一套衣服,這身衣服每天都在穿,被汗液浸透。他特别希望有人能幫忙解決自己在物資上的困難。
為了吸引關注,他在防護服上寫了“大連”兩個大字,希望能遇到來自家鄉的醫療隊,解決自己的困難。
“然而,是我想太多了。”武漢市第一醫院裡并沒有來自大連的醫療人員,最後還是志願者給他送來了一套替換的衣服。
絕望過後,蔣文強開始“自我放棄式”激勵,“反正也覺得不能活着離開武漢了,看到這裡那麼難,就想着出一份力吧。”
他在病房過道裡給自己找了一個工位,寫上“大連小夥等候處,九樓女神守護者”。因為勤快,也有幽默感,醫生、護士都挺喜歡他,願意跟他聊天,并親切地稱呼他為“大連”。
蔣文強在醫院的“工位”上。
但對于病人,蔣文強開始一直是排斥的,他總是擔心吊膽,也拒絕跟患者交流,“每天的工作都在刷新我心理防疫的底線”。
在醫院工作的第二天上午,蔣文強所在病區的一位大爺鼻子一直流血,紙巾都沒法止住。“當時他拿着滲着血的紙巾想扔垃圾桶,沒扔準,就扔到我腿上了。”當時,蔣文強一下子就僵住了,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最後,是一個路過的護士幫他收拾好。“那護士可是個真漢子!”
在病房的那段日子裡,蔣文強從未如此貼近死亡。也是在醫院工作的第二天晚上,他在樓道裡看到工作人員把死者擡下樓,家屬在殡儀館車輛旁邊痛哭——蔣文強才蓦然意識到,“這個病真的能死人啊。”
還有一天下午,蔣文強進入一個病房打掃衛生,那個病床上的大爺他已經很熟悉了。他看到房間裡的垃圾桶是幹淨的,“大爺,您中午沒吃飯嗎?”蔣文強一邊打着招呼,扭頭一看,卻發現床上,大爺已經被包在裹屍袋裡了。他慌張地跑出了病房,在工位上坐了一個小時,既驚吓又難過,半天緩不過神來。
但他也目睹了患者病愈的喜悅,以及他們與家人劫後重逢的撫慰。有一天,一位患者喜滋滋地告訴他自己已經好了,要出院了。他們聊了很久,對方把他當醫生一樣向他傾訴病情的細節。蔣文強才意識到,“這個病是真的能好的。”
再之後,病愈出院的患者越來越多,醫護人員們也給了蔣文強很多的鼓勵和幫助;大連交通廣播幫他聯系了大連醫療隊和志願者,還給他找了心理醫生。這樣,蔣文強慢慢地放下了心理負擔,不再惶恐度日。
這時,媒體也注意到了蔣文強的奇遇,紛紛來到他所在的醫院,拍下他工作的照片和視頻,報道他的抗疫事迹。因為擔心父母看到會擔心,蔣文強接受媒體采訪時用了“大連”作為化名。
而遠在大連的父母一直以為兒子滞留在長沙。“我媽給我打電話時候,我就打馬虎,跟她說,我在起床,問我什麼時候回來,我就說,沒忙完。一般要視頻的時候,我就拒絕,說在忙。”
蔣文強在醫院與護士的合影。
“隻想當個廚師”
3月10日一早,蔣文強收到大連醫療隊給他發來的做核酸檢測的通知。這也是他在武漢第一人民醫院工作的最後一天。他拿起手機拍了短視頻,記錄下自己護理過的病房、操作間、洗拖把的地方。鏡頭裡,護士們紛紛向他揮手告别。
回憶起在武漢的奇遇,蔣文強覺得自己相當幸運,“我遇到了許多好心人,也不用再擔心吃喝和日常裝備物資,在大連的家人也被安撫得很好。”
3月30日,蔣文強跟随大連支援武漢醫療隊的最後一批隊員乘坐包機返回大連。在外漂泊了64天,他終于回到大連瓦房店的老家。
回家後的第一件事,就是籌劃開了自己的餐館。蔣文強學過6年廚師,開餐館是他曾經的夢想。
這位疫情中的網紅“平民英雄”,如今心心念念的就是做好自己的餐館。
在武漢醫院當志願者時,蔣文強每天能領到500元工資,25天裡共拿到了12500元。他覺得不算多,“我給你算筆賬。”他把隔離的天數也算上,算下來64天拿了一萬多。“是不是不算多?”
他把這筆錢作為小飯館的啟動資金,在大連市區内盤下一個300平米的店鋪,開始做起了海鮮燒烤生意,名字就叫“大連小夥海鮮燒烤”。
偶爾再翻看手機相冊裡關于武漢的視頻,他還是會心裡酸酸的。他把視頻發在了短視頻平台上,配上傷感的文字:“我僅有的一些記錄,自己看完,流淚了。”這條視頻點贊人數超過了16萬,近6000多條評論。
疫情裡的意外走紅,讓他“大連小夥”的短視頻帳号粉絲從最初的15個暴漲至15萬個。“不多吧。”雖然這麼說,但他的語氣裡有掩飾不了的得意。
他不斷地回述這段故事,“都講膩了!”他說,還有電影導演看中了這段奇遇,想找他拍戲。“我跟對方說,暫時沒有合作的打算。眼下,我隻想當個廚師。”
到底自己是什麼時候開始火的,蔣文強也沒概念,隻記得有家自媒體發表了一篇關于他的報道,第二天他再去上班時,醫護人員都說:“小夥子,你火了!”那篇文章大概有二三十萬的閱讀量,而關于他的話題登上了微博熱搜。
“我一直是個小市民,剛開始覺得這麼多人知道我,挺開心的。我還想以後應該吃喝不愁了,能跟人要點吃的了。”蔣文強有點興奮。
起初,他對上電視毫無概念。在央視的節目裡,演員張國立跟他連線,他緊張得結結巴巴,“什麼也沒說出來,最後隻是隔着屏幕要了張簽名照”。
而在5月接受《中國慈善家》的采訪時,蔣文強對于媒體俨然已經駕輕就熟了。“忘了”“記不清了”,是他回憶武漢故事時的高頻用詞。
如今,他心心念念的就是做好自己的餐館。雖然疫情之下餐飲業前景堪憂,朋友也都勸他再想想,但他執意要實現這個想法。他說,這得歸功于武漢那段經曆給予的能量。“大家都覺得餐飲業不太好的時候,我想做出點樣子,讓那些想放棄的人繼續堅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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