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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别以後不再相見的詩句

生活 更新时间:2025-01-31 05:54:39

夜裡下過雨,早晨大路有些泥濘,全家依次順着水渠沿走。

父親走在最前面,背着鼓鼓的大帆布包。三天前就收拾好行李,第一次出遠門的我,連毛巾香皂都帶了。我跟着父親,跟着沉甸甸的行李,母親和弟弟妹妹走在後面。

下午的火車,一早就出門了,我們走得很慢。兩邊的玉米地彌散熟悉的香氣,玉米就快要收成。去上大學,興奮歸興奮;告别故鄉,傷心真傷心。

快到縣城時,大路轉了個彎,村莊再也看不見。在西關路口,父親和我搭上去火車站的汽車,蒙塵的車窗外,母親變成模糊的影子,很快隻剩一小點,從我的視線裡消失。

感覺不是火車在前行,而是我在面朝故鄉如箭倒射出去。天黑以前,群山取代了平原,莽莽蒼蒼,美麗而駭異。火車呼嘯,穿過一個又一個隧道,載着我奔往沒有歸程的遠方。

撰文 | 三書

01

傷行色,明朝便是關山隔

《歸自謠》

(五代)馮延巳

寒山碧,

江上何人吹玉笛?

扁舟遠送潇湘客,

蘆花千裡霜月白。

傷行色,

明朝便是關山隔。

如果說“興”是物在詩人心中喚起某種感覺,那麼對于讀者,這種喚起同樣存在。隻不過讀者的感覺,不一定是被同樣的物,而可能是被詩中任何一個詞喚起。那個詞可以很關鍵,也可以毫不起眼,取決于個人與語言和世界的三維關系,這是詩與讀者之間不可窮盡的秘密。

這首《歸自謠》,觸動我的詞很多,比如寒山、江上、玉笛、扁舟、蘆花、霜月,幾乎所有詞都像珍寶,散發出自身的氣質和美感,但其中最能喚起我個人情感的詞還是“行色”。

什麼是行色?開頭所叙的一段回憶便是。那天早晨全家如何送我,父親如何背着那包行李,其實還有如何走出家門,如何等車搭車,如何在路口買蘋果……臨行之際之前之後,但凡觸發離情别緒的物色,都叫“行色”。對于一個傷别離的人,行色幾乎就是臨行所見的一切。

在這首詞裡,每樣事物都折射出行色,傳遞出離别的涼意。“寒山碧”,已是秋天,山雖碧,卻透着寒意。太白詞《菩薩蠻》有“寒山一帶傷心碧”,由于天寒,山的碧色叫離人傷心,或曰碧色就是傷心。就像我若愛你,你穿在身上的白襯衣,也是一片傷心白。

詩人馮延巳沒有說出“傷心”二字,傷心隐含在與太白詞的互文中,且由下句的笛聲吹送出來。“江上何人吹玉笛”,吹笛人無意,聽笛者有心。笛聲悠曼,又有月亮,許多傷别的話,玉笛都替他說了。也或者說,玉笛吹出多少離愁,船還沒走,已叫人相思。

“扁舟遠送潇湘客”,客就要遠行,一葉扁舟,蕩于茫茫江上。一個人獨自漂泊在天地間,已覺渺小孤危,況是“潇湘客”,一個被世界放逐的失意者。江渚水湄,蘆花千裡,與霜月相映,上下一白。“蘆花千裡霜月白”,凄清孤寂,都是惜别的意思。

寒山,江水,玉笛,蘆花,霜月,關山,皆可見“行色”,皆令人心傷。所有這些物色,這些情狀,最可傷懷的是,過了今夜,“明朝便是關山隔”。關山阻隔的不僅是地理距離,更暗含彼此世界的巨大缺席,正如杜甫的詩句“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

離别以後不再相見的詩句(傷行色一朝别離)1

仇英《浔陽送客圖》(局部)

02

一水之隔成兩鄉

《秋江送别二首》

(唐)王勃

早是他鄉值早秋,江亭明月帶江流。

已覺逝川傷别念,複看津樹隐離舟。

歸舟歸騎俨成行,江南江北互相望。

誰謂波瀾才一水,已覺山川是兩鄉。

在古代,直至不久以前,一座山、一條河,都是真實的阻隔,山那邊、河對岸就是遠方。兩個村子隔河而居,炊煙或可望見,雞犬或可相聞,而民至老死或不相往來。即使偶有往來,也多以南北自居,不适于彼此鄉音的乖異,譏笑或暗羨對方的風俗人情。

王勃《秋江送别》第二首寫的就是一水之隔的遙遠感。送别在江邊,“歸舟歸騎俨成行”,場面越是隆重,越是增加愁情。歸舟渡江去對岸,歸騎是來相送的,同樣是歸,歸的方向卻相反。

歸舟往江南,歸騎返江北。“江北江南互相望”,江北江南,隔着一江水,近在眼前,又遠在天邊,相思而相望。歸舟歸騎,江南江北,在韻律和修辭上制造出回環交錯的效果,從而發現事物和經驗的潛在秩序。

我們常說的“一衣帶水”,意即不過是衣帶那麼一縷水,不足以成為阻隔。王勃在此反駁,“誰謂波瀾才一水,已覺山川是兩鄉”,一水就能把彼此隔成兩鄉。

一條河也許并不寬,也有舟楫橋梁可通,然而身在此岸,望着彼岸便有些渺遠。當你在岸上送别,友人乘船離去,或是你在舟中,一旦離岸,你們之間不僅隔水,而且隔風,更隔着不一樣的時空。

王勃的才情多發于此種幽微處。《秋江送别》二首形式類似,第一首的前兩句也以交錯回環的修辭,布置事物之間的隐秘關系,但體察更多的是如上所說的行色。“早是他鄉值早秋”,他鄉已足感傷,更值早秋,更添離情。“江亭明月帶江流”,江水的流動在夜晚是看不見的,月光照在水面上,水波映月光而顫動,就像月光帶着江水在流。明月本來遍在,此時江邊送别,明月也随水流而去,似乎連明月也分崩離析了。

後二句更傷行色。“已覺逝川傷别念”,流水就要把你帶走,這不為任何人停留的逝者如斯。逝川已叫人傷别,“複看津樹隐離舟”,又瞥見你的船,隐在渡口的樹後面。

詩人的心靈就像一個磁場,直接吸住感知到的事物,它們因而直接進入情感和語言的回響。時代雖然變了,送别的場所變了,但人的心靈沒變,至少本心不會變,當我們在送别之際,不安地看時間,瞥見對方的行李,聽到火車鳴笛,也都與王勃此詩同一心情。

離别以後不再相見的詩句(傷行色一朝别離)2

明 文伯仁《浔陽送客圖》

03

當片帆消失于天際

《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

(唐)李白

故人西辭黃鶴樓,

煙花三月下揚州。

孤帆遠影碧空盡,

唯見長江天際流。

太白此詩被明代陳繼儒譽為“送别詩之祖”。這首詩當然不是最早的送别詩,眉公的意思應該是說最好的吧。此詩聲望之高,因其麗辭,因其情意,亦因太白與浩然的名氣。

唐代詩人之間交往頗多。詩人與詩人的親疏方式,與二人的年齡個性才情都有很大關系,他人最好不要妄加評議。對于李白,孟浩然無論寫詩還是做人,都是一位令他仰慕的前輩。《贈孟浩然》詩曰:“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紅顔棄軒冕,白首卧松雲。醉月頻中聖,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推崇備至,言過其實,每個字都是從李白心中滿溢出來的。

此次送别在黃鶴樓,浩然将之廣陵,詩從辭别後說起。“煙花三月下揚州”,千古麗句,寫出孟夫子飄逸的形象,亦有揖清芬之意。陽春煙景,飛絮迷蒙,時光輕盈如夢,故人要去的地方又叫揚州,此情此景倒影在文字中,編織出一個美麗的夢中夢。

詩歌語言寫物之辭,即在《詩經》中被稱為“興”的句子,并非隻是人情的陪襯,而是同時為了發表正意。周作人先生認為物辭首先寫物之美,那是心與物之間的自由想象,比如“桃之夭夭,灼灼其花”,并不因為與女子出嫁有關而喪失自身獨立的意義,恰恰因為桃花的美,而讓我們在那麼多寫女子出嫁的詩中愛上了這首。

唐詩仍有真正的“興”,仍能聽見心靈與萬物的原始共鳴,情感與想象的自由回響。太白詩中的物辭尤美,純粹出乎直覺,像“煙花三月下揚州”這樣的句子,更是一片神行。

“孤帆遠影碧空盡”,太白伫立在黃鶴樓上,目送浩然揚帆而遠,直至目力已極,帆影滅于空際,猶怅望依依,不忍離去。而此時“唯見長江天際流”,一個人就那樣消失了,好像從地球上掉了下去,比下揚州更覺茫遠。尤其那時候的人不知道地球是圓的,遙望孤帆于天際不見,視覺和心理上會受到很大的沖擊。

地球是圓的,即便這在今天已是常識,而當你站在樓上,看船在水上劃行,水在地上流動,船和水和你和整個世界,全都被吸在一個球體表面,而這個球一邊旋轉一邊飛行,想想這一切多麼不可思議!太白若知道這些,不知又将寫出什麼樣的詩。

陸遊在《入蜀記》中提到太白送孟浩然此詩,那是他于1169年8月20日過黃鶴樓時寫下的日記。不知是他記錯了,還是别有版本,書中所引後兩句為“孤帆遠映碧山盡,唯見長江天際流”。他認為這才是可信的版本,并解釋稱“蓋帆樯映遠,山尤可觀,非江行久不能知也”。相信陸遊此話不假,然終不如“孤帆遠影碧空盡”更為悠渺,換成遠映和碧山,反倒點金成鐵了。

深情而不言情,但寫别時之物象有感于心者,便是最好的抒情。太白對浩然的仰慕和挂念,如江水滔滔奔流不息;浩然留下的空曠和寂寞,如碧空天際亘古長在。

撰文 | 三書

編輯 | 徐悅東

校對 | 張彥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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