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戴遷搭船南來的這少卿,他名字叫做甚麼?他單名一個敏字。他父親原任南京太常寺正卿,緻仕歸家。父子别了多年,他告假回廣東省親,帶着家眷一同還鄉。他有一個妹夫,是個錢可欺人,勢可壓衆的呆公子,姓宦名萼,表字盛之,現在南京居住。他到了南京,同妹夫妹子相會了。宦萼接了舅母來家,演戲掃塵,不用細說。住了數日,換船起身去了。
且說這宦萼,他父親名叫宦實,以科甲出身,曆仕多年,年将耳順。先在陝西做了十年布政,後升南京戶部侍郎,目下現任北京工部尚書。他不但官居八座,那家中之富也就不下數十萬了。真是庫有積金,倉有餘粟,富貴兩個字在南京他家也就要數一數二。後來見魏忠賢威權震主,舉朝文武皆為之假子,他恐有差跌,也随衆拜在他門下,做個幹兒。
魏忠賢因他是齒爵俱尊的兒子,自然又格外垂青,因此勢焰滔天,威名吓衆。夫人艾氏,單隻生得宦萼一個。那宦萼自幼生得性質粗頑,面皮醜陋,混混沌沌,就像不曾斫開七竅的頑石一般,他父母卻十分珍愛。
宦實任南京戶部侍郎,自幼就替兒子定了侯敏之父候太常之女為婦。這候太常名恭鳳,是廣東南雄府人,家住梅嶺之下,曾中兩榜,先任南太常時,正同宦實在一處。他夫人袁氏所生,二子一女。他長子候敏,任北京苑馬寺少卿,次子侯捷,任太仆寺丞。
他這位令愛,貌既不揚,生得尖嘴縮腮,揸耳短項,且是一雙痘風紅眼,喜得身肢還袅娜,手足還纖細,卻性氣甚潑。才七八歲,人惱了他,他力小不能打,拉住混咬,把他的乳媪并丫頭們,手上膀子上咬得都是連環血印。
那袁夫人将過花甲,他是個老女兒,一心鐘愛,百般縱容。侯太常生平雖不叫做懼内,卻也不敢違拗夫人,心中常想道:“這女兒如此形狀,恁般性情,等大了,人若知道,那個富貴人家肯要這等媳婦,定成滞貨難嫁,不如小小的,趁我做着官,許下了一個女婿,後來就如他這股醜惡,諒也反悔不得。”又想道:“女兒這個樣了,到配個聰明兒郎,不但誤了人家兒子。将來決不能相安。倒是覓一個癡癡蠢蠢的為妙。”他與宦實是同榜同年,往來契密。他每常也見過宦萼,忽然想起,道:“那孩兒真是個蠢物了。況他父親既是年誼,且又是現任戶侍,恰是門當戶對。改日遇巧,須如此如此,不愁他不入我彀中。”想定了主意。
一日,他偶到宦實家來,對坐閑談。真是個姻緣湊巧,宦萼已八九歲了,偶然出來頑耍,一個将三十來歲的仆婦背着他。他手中拿着個撥郎鼓兒,幾個丫頭跟着,拿着銀盤子堆着果子的,拿着鬼臉竹馬兒的,還有一個拿着汗巾,貼身跟着,不住替他揩口水鼻涕。侯太常一見,便笑着對宦實道:“弟看這位年侄生得着實敦厚有福,後來大有造化,不在老年台之下。弟倒有個小女,但恨衙門冷淡,官閑俸薄,不敢攀結。當面失此佳婿為可惜耳。”古人說:知子者莫若父。那宦實豈不知兒子是個蠢蟲?但因是獨子,不得不疼。況家中富貴二字已将到了極處,隻要他大了度得出種來,宗嗣不絕就罷了。心中也虛着,将來顯要人家誰肯把女兒配他,門戶低微的又不屑同他結親,正常常以此事躊躇。今聽見候太常這話,心中甚喜,忙對道:“老年台尊見差了。弟與老年台何等年誼,多年契厚,何出此言?弟雖知府上有一位閨秀,但恐老年台将來要回貴省,老年嫂不舍令愛遠留在此。二者因豚兒頑鈍,不足坦府上東床之腹。雖有蒹葭倚玉之心,但不敢啟齒耳。倘蒙老年台俯結絲羅,”說到這裡,深深一躬,道:“愚夫婦感佩無盡。”那候太常忙還禮,道:“既老年台不棄,替女兒結此終身大事,是妙極的了。”二人言下而定。宦實猶恐過後有變,就擇了吉期,煩相厚的當道做媒通信,到期拜謝。又擇日請酒,納采下聘,禮币甚豐,定下了才放了心。宦實以為兒子攀了這樣一門好媳婦,那裡知是親家翁使的一肚子猴。
這宦萼到了十三四歲時方延師教訓。那先生姓遊名系字混公,是在宦家一個顯要朋友處謀了薦書來的,宦實一來看情面,二來他原不望子成名,不過說我這樣大人家,且又是科甲門第,豈有不請先生教兒子之理。圖一個念書名色,故不計好歹,就留下他教子。
那遊混公是個捐納的秀才,要他的才學一二三萬萬不能,四五六是考得起的。自到了館中,見宦萼是大老的公子,又是嬌縱慣了的。他雖名曰生員,乃畜生之生,圓活之圓,全沒有絲毫品行。把這位高徒隻是一味奉承,不敢稍加拘管。
那宦萼在館中每日隻好坐得一兩個時辰,這一兩個時辰之内還是吃果子、打瞌睡而已,讀書不過是借他名色上的。一句“人之初”三個字,教上千遍,他隻是不會。更有妙處,起先教着他,還跟着念。後來他聽厭煩了,任你怎麼教,他并不做聲,惟點頭而已。遊混公也沒法了,又不敢呵叱他,憑他讀也罷,不讀也罷。那宦實又是溺愛的人,以為兒子是現成的恩蔭,現成的紗帽,何必苦難去讀書。況古人說,何必讀書然後謂學。他縱一字不識,伏我的财勢,将來不愁不富貴,所以總不稽查。那遊混公也自有個主意,說:“他父母既不嚴緊,我又何苦與他為難,況我不過一年,隻要束修不少,每日隻要酒食充腸。且我名雖秀才,不過名色而已。況這連年替人做幹證走衙門,拿轎馬折酒飯,把書本久已丢去。若忙忙把《三字經》教完了,教到《四書》時,倘字眼難認,一時教不出來,公子倒也混過去了,若被傍人聽出,傳入東家耳中,我這肥館就有幾分不妥。況且如今做先生的有五字秘訣,缺一不可,何不遵而行之?
那秘訣頭一個字就說道:‘松。’我又何苦去緊他?倘得罪了學生,他望着父母說先生利害,父母心疼兒子,恐怕拘管壞了他,一時把二個山字磊起來,這把館就像喇嘛的帽子,黃到頂了。非徒無益,反害之。這‘松’字是第一件要遵了。
第二件兩個字道是:‘揸鬔。’這兩個字妙絕,古至如今的人,不要說是做先生要穿得體體面面,以起東家之敬,就是傍人看見這樣體面人,可是混學錢騙飯吃的人?定要揸揸鬔鬔,館才得穩。就不是做先生,如今人眼皮很淺,勢利太重,見穿得略褴褛些,雖至親好友,他向着你隻作半個揖;穿得華麗起來,人見了一躬到地,畏而敬之。況我把持衙門,越要盛服。不但官府肯聽說話,人見我體面,他來尋我的更多。這一副齊整行頭萬萬少不得的了。我曾經記得唐朝有一個人,不知叫甚名字,他曾有一首詩:
而今不用好文章,隻要胡須及胖長。
更有一般堪羨處,衣裳漿得硬幫幫。
當年已是如此,又何況于今日乎。
第三件三個字是:‘不要通’。這個不過說先生太通了,遇見愚鹵的學生,難以為情。況且人太通了,滿腹珠玑,豈肯做無恥的勾當,去騙館糓篾東家?館就有不妥了。要美館把穩,所以說不要通。但這三個字與我合拍之極,不用去學。此時拿了去上剮樁要我通起來也不能夠,可見我做先生,竟是秃子做和尚,天生成的。
第四件道:‘篾片東翁’。這四個字我更在行。不要說叫我奉承,雖使我舔癰舐痔,我的舌頭比别人伸得還長些。不但于此,就是叫我嘗糞,也隻得就學勾踐了。
第五件是:‘小心待館童’。這有何難,我豈但館童而已哉?連阖府大叔,長于我者兄事之,倍于我者父事之,何愁不得其歡心哉?”
他有了這幾種密訣,熟習于胸,所以宦實、宦萼暨阖家之人,莫一個不歡喜他,數年之中毫無閑言。他教那宦萼整整讀了三年,一本《三字經》方完,完了從新又理,理了重複又念。又讀了二年餘,尚猶不能記全。
宦萼自己以為已經讀過數遍,普天下才子恐也無賽于我,因此再也不去念别書。那遊混公也不敢勸他再念别書。因因循循,不覺宦萼年已二十。雖然長成一條肥壯大漢,還是渾然天性,一毫人事不知。他丈人侯太常因年老了,無意功名,告了病要回故鄉。女兒也二十歲了,催宦家迎娶。宦實見兒子呆呆牣牣,穿衣吃飯還要傭人,如何娶得媳婦,甚是着急。沒奈何了,與夫人艾氏商議,叫自幼帶宦萼的寡仆婦,名喚司富,有四十來歲了,吩咐夜間教他成親的那種妙技。那司富一者不敢違主母之命,二者教會了小主,後來也有個依傍。
司富也是久渴了的,每夜定然教兩三次。雖是假公濟私,也虧他盡心訓導。不幾日,宦萼竟豁然貫通,不但會而己矣,而且在其行,也演習熟了。司富回複了主母,宦實才放心替他娶了媳婦來家。
他自從娶過親之後,館中十日半月偶爾一到,到了坐下,不過彼此相混自去。又過了年餘,宦實升了北京工部尚書。将先生辭了,帶他夫妻同往京中。住了幾年,宦實見兒子年将三十,想已老成,又見他比當日伶俐了些,況因家資漸漸重了,故此打發兒子媳婦回家照看。
那宦萼不久到家,他因跟着父親在都,宦場中混了幾年,大非昔比。竟是心地如劍如槍,行徑似鬼似蜮。學問雖不曾長進分毫,隻他眼眶越發大了,體統越發尊了,勢利越發重了,身軀越發胖了。雖學了些文文绉绉半通不通的話語,卻面目生得甚是可笑。有一調《西江月》為證:
團團一個肥臉,卷卷幾撮黃須,眉粗鼻大體如豬。雙眼微微近觀,腹内空空無物,言談字字粗疏。不知何物是詩書,使勢橫行到處。
他這妻子侯氏,自幼嬌養,惡性成習,就有河東獅之風,具鸠盤荼之貌。宦萼這人連天也不怕,父母也不畏的,但是見了他,不由得心中就畏懼幾分。他也常自己想,他一個瘦弱婦人,我這樣一條壯漢,打也打得過他,罵也罵得過他,怕的是甚麼?想到了此處,膽子就壯了起來,走進房去試試。不想一見了面,侯氏把眼一看,他渾身便打一個寒噤,心裡劈劈的跳起來,不知不覺四肢都軟了。問一句話,那嗓子不知甚麼堵住,連應都應不出來了。若再三追問來說甚麼,臉脖子掙紅了,才答應得出兩個字:“我不不。”試了幾次俱是如此,知道這個硬漢做不成,躲避着些為妙。喜得腰中有一副争氣的好本錢,夜裡還可以博他一個歡心。日間輕易不敢入内,隻顧外廂起坐。他終日在家無事,飲酒食肉之暇,或欺淩裡巷,或唬吓善良,或嬉戲梨園,或邀遊妓館。至于親戚朋友,長親父執,一概不相往來。隻有一個篾片,姓邬名合,祖代以幫閑為事,傳到了他,越覺精妙。那谄笑脅肩,撮臀捧屁的身段,是他衣缽,自不必說。更有一種能識人意的聰明,湊趣奉承的話語,人卻難及。也有一個《西江月》贊他的:
撮屁捧臀篾片,伸頭縮頸如龜。假裝一臉笑容堆,舔痔吮癰慣會。在座惟聞贊好,出門時刻相随。呼來喝去疾如飛,若論幫閑無對。
因他有這些妙處,那宦萼十分喜他,一刻也離他不得。宦萼雖是個目無親友、一毛不拔的主兒,與他倒相合得來,卻常常得他的資助,飽他的酒食。有一首《醜奴兒令》說他二人道:
脅肩谄笑世皆然,邬合何尤。更有當羞,今日衣冠盡效尤。驕頑公子癡愚性,衣食無憂,酒色為謀,說道詩書勝似仇。
宦萼家中有一座花園,他父親曾請了個文人起個園名。那人取“綠竹猗猗,有斐君子”的意思,題曰斐園。果然山石玲珑,樹木掩映,樓閣參差,池沼婉曲,十分富麗。一日,初夏天氣,百花盡謝,蓮葉初舒。他斐園中有一叫啖蚊軒,面向蓮池,四圍有數十棵榴樹,前後翠竹參天,桐陰匝地,四面皆窗,一望無際,真好一個涼爽的去處。你道何謂啖蚊軒?因取古時齊景公的一個故事。說當年齊景公大暑獨卧,聽得帳外蚊聲喧然,景公道:“白鳥營營,是以饑耳。”開帳放入,任意恣啖。此軒是他避暑之所,取其豪邁之意。故命此美名。
一日,那宦萼坐在上面一張大涼床上,垂頭喪氣,滿臉愧懼之色。你道他為何這個樣子?原來候氏有兩個貼身丫環,是他在北京時買了帶來的,一名嬌花,一名嫩蕊。嫩蕊還小。嬌花有十五六歲了,生得甚是妖娆。惟獨那一雙眼睛更是動人,竟是一泓秋水,但他斜溜一眼,由不得身上就一麻。他又是北京生長,說話嬌聲嫩氣,身段柔浪風騷。有四句贊他道:
梨影拖肩柳折腰,綠羅裙子系紅绡。
雖然不比婵娟貴,亦有婀娜一種嬌。
須臾,宦英來禀道:“邬相公來了。”宦萼道:“叫他進來。”原來那邬合已在隔扇外站着,聽得他叫來二字,就忙忙曲着腰跨進門檻,便一揖到地,道:“門下晚生連日未得趨侍,有罪有罪。”宦萼也不起身,隻把手略舉了一舉,叫看坐。從人早将一張杌子在桌橫頭放下,邬合謙遜一番,方敢就坐。宦萼命斟酒,左右斟上送來,邬合忙立起身接在手中,滿面假堆一個笑容,說道:“連日不曾侍奉大老爺,罪已擢髪難數,怎敢反蒙賜酒?”宦萼道:“便酒不必過謙,你且幹過。”邬合深深一恭謝了,然後一飲而盡,方才坐下。宦萼道:“你連日不來,使我悶極。你在家做些甚麼事?”邬合嘻嘻的笑道:“以晚生不曾服事,緻大爺抱悶,門下該萬死。”又深深一恭,道:“因舍下有些俗冗,幸求寬恕。”宦萼道:“你家有甚麼事?”邬合道:“因小人終日在家侍奉,那一日傍晚回去,賤内在家,不知何故被人拐去了。因在兵馬司投狀,求他緝捕,故此忙了數日,未曾得觐尊顔。”宦萼道:“你這樣一個趣人,怎麼娶這不才的妻子?你也不防範他,被他逃走了。”邬合道:“小人妻子平素極貞靜的,終日關門獨坐,從來足不履戶,毫無苟且,街鄰都稱贊他賢淑,焉肯背夫逃走?這是壞人引誘了他去,與小人妻子毫不相幹。他雖走了出去,必定還是守節不二的。所以小人急急尋他,不忍舍這樣良婦。”宦萼道:“既然如此,你何不來禀我?我老爺差人去傳谕兵馬司替你拿捕,他難道不敢遵奉麼?”邬合道:“若大老爺傳谕他,他奉命不暇,焉敢不遵?但隻是晚生妻子未事,不敢幹渎天聽。”宦萼大笑道:“說得好,說得好。”又問道:“你妻子姓甚麼?” 邬合道:“山妻姓赢。”宦萼訝道:“這怪不得他。一個婦人家姓淫,自然就會跟人走了。怎麼他起這麼個姓?”邬合道:“這個姓從古來就有,秦始皇就勝赢。”宦萼笑道:“我前日聽鼓兒詞,秦始皇的媽就會偷漢,這是他家祖代傳流下來的了。”又道:“你隻管放心,我差人拿帖子對知縣處去說,叫他上緊去拿,必定就得。你補個失呈送去,這不強似兵馬司麼?”邬合忙起身拜謝,道:“這更妙了。叩大老爺天恩。”宦萼便吩咐長班拿帖子到縣中去說。邬合立起身來,說:“小人同去遞了失呈,就來報服事。”宦萼道:“不消你去。”又吩咐長班道:“你到縣門口雇人替他寫了,同帖子傳進去。”長班應諾,向邬合問了姓氏居址,邬合詳細說明,又向他謝了。長班要了帖子而去,邬合方坐下。
宦萼笑着說道:“你妻子既有人誘他逃走,必定有些姿色,往常怎麼就不與我見一見?況且我待你又不薄,就叫他同我相與相與,我老爺也未必就玷辱了他。”邬合道:“小人蒙恩若此,巴不得獻妻出子。惟慚裙布荊钗,上污了大老爺龍睛鳳目。且恐寒貧粗陋之軀,有玷富貴金玉之體耳。今後倘蒙若獲得,大老爺若不見棄,留為外宅,小人叨光多矣。若他貞烈不從,小人定然勸他依順,以盡野人獻芹之意。”宦萼被他奉承得滿胸快活,摩着大屎肚皮,大笑了一回。因問道:“你家離我府中甚遠,今日怎麼來得這等快?”邬合道:“晚生昨夜夢見祖父說道:‘宦大老爺天恩如此,你雖有事,明日可去請安,若是宦大老爺一惱,連我們在陰司都有罪犯。’晚生今日清早就來的,因途中遇見兵馬司差人,同他到茶館中說了一會話,問他賤内可有些影響,然後急急趕來。路上遇着英大叔,聽得說大老爺呼喚,小人恨不得連手放在地下,如狗一般撂着蹶子跑來。”宦萼笑道:“你家好在行的祖宗,才生下你這樣知趣的人來,可愛,可愛。”邬合忙躬腰恭道:“不敢當,大老爺過獎。”宦萼道:“我終日獨坐,除你之外,再沒第二個人可對,故此少你不得。”邬合道:“晚學生蒙大老爺天高地厚,自恨無可奉承。但學生聽得人說,當日有個甚麼孟嘗君,門下有三千客。他不過是個公第,尚還如此,何況今日大老爺一位貴公子,要三萬客也有,何不待邬合去尋些人來趨侍左右,如何?”宦萼道:“你雖說得是,但你那裡知道我的心事?你看我何等門第,可是輕與人下交得的?除非與我勢利相當的兒孫,有錢八座的弟子,才可交往。你想合城中那裡還有像我的第二家?隻因你知心識趣,故與你杯酒往來。不然,我這潭府中可是你此輩人到得的?我若泛然混與人相交起來,豈不辱朝廷而羞當士乎?”邬合道:“大老爺這段想頭,非天聰天明不能及此,豈晚學生下愚可到。”因打一恭道:“承教。”又道:“古人說,聰明不過帝王,伶俐不過大公子。果然不謬。但晚學生想來,大老爺這樣抱悶,晚學生恨不欲捐軀,但恐怕死而無補耳。以小人一人之便嬖,既不足使令于前,而外邊這些王孫公子,或八座而不富,或金多而位不顯,實在也不屑同他相與,萬不得已而思其次,或大老爺族黨中的叔叔兄弟,揀幾個知竅些的,從新交友起來,朝夕盤桓。他同于祖宗一脈,或還不緻于有玷。”
宦萼聽了,勃然變色,大怒道:“不通。可惡,放狗屁而胡說者也,可惱可惱。”邬合不知是為甚麼,吓得戰戰兢兢,忙出位跪在地下,自己打了幾個嘴巴,哀告道:“小人失言,不識忌諱,死罪非輕,小人情願領死,萬不可氣了大老爺玉體。”連連叩頭不止。宦萼見他如此,便道:“你起來坐了,我不罪你。”那邬合那裡敢起來,叫了數次,方站起侍立,神色猶自未定。宦萼叫他坐下,說道:“你罪坐不知,尚猶可恕。但你草茅下士,那裡知道我閱閥朱門内中的一團大道理?你就說這些窮族間可是招惹得的?就有幾個匪長輩百般會奉承我,我不過不好意思同他鬼混,我豈屑睬他?至于說起祖宗二字,我正在此恨他加醋。一者他當日不能掙一個大大的官做,今日叫我一個八座公子,逢年遇忌替他叩頭,已是氣得發昏,這還情有可恕。還有一件,你當日代代單傳,隻生我家父老先生一個,今受诰贈敕命,就夠你榮耀得很了。又無緣故生出許多沒有緊的兒女來,若都做八座的官,都像我家的富,不丢我臉面,不來沾染我,不辱沒我,也還罷了。卻又有窮的窮,賤的踐,不是來呵我寫字與老爹去照看他們,就是來攏我要吃我的東西,就把我的胕呵腫了,我隻是不快活。我如今疏遠他們,還怕人知道,說此人是宦太老爺房分中的兄弟,或是宦大老爺隔從的叔叔,使我羞臉難當。我不理他們,他還無恥常來纏擾,我避之猶恐不及,若再與他往來起來,我在這世上一刻也存站不住。你知道的,我那姑父劉太初,一個大窮秀才,教書糊口的人。他見了我,不自己害羞,還要做那姑爹的身份,我氣得要死,總不理他,他倒還知,總還到我家來纏擾。你想我一個萬人之上,三人之下的一個人,怎肯下氣在這些窮骨肉跟前,豈不懼哉識者所笑。
邬合此時魂才返舍。見他說得如此稀奇,又不敢笑,忙道:“大老爺金語,誰敢道半個不字,但小人井底之蛙也,焉能識此深奧之理?無知冒犯,幸蒙寬恕,粉身碎骨,難報厚恩。但适才大老爺說,萬人之上,三人之下,所謂謙謙君子,隻是未免太謙,據晚學生看起來,今日大老爺可謂萬人之上,無人之下的了。”宦萼道:“你所說固是,但隻是如今上有皇帝,有魏上公,有老爹先生,我豈非三人之下乎?”邬合聽了,咂着嘴道:“是呀是呀,小人愚鹵,見不及此。”又出了一會神,笑起來道:“晚生蒙恩,無可為報,今想了一策,為大老爺高升一級,竟做二人之下,如何?” 宦萼喜道:“你必有妙論,快快說來。”邬合道:“大老爺所說,隻讓皇帝、魏上公、并太老爺三個。晚學生細想,皇帝、魏上公是再大不去的了,隻有令尊這一位,雖不能居之在上,還可以與之争衡,隻是晚學生覺得言重礙口,不好說得。”宦萼道:“你不要拿班做勢,若果然真有妙計,我自重重賞你。”邬合道:“如今令尊是魏上公的令郎,大老爺何不備一分厚禮,也去拜在魏公的門下,認他做個老子,那時與令尊雁行比肩,序起兄弟來,不認父子,無所統屬,豈非隻在二人之下乎?”宦萼歡喜得倒在涼榻上,大笑道:“哈哈哈,哎呀,妙呀,好奇想,好算計!”起來向着他道:“雖《封神記》上的姜子牙,《三國志》中的諸葛亮,《鋒劍春秋》的孫伯齡,也沒有你這樣的妙計學問,我同你相識多時,竟不知你有這樣大才學,可敬可愛。”邬合笑道:“小人當日原極愚蠢,蒙大老爺培植得福至心靈,連學問計策都有了,此皆大老爺之賜也。”
二人說得投機,從新添上精肴異食,美酒佳釀,吃了一會。宦萼道:“吃酒頑耍,定要三四個人才有趣。你的學問高,見識廣,還想個妙策,訪一兩個絕頂富貴的朋友方妙。”邬合一面吃着菜,呷着酒,一面說道:“适間得罪大老爺,雖蒙寬恕,至此猶秫懼不安,如何還敢多嘴?”宦萼道:“我不過是一時雷霆之怒,過後即休。你看我此時還有一毫惱你的氣兒麼?你不過不肯上心,故以此推托。”邬合假做吃驚,把脖子縮了兩縮,道:“大老爺如此說,小人就當不起了,況大老爺之事即晚生之事,且糾合得幾位大老官來,小人也多幾碗酒喝,于此賤腹,豈無小補之雲哉,敢不上心?今晚生雖大啖大嚼,而此事未嘗一刻去懷也。晚生倒想起一家來,不知可敢說麼?” 宦萼道:“你且說了看。”
邬合一手執杯,一手持箸,嘴合在酒杯上,眼盯在菜碗内,不住亂吃,那裡還顧得答應。宦萼道:“你把杯箸權且放下,我同你商議正經話。你若有富貴好人薦了我,我們結了酒肉社,那時日日有得你吃,何必此時這等着急。”邬合見說,沒奈何,隻得将杯箸放下,抽中掏出塊帕兒來擦了擦嘴,說道:“城中有一個富翁,叫做童百萬,大老爺可曾聞名麼?”宦萼道:“我也知道此人,卻不曾會過,不知果是如何?”邬合道:“那童百萬名自大,晚生也認得他,他家裡面真豪富,金銀滿庫,米豆千倉,圓的是珠,光的是寶。犀牛頭上角,大象口中牙。十數座當鋪,千百間佃房,南鄉的田,江北的洲,山中的大木,江裡的魚套,都是有的。雖比不得老爺府上奢華,在南京也還頗充得第二。晚生愚意,像這樣人家,将就同他相與也罷了。”
宦萼搖着頭道:“他錢倒也罷了,隻是沒有官勢,如好同他往來?”邬合道:“他近日大非昔比,也為人欺他沒勢,他去年拿了好些銀子,納了一個甚麼團于藍的頭一名監生,他自己說大得很呢,不過四五十年就要選州左堂,比本縣大爺還大一級。這州左堂不知是件甚麼東西,大約大得很了。他還嫌它小,要到黃河裡去效用。據晚生揣度,他這一到河裡,大約鼈都司的前程,他自然有的。昨日回來,竟擡了一頂比四人轎還大的二人轎,四名轎夫輪班擡着走。那轎衣都是北京屯絹做的,五嶽朝天時樣的大銀頂,耀眼争光。跟着一陣家人,穿得好不體面,都是馬尾織的瓦楞帽兒,一色油青布直裰,淨鞋淨襪,夾着一個描金護書,說是外國獅子皮做的,裡面放着許多灑金朱砂箋拜帖。又有一把大銀頂雨傘,說是高麗紙裱的,蘇合油搓的,偶然撐将起來,真是遮得天沒日頭呢。還有一張交床,上面放着一個像小孩墊底尿褥子,灰灰的顔色面,就不曾細看是甚麼做的。大約也自然是件寶貝了。晚間打着一對大壇燈,一邊寫着候選州的左堂,一邊是通紅的童衙二個大字,好不官樣。一個長班在前喝道,竟同那些街道巡廳訪官捕衙衆位當道老爺們來往。街上人看見,都咬指側目,遇見他是猶恐避之不及,誰敢不叫他一聲老爺,鬧熱得緊。晚生曾聽得人說,他七八代前的祖宗,在古時也曾做過八座的。據晚學生看來。除了大老爺,也就要數他呢?”宦萼道:“你說得如此動火,姑算一個。怎麼再得一個才妙,你再想一想。”
正說着,長班來回話,說帖子同呈子都送到縣裡了,縣大爺說知道了,自然領命。邬合又向宦萼道謝,望長班說了動勞,坐下,忙忙喝了幾杯酒,吃了幾箸菜,又想了一會。道:“又有一家,是前科發甲的賈老先生諱文物的。他令先尊賈翰林名播一城,他令先嶽富戶部官聞四處。他家中房子住著有幾十進,門面漆得雪亮,彩畫得光爛陸離。正中懸着個伽楠香的匾,鬥大“進士第”三個石青地的金字。外面豎着四根沉香旗杆,刷得通紅,下邊白玉石雕花鼓子。這個體面豪富,在城中也就要算第三家了。至于他肚子裡,晚生粗人,雖不能窺其際,但聽他說一句話,就文绉绉得可愛,真是出口成章。間或腆着肚子搖擺起來,果然是那名公的體态,比那俗人大不相同。若除了他,再追尋也沒有了。”
宦萼皺着眉,道:“罷,倒也罷了,隻是聽得他的舉人進士來得有些不明白,恐人譏消我這樣一個大公子眼中不識人。”邬合道:“大老爺又來,他雖有些不明白,如今公然說是科甲,誰敢說他是假的?他又拜在魏上公門下做了親孫子,誰不尊敬他,敢道半個不字?況他連詩都會作的,若同他相與了,哏,人還要誇大老爺有眼力呢。”宦萼道:“何以見得?”邬合拿個指頭在桌子上畫着圈。道:“人都贊大老爺是富貴才子,所以才相與這樣富貴文人,有此美名,誰不欽仰?豈不妙哉!”宦萼道:“我倒不管他才與不才,既有财勢,你明日就去對他兩人說,我大老爺從不屑下交的,因慕他的豪富,要同他做個朋友,看他們意思何如。說明白了,就來覆我,我明日下午等你的回話。”邬合道:“他二人聽見是大老爺要相與,自然欽此欽遵,敢不從命?晚生明日去說明白了,定來回覆。”說了,又連吃了十數杯,酒已大醺,日将雲暮,起身作了八九個揖,作别而去,真是:
朱門谄脅人無數,茅戶親朋半個無。
将此後文權且按住,再說錢貴自從遇了鐘生,立誓潔身以待,正想尋個由頭,做個下馬威。恰巧竹思寬要想嫖他,被他一場撒潑,罵了幾日。郝氏也覺得沒趣,過了些時,見他氣性癱了些,又勸他接客,他決意不從。
又過了些時,北京來了一位貴公子,拿了五十兩銀子來,要嫖兩夜。鸨兒愛鈔的心腸又動,先好勸他依從,錢貴誓死不依。後便加之淩迫,錢貴幾幾乎喪了性命。郝氏雖愛錢心盛,到底是他親生之女,恐當真弄出把戲來怎處,隻得再三婉求,辭那貴公子去了。你道這個公子何方人氏,姓甚名誰?聽我慢慢敷演出,便知詳細。
當日嘉靖皇帝時,偶然想起昔年随太祖平定天下的這些功臣,後因永樂篡奪了建文,有不肯依附者,盡皆削奪世襲。嘉靖不忍負他們的功迹,皆繼絕世,命查他們嫡派子孫,承襲封爵。劉誠意、徐中山、常開平等子孫都襲了公侯伯之爵。又想起少師榮國公姚廣孝,永樂篡奪之力,全是他功為第一。他雖是個和尚,必定兄弟叔侄還有宗支,奉旨到無錫縣查訪。那時有個姓姚的,名字叫做姚華胄,家俬富貴,人也不是個一絲無能的。不論九流三教,諸子百家,他雖未必件件精通,卻也無一不曉。且那一張利嘴,談兵說劍,論古敲今,口若懸河,容易人也說他不過。正在英年,生得好個齊整相貌。姚華胄此時聞了這個旨意,到縣中具訴,說他是姚廣孝嫡派子孫,應當承襲。知縣駁道:“榮國公應當襲爵,僧綱司何由有孫?”姚華胄初意說是榮國公的親孫,萬無不準,就不曾想到他一個和尚如何有兒子傳代。見知縣這一駁,着了急,暗饋了知縣一分厚禮,改報系姚廣孝胞弟姚廣忠子孫。自來相傳,隻聞得姚廣孝有一位賢姐,并不曾說他有兄弟。
你道這姚華胄到底是誰的子孫?這姚廣孝本醫家之子,他父親精于歧黃,生性佞佛,隻生一子一女。他那女兒真是個女中丈夫,識字知文,深明大義,夫死守節,教子成人。他雖是個女流,強似那鐵铮铮的漢子。自從姚廣孝助燕王篡逆,他知道了,恨入骨髓。後來姚廣孝封了國公,衣錦榮歸。那時他父母已殁,來見賢姐姐,他賢姐姐關門不納。隔籬道:“我家從無此貴人。”姚廣孝識其意,變僧服而往,姐猶不與見。家人勸之再三,其姐不得已開門,自立于中堂,姚廣孝入,拜谒甚謹。姐怒道:“世上做和尚不到底的可是好人?”便抽身而入。姚廣孝愧赧而出。
且說姚廣孝因何幼時出了家?他自幼聰明狡狯,那時神相袁珙見了,向他父親道:“此兒目生三角,形如病虎,其劉秉息之流亞欤?若令習儒,恐其不壽。若使之為增,将來貴為帝師。”他父親遂送他去一個素常相與的和尚法号圓通的庵中出了家。他并不是自己願去苦修,是沒奈何做了和尚的。他那師父圓通,也是那時有名的才僧。他愛姚廣孝聰明清秀,日間盡心教他經典并詩詞之類,夜間便同他成了夫婦。這是和尚傳家,留得衣缽,原不足為異的事。他到大來,雖有過人之才,卻有兼人之惡。且素行不端,無恥特甚。他私偷着一個姑子,生下一兒,他不好認得。他有個族弟叫做姚廣忠,瞞着姚廣孝與這姑子也有相知之雅,姚廣忠無子,姚廣孝就把這孩子與了他做兒子。就算了姚廣忠之後。姚華胄就是此兒的子孫,論起來,卻實在是姚廣孝的嫡嗣。
姚廣孝當年久而久之,醜名漸張,鄉站不住了,遂到南京投拜太祖信愛的一個和尚,叫做宗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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