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故事已由作者:南腔,授權每天讀點故事app獨家發布,旗下關聯賬号“每天讀點故事”獲得合法轉授權發布,侵權必究。
1
周五晚上,安臻出了點岔子。
徐璐邀請朋友去練歌房玩,叫上安臻。
兩人是表姐妹,感情一直很好。家裡親戚都不太喜歡徐璐,母親也時常耳提面命:“你不要總是和她玩,也不要再和她一起剪那樣的頭發。”
徐璐是寸頭,耳後有疤,人又瘦高,不熟的人總覺得她兇橫。
她比安臻大四歲,原本和安臻一樣都是家裡乖巧聽話的孩子,無論是工作還是戀愛都中規中矩。
但是半年前,徐璐卻在和周維的婚宴上當衆悔婚。
安臻是知道些内情的,徐璐之前出了事故右耳失聰。周維害怕和殘疾伴侶過一生,又怕承擔道德壓力。他一直憋到婚宴前一天晚上,喝醉酒抱着徐璐哭,問她能不能放過他?
徐璐當時在試妝,頭發盤到一半,身上穿着潔白的婚紗。周維離開後,她枯坐一夜。第二天獨自站到所有人的對立面,說:“我不結婚。”
那一天真是修羅場,兩家人徹底撕破臉。周維一句話沒說,過錯都在徐璐身上。
徐璐也沒讓安臻說出實情,沒意思。她出意外右耳失聰後,婚宴前晚,未婚夫哭求她悔婚另嫁
事後,兩個女孩一起去理發,理出那種極短的寸頭。安臻用了半年時間,把頭發養回半長不短。而徐璐俨然已經習慣利落灑脫,便再沒有蓄過長發。
練歌房約的是八點。安臻到時,一屋子坐滿了人。徐璐正抓着麥克風唱歌,沙沙啞啞的中音,比原唱好聽。安臻最近在減肥,東也不能吃,西也不能吃,正心煩氣躁着。她又胖,不願意跟人擠,便坐在沙發的最外側,拿着蘇打水小口小口地抿。
有人推門時,安臻扭頭看了一眼。進來的是個年輕女孩,也不知是喝了多少,一身的酒氣。安臻不認識她,但包廂裡朋友帶朋友也正常。她站起身來,想給她讓個位置。誰知這個動作仿佛讓對方鎖定了目标,那人舉着手提包對準她劈頭蓋臉地砸,還指着她罵小三。
徐璐沖上去把人拉開,她朋友也紛紛站了過來。這時,有人跑進房間打圓場,說是找錯包廂打錯人。結果打人的還罵罵咧咧,滿嘴髒話。
也看不清是誰先動的手,兩撥人就混戰起來。安臻費勁地擠在人群裡,拼命護着徐璐的腦袋,不讓任何人碰到她,有種悍不畏死的勇敢。
警察來時,安臻沒跑掉,和另外幾個參與打架的人,一起被帶回派出所。
沒有人受傷,警察隻讓人在走廊排排站,嚴肅教育。有個醉鬼喝多了,掏出手機喊:“江哥,他們要拘留我!”
他手機掉在地上,安臻彎腰幫忙撿,聽見手機那頭的人說:“陳陽,你蠢不蠢?嗯?”
尾音是揚起來的,帶一點感冒音,懶懶的,散散的,是個年輕男人。
安臻手一抖,手機又一次掉在地上,黑屏了。
2
安臻離開派出所時,外面下起了蒙蒙細雨,有人撐着一把長柄傘迎面走進來。
他站在安臻身旁收傘,看了她一眼後,便沒再繼續抖傘上的水。傘柄挂在胳膊上,雨水滴滴答答地濺在他的球鞋上。
他看了安臻一眼。
安臻在打嗝,她從小就有一緊張就不停打嗝的毛病,從進了派出所就沒停過。
“橫膈膜壓力不穩定,做連續吞咽動作就好了。”
安臻扭頭時,說話的男人已經走向房間。她沒看到臉,隻見那人穿着寬松的白色衛衣,帶着連帽,帽邊露出蓬松、炸炸的頭發。
不一會兒,白色衛衣慢悠悠地走出來,身後領着剛剛打電話的醉鬼。
安臻朝那人遠遠地點頭道謝,轉身往外走。一出門就看見徐璐,她煩躁地等在門口,身邊跟着朋友,那人指着路邊的私家車,說:“那車是專門改裝給下肢殘疾人使用。殘疾人開車我隻聽過沒見過,你見過嗎?”
徐璐對‘殘疾人’三個字特别敏感,後腦有一塊地方的神經突突地疼。
安臻也看過去,剛好看見白色衛衣把醉鬼踢進後座,醉鬼從車窗伸出腦袋,鬼嚎鬼叫:“江哥,我要開車!”
“滾滾滾!”白色衛衣摘下帽子,笑着罵道。
他回頭看了安臻的方向一眼,極好看的臉,幹淨又桀骜的眼眉,在路燈清晰可見。他的嘴角勾起一點,有點欠欠的樣子。
安臻的心跳快得有點厲害,她盯着對方的左腿,有些不确定地說:“姐,好像是他。”
這話說的沒頭沒腦,徐璐卻聽懂了。
“你是說澤川那個人?”
澤川,這個詞就像一把鑰匙,咔哒一聲打開了安臻記憶裡的鎖。黑壓壓的天,從四面八方聚來的哭聲,窒息、絕望、再窒息、再絕望。
安臻沒時間再細想了,她直接沖了過去。彼時,男人已經發動了引擎,安臻的手快要碰到車門時,車子嗖一聲沖出去。
砰!
安臻狠狠地摔了一跤。
汽車駛出幾米後猛然刹車,醉鬼把頭伸出車窗,惡狠狠地罵着:“你找死啊!”
安臻的膝蓋痛得鑽心,她爬起來,跑過去。白色衛衣也下了車,車門甩得震天響,隻是他還沒開始罵人,安臻就攥緊他的衣擺嚎啕大哭起來。
男人被震懾住,氣勢弱下去:“姑娘,你這樣碰瓷,就有點不講理。”
安臻哭得停不下來,斷斷續續地說:“兩年前在澤川時,我就想問你,你的腿疼不疼?後來,有人去接你嗎?還有,你叫什麼名字?”
她越哭越大聲,眼淚就像是場大雨,從兩年前的澤川下到如今的曼城,從未停過。
3
十九歲那年,安臻的體重是一百六十六斤。
母親天天在她耳邊說的事,就是減肥。
安臻自己也減,今天少吃一頓飯,明天瘋狂鍛煉,體重會下降。但人隻要一歇下來,又會漲上幾斤。
徐璐那時也煩,她被父母催婚,周維表面答應,回過頭又沖她發脾氣,說不願結婚太早。徐璐裡外不是人。
剛巧那時,曼城在招募前往澤川山區學校送捐獻物資的小組。安臻便拉着徐璐一道去了。安臻想法單純:散散心,心情好了,許多事可以迎刃而解。
面包車在環山路上走了兩個小時才到。捐贈點是一所貧困小學,學校面積不大,前幾年衆籌蓋了一幢三層教學樓。
山區裡的孩子大多黑瘦,小小一隻,穿着樸素衣物。領隊的老師個性拘謹,在聽到捐物裡有一批校服時,激動的眼眶都紅了。他反反複複地說:“孩子才是這個社會的希望。”
搬東西上樓時,安臻走得最慢,墜在大部隊的末尾。有幾個小學生你一疊我一撂地幫她拿東西,箱子漸漸就輕了大半。
幫忙的小學生也不說話,隻是腼腆地笑,三兩步跑上台階,站在最高層等她。
安臻當時想,她包裡還有一盒巧克力,回頭可以分給他們吃。
下一秒,地動山搖。
安臻眼睜睜地看着前方的樓梯塌陷,那些幫她搬書的小學生連一聲呼救都不能,就像顆小石子般猛地掉下去,再看不見分毫。
徐璐的嘶吼聲不知從哪裡傳來,帶着絕望的哭腔。
她讓安臻跑,讓所有人都跑,跑到空地上去,不要回頭。
可是,根本來不及。
安臻從塌陷的地面掉下去,大塊水泥鋼筋蜂擁而至,截斷她看向這世界的最後一道光。
漆黑一片。
安臻一直沒有失去意識,周圍是狹窄的,是冷的,沒有人聲。她一直在暈眩、耳鳴,強烈的窒息感逼迫她小口呼吸。安臻沒有哭也沒有喊,她冷靜得可怕,她比任何時候都清楚地意識到,自己會死。
是的,會死。
水泥壓住了她的雙腿,下半身毫無知覺。第一次失禁的感覺是羞恥,越過底線後便再沒有那種羞恥心。
在夜色降臨時,頭頂忽然有了光。
安臻想:可能是一顆星星。
突然間,星星晃動了一下。頭頂的水泥被一點點搬開,有聲音仿佛從巨大的罩子外沖擊她的耳膜。
“我是震區志願者救援隊的,你能聽見我說話嗎?”
那時,安臻又想:原來不是星星啊,隻是對方帽子上的燈。
腰椎和雙腿都是麻痹的,軀殼是一團沉重的、破爛的肉。年輕的救生員為了将她從廢墟裡拖出來,費了很大的力氣。當他準備檢查她雙腿時,安臻猛然記起自己失禁過,湮滅的羞恥心頓時死灰複燃。
她難堪地說:“不要碰,髒。”
男人關上帽燈,低下頭看她。安臻發現男人長着特别好看的眼睛,好看又有些痞氣。他摘下手套,往安臻嘴裡塞一塊小小的麥芽糖,笑着說:“不髒啊。”
澤川的大雨裡,女孩躺在地震後的廢墟上吃一塊麥芽糖。
一點點酸,一點點甜。
她熱淚盈眶。
4
震區志願者救援隊是當時第一批趕到的救援隊,有一大半都是在澤川本地臨時招募的志願者。因為是時間緊迫,很多救援裝備都來不及配齊,就奔赴了震區前線。
安臻知道自己要被轉移到安全區,但她沒想到的,是救生員背着她徒步下山。
男人的個子很高,身型卻是清瘦的。潮濕的衣物下是灼熱的、緊實的肌肉。他負重走得每一步都有些吃力,圈着她腿彎的雙手卻緊繃着,一刻不放松。
他一路上逢人便問:“有下山的車嗎?”
安臻喉嚨沙啞,也學着他問:“有嗎?有車嗎?”
沒有車,環山路有一段被堵了。路挖開之前,除了直升機,隻有人的一雙腳可以走。
男人背着安臻走了很久。突然,他的身子一歪,摔在路邊的草叢裡。安臻摔了一臉泥,顧不得擦,伸手扒拉身上的安全繩,嘶啞地喊:“又震了!又震了!你自己走!”
“沒有,沒有震。”
男人把松散的捆繩勒緊,回頭看了安臻一眼,笑了,說:“不放你下來了,你自己在我馬甲上蹭一蹭。”
說的是她臉上的污泥。
女孩在他背上一下一下地蹭着,很固執地說:“真的又震了!”
“隻是你大腦裡的暈眩感。”
男人試圖站起來,沒成功。他摸了摸左腿的膝蓋,自嘲:“這下真走不了,休息一會。”
他把安臻平放在路邊,自己靠着山石坐下,卷起左腿褲腳。明明四周是黑的,光線是微弱的,但是安臻卻能清楚地看見,男人左邊膝蓋以下是假肢。
假得很明顯,樹脂的質感與他本身的膚色格格不入。
男人的殘肢血肉模糊,幾乎在假肢摘下的瞬間,那裡就開始流血。
血流得吓人,安臻慌亂地移開視線。
“我第一次看的時候也害怕。”男人簡單地處理傷口。
“我九歲那年,父親帶我過一座橋。橋塌了,很多人掉進河裡,我被埋在橋下。消防員把我挖出來時,我發現左腿有一半都不見了。我當時覺得疼,但更多的是害怕。我想:那是我的腿呀,它就在一堆廢墟底下,它已經死了。
後來,很多人都說我幸運。他們不知道,我連做夢都在想:能不能有個人把我的腿撿回來?哪怕它已經不能用。”
安臻把頭轉過來,眼睛紅紅的,她的聲音帶着哭腔,既倔強又勇敢,她說:“我不害怕。我有一百六十六斤,你帶着假肢背着我,走了這麼長的一段路。我不害怕!”
男人怔怔地看着她,然後慢慢笑開。他拔着地上的扁草,手指捋掉上面的泥水,三兩下就編成一隻蚱蜢。安臻也扯了一把草,偷偷學着編,隻是她的總是不成形。
休息夠了,男人又重新帶上假肢,背着安臻下山。這一次,他們在路上遇到了下山的救援隊,有車。車子超載了,男人好說歹說才把安臻塞了進去。
他把那隻蚱蜢塞進她的手裡,和安臻說下一趟車會來接他。
他說:“山下見,到時教你編螞蚱。”
安臻在車廂裡艱難地轉身,隔着玻璃看出去。樹沒有了、山沒有了、遠方的建築沒有了。雨依舊大,太陽在升起,那個穿着橙色熒光馬甲的高瘦男子,筆直的站立在山崖邊,沒有一絲佝偻。
她扯開嗓子問:“你叫什麼名字?”
聲音回蕩在密閉的車廂内,驚醒了昏昏欲睡的人。
車窗外,那人聽不見。
安臻在安全區沒有等到人,她也問不到。在這場災難裡,死了很多人,有老人小孩子,有普通人也有救援隊員。芸芸衆生如蝼蟻,又有哪一個不可憐?
不久後,徐璐被送下山。她的腦後接近右耳的位置被刺入一枚鋼釘,需要盡快做開顱手術。據說,她被找到時,懷裡摟着一個小孩。那小孩瞪着大大的眼睛,仿佛死了,被救生員抱出來時,突然回過勁般地放聲大哭。
當時,很多洩了氣、喪了志,癱坐在地上的救生員都跟着哭了。
等到安臻把徐璐安置好,返回震區時。安臻不顧父母的反對,跟着志願者隊伍在震區停留了兩個月。她找當時救援隊的負責人,但對方說隊伍是臨時招募的,很多死難者都統計不全。她要找一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人,難如登天。
後來,她去過澤川很多次。她托過人,寫過尋人啟事,登過報,依然沒有那人的消息。
兩年後,那座倒塌的學校在别處又重新建起,有新的小學生坐在教室裡上課。
兩年後,安臻學會了編螞蚱。
兩年後,她站在那人面前哭,她問:“你叫什麼名字?”
那人笑了,笑得一如當年站在山崖旁的樣子,他說:“我啊,我叫江哲青。”
5
每個久别重逢都值得被銘記,因為彼此還在。
安臻和江哲青的慶祝活動在派出所巷子裡的鍋貼店舉行。一人一份二十隻的鍋貼,加熱騰騰的桂花糊。鹹的酥的加甜的糯的,食物的鍋氣和熱騰騰的人氣在一塊兒,讓人從胃裡暖到心裡。
江哲青的朋友叫陳陽。他說江哲青小時候是弄堂裡跑得最快的孩子王,小學就是校田徑隊的種子選手,在市級省級的田徑比賽中都拿過冠軍。
陳陽還在招貓逗狗的年紀裡,江哲青的目标是奧運會田徑比賽的金牌。
可惜江哲青九歲那年遭了大難,父親當場去世,他也缺了一條小腿。那樣有大志向的人幾天不到瘦成個竹竿。
有一次聽人議論,陳陽才知道江哲青不肯吃飯,人們說他想死。
在九歲的男孩心中,死是個特别模糊的事。
陳陽不相信。他爬牆頭想問清楚,然後親眼看見江母把江哲青綁在椅子上,用勺子撬他的嘴,把打碎的食物往裡倒。陳陽看見平日潑辣的江阿姨跪在地上哭,看到江哲青冷漠地把食物吐出來。
那一刻,陳陽突然間就信了大人們說的話。
不久後,江母帶江哲青回老家上墳。當時很多人都說他們不會再回來了。
安臻追問:“後來呢?”
“後來他們回來了呀!而且江哥特别有精神,長高了也更結實了。主動要求帶假肢做複健,練單腿平衡也練跑步。十四歲那年,他找上現在的教練,要說重新當田徑運動員,要參加奧運會和健全運動員一起比賽。當時教練不肯收他,說他的目标太天方夜譚。江哥就當他面跑了一次百米跑,用實力說服了教練。哦,對了,江哥當時還說了一句特别拽霸天的話。”
江哲青在一旁漫不經心地問:“我當時成績多少?”
陳陽一秒被轉移思路,特别驕傲地說:“百米短跑成績11秒58。”
江哲青夾着鍋貼,睨了安臻一眼。雖然他什麼表情都沒有,但安臻就是知道他在洋洋自得。
“真厲害!”安臻用力鼓掌,手心拍得通紅,像個小迷妹。
宵夜散場的時候,雨停了。徐璐他們走着前頭,很快便沒影了。
江哲青走路時慢悠悠的,看不出和普通人有什麼區别。安臻跟在他身後像個小尾巴,她先是踩江哲青的影子,玩了一會了之後,又去踩他走過的每一步。
“你在做什麼?”
“追随榜樣的腳步呀。”
江哲青笑了,他笑起來的樣子總有些欠欠的:“那榜樣讓你吃飯你吃嗎?”
剛才吃飯時,江哲青就注意到了,安臻盤子裡的鍋貼沒有吃,赤豆糊她也隻吃了兩口。
安臻搖頭,義正言辭地拒絕:“不吃,減肥。”
“你靠不吃飯減肥?”
“怎麼了?全中國有一半的女人都靠不吃飯減肥。”
江哲青轉過頭,腳尖抵着安臻的腳尖,他上身向前彎一彎,說:“糖花也不吃嗎?甜甜的那種。”
巷子裡有個老師傅,專門做糖人。如果你願意,也可以自己做。
江哲青想做一個金魚,手藝卻不太行,最後還是安臻握着他的手,舀一勺糖漿,在融化前一筆一劃地畫出來。
安臻畫糖人的手藝是跟家裡老人學的,許多年不做了,有些生疏。
江哲青的手很穩,又暖。他配合着安臻畫糖,女孩畫了一隻蚱蜢,又畫了一隻金魚。一隻給他,一隻給自己。兩個人一起吃着手裡甜甜的糖花。
安臻問起兩年前的事。
其實,江哲青當年是有些曲折的。
當年他在澤川休假時,參加了當地自主組織招募的救援隊。
他沒救幾個人。
有些一開始還能說話,等到挖開再去看,人已經死透了。還有些慘烈的,找到時支離破碎,東一塊西一塊,根本分不清誰是誰。
江哲青身邊一直有人在吐、在哭、在慘叫,有普通人也有救生員。他咬緊牙關從白天找到黑夜,終于從廢墟裡扒拉出了安臻。
當時他隻有一個念頭,就算再廢掉一條腿,他都要把這個女孩背下山。
安臻走後,江哲青因為腿部的炎症發起高燒,等到清醒時,人已離開澤川被送到了當地醫院。
之後就是轉院養傷、訓練比賽,兩年時間對一名運動員來說其實很短。他也沒有再回過澤川。
一條長長的街走到盡頭,安臻想起陳陽在店裡沒說完的話,好奇地問:“你當年那句拽霸天的話,到底說了什麼?”
江哲青歪着頭看她,神情極為桀骜不馴。
“我說:‘我九歲那年截肢,之後沒有人能叫我廢物,他們叫我江哲青。’”
安臻眼中,男人輪廓清晰,眉眼好看的臉,慢慢變成少年般青澀模樣,隻是他依舊勇敢,那樣無畏,他叫江哲青。
他帶着信仰而生。
6
安臻在一家流浪動物救助所上班。救助所是私人經營,所長姓姜。這裡專門收容和救助一些流浪動物或受虐動物。
救助所的辦公場地有限,大部分的空間都騰給收容動物。所裡有專人照顧它們。安臻做的是文職,有時會幫忙送動物去新的收養家庭。
一樓有個小廚房,安臻每天中午都會給同事做午飯。
十一點半,安臻保存好數據,剛從工位上起來。就見有人推門,一回頭看見江哲青。他套了件松垮垮的運動衫,手裡提着一個超市購物袋。
他見面先伸手,痞痞地說:“安老闆,給我五星好評。”
安臻給他一巴掌,笑着把袋子接過來。
江哲青目前在休假中,他說有些好奇安臻的工作,安臻就邀他來當免費義工,順便幫她買些菜。
安臻讓人坐自己的工位,給他放了一部電影,然後掀開半截長的簾子去做午飯。
勻速切菜的聲音之後是熱油下鍋,下一秒,空氣裡傳來蔥蒜爆香的味道。
電影似乎索然無味,江哲青踱步到廚房邊,伸頭:“你今天打算做什麼菜?”
“做個腐乳紅燒肉,炒兩碟時蔬,拌個紅根大頭菠菜,再做個魚頭豆腐湯。”
廚房裡密不通風,安臻的臉憋得有點紅,額頭有汗冒出來。江哲青擠了起來,伸手從她的額頭一路向發根捋了一把汗。
安臻瘋狂吐槽:“你别把我薅秃了!”
江哲青沒理她,從自己頭上摘了夾劉海的小夾子,給安臻搞了個中分。他低頭時零碎的劉海滑下來,根根戳着他的眼睛,他随意地吹了一下,吹撥得安臻心頭亂顫。
廚房本來就小,她又胖,這人近得她能數清眼睫毛。安臻動也不敢動,等半天才期期艾艾地說:“菜沒洗。”
江哲青聞言就笑了,長長的睫毛扇了一下,簡直是直球暴擊。
他轉身去洗菜了,水龍頭嘩嘩啦啦地響。
一頓飯做得三心二意。
安臻把飯菜分裝到五個保溫盒裡,一一寫上名字,拿起一份給江哲青:“給你的,這是幹淨的飯盒哦。”
江哲青挑挑眉毛:“你的呢?”
她還沒來得及回答,便有同事陸續回來。有人問安臻:“你吃過沒有?”
安臻點點頭,很開朗地說:“吃過啦。”
她就像暖洋洋的小太陽,大家都喜歡圍着她。這人說今天遇到個奇葩事,那人又吐槽看到虐貓新聞。
江哲青原本是站在圈外聽的,安臻突然搬了一隻椅子給他,把飯盒的蓋打開,露出熱騰騰的飯菜。
有人驚呼:“為什麼他的飯,擺得這麼好看,連紅燒肉看着也好吃點。”
“安臻,你有點偏心哦。”
同事們瞎起哄,安臻的臉臊得通紅,口裡辯解着:“大家都一樣,都是一鍋燒的紅燒肉。”
江哲青默默地拿過空的碗碟,盛了小半碗飯,夾了幾塊紅燒肉,澆了點湯汁,又把蔬菜和湯分出一些,把它們推到安臻的面前。
“安臻,吃飯。”
他鼓勵道:“少吃一點,我幫你瘦下來。”
安臻想拒絕,但她想起陳陽說過,江哲青在最抑郁時也不肯吃飯。她的心突然有點痛,于是她說:“好呀,說好了,你要幫我瘦下來。”
她小口小口地吃,讓溫暖的食物慢慢填滿饑餓已久的胃。
那天之後,江哲青隔幾天便來。
有時同事打趣,說安臻的男朋友黏人。安臻吓得捂住對方的嘴,心慌慌地看江哲青。後者正拿着逗貓棒逗貓玩,也不知聽見沒聽見。
走完飯散步,一個小時的路程,熱量消耗得恰恰好。
有次,安臻去林奶奶家裡回訪。老人在救助所領養了一隻缺鼻子的小花貓,老人對貓寶貝得不行,三天兩頭打電話來詢問,生怕自己一不小心把貓給養死。
老人已經七十多歲了,子女都在外地工作。雖然是獨居,家裡卻收拾得整潔,她種了蘭花,房間裡的氣味淡雅。
安臻給小花貓洗完澡,用柔順的大毛巾包裹着抱出來。
客廳裡,林奶奶正在和江哲青下棋,她眯噓着眼睛定定地看着棋盤,半晌才用力地錘下一子。
江哲青也不催,慢慢地陪她下。
一人一貓坐在旁邊,歪着頭看他們下棋。沒一會兒,小花貓便不耐煩,轉身跑去扒拉老人的花盆玩了。
一場棋能下很久,每次江哲青都會輸。
離開時,安臻伸手去提門口的垃圾袋,手被林奶奶輕輕拉住,奶奶傲嬌:“下棋前說好了,輸的扔垃圾!不能太心疼男人,會把他寵壞的。”
安臻紅着臉,怯生生地回頭,說:“奶奶說讓你扔。”
江哲青勾着唇角,痞裡痞氣地笑,他說:“行。你别把我寵壞。”
兩人下樓時,已經是傍晚時分,天空有一點淡粉有一點橘色,再遠些是整座城市的車水馬龍。林奶奶站在陽台,懷裡抱着貓對他們揮手告别。
7
入秋後的第一個周末,江哲青也來向安臻告别。他要準備新一輪的賽期,周一便要返回訓練營。
江哲青來時,安臻正牽着一隻德牧準備出門。
那隻德牧原先有主人,脖子上的狗牌有名字:兜兜。也不知主人是老了死了,還是不要它了,它就成了流浪狗。
姜所長第一次遇見它,它就蜷縮在垃圾桶邊上,全身血肉模糊,奄奄一息。地上全是紅色的炮仗紅紙,因為有人點燃了鞭炮扔在它的身上。
它對人很敵視,即使奄奄一息,也沖人龇着牙,發出警告般的低吼。
姜所長用上麻醉藥,才把它帶回救助站。姜所長送它救治,幫它洗澡打預防針,還陪它去看動物心理醫生。
兜兜不願意接受新的主人,姜所長就親自照顧它。
姜所長每天都要帶兜兜去小樹林裡玩,他沒時間便讓其他人帶它去。
安臻牽着狗繩在小樹林裡溜達,兜兜的性格活潑,對什麼都充滿好奇心。
遠方突然傳來很脆的炸炮聲,啪!
兜兜敏感地低吼了一聲。安臻心頭一突,拉緊了牽繩準備離開。
這時,有一群十歲左右的小孩,笑着從遠處跑來,他們之中有人點燃小鞭炮,往樹上的鳥窩扔,其他人則捂着耳朵笑着喊:“把它們炸上天!”
他們咯咯咯地笑,覺得這是個有趣的遊戲。
鞭炮被樹枝彈開,落到兜兜腳邊的草地上,噼裡啪啦地炸開。兜兜暴躁起來,沖那群人低聲咆哮。
安臻用力拽着狗繩,沖那群小孩喊:“把手裡的鞭炮扔掉,快扔掉!”
小孩們吓壞了,扔了鞭炮紛紛往後跑,其中有個膽子大的,直接點了炮仗砸,罵道:“讓你沖我吼,我炸死你!”
當鞭炮在兜兜的皮肉上炸開,它再也不受控制地掙開了繩子,沖扔炮的小孩撲了上來。
千鈞一發之際,是江哲青飛身撲上去把小孩撞開。兜兜一口咬在江哲青的假肢上,它在憤怒時的咬合力很大,硬生生将江哲青假肢的接受腔咬斷了,整條假肢扯了下來。
“兜兜,停下來!姜爸爸會生氣的!”安臻大聲喊道。
那隻德牧似乎平靜了些,它沒有再試圖撲咬其他人,而是死死咬住假肢,一步步低吠着退後,最終向人迹罕至的方向逃走了。
這動靜太大,有路人立刻就打了報警電話。
小孩們都在哭,七嘴八舌地說着他們遇到怎樣一條發瘋咬人的狗。
人群很快如海浪般湧過來,密密又麻麻。安臻之前被兜兜扯得摔了一跤,爬起來便努力往人群中心裡擠。
“天呀,他居然沒有腿。”
“幸好沒有腿,不然被咬了會得狂犬病的。”
“是啊,他真幸運。”
安臻簡直痛恨幸運這個詞。人們隻知道說他幸運,卻不知道男孩日思夜想的,是從廢墟裡撿回自己的腿。
江哲青的外褲破破爛爛,透過褲管看見空蕩蕩一片。他的殘缺,他的狼狽,就這樣毫無防備又赤裸地呈現在人前。
他是多麼驕傲的人。
他是會說‘我九歲那年截肢,之後沒有人能叫我廢物,他們叫我江哲青’那種話的人。
而此刻,這個男人低着頭,任由碎發蓋住雙眼。他仿佛對他人的議論充耳不聞。但安臻就是知道,他在聽,他在一個字一個字地聽。
安臻擠過去便第一時間沖上前扶他。
江哲青拒絕了,他甚至沒有讓女孩碰到自己的衣角。他說:“你回去。”
他在笑,但眼睛裡沒有光。
安臻憋住快要掉下來的眼淚,倔強地說:“我不!”
說完,她轉身跑了。
安臻往兜兜逃跑的方向跑,一路大聲呼叫它的名字。沒過多久,她就看見江哲青的假肢,在溪流之上随波追流。
入秋了,溪水總是有些涼的。但女孩想都沒想,直接跳了下去。溪水淹沒她的膝蓋,她不知哪裡摔破了,刺刺地疼。她拖着沉重的軀殼往下走,那隻假肢已經破破爛爛,但她仍小心地将它抱緊在懷裡,如釋重負。
有人在喚:“安臻。”
像羽毛般輕,卻能打開厚重的殼。
安臻轉身的一瞬間,仿佛看見多年前,在轟然倒塌的大橋的腹腔裡,有九歲的小男孩向自己迎面走來。
他哭哭泣泣地問:“有沒有人撿到我的腿?”
安臻淚流滿面的說:“江哲青,别哭。我幫你撿回來了。”
她一步一步,跋山涉水。
她抱着那隻假肢站在水裡,哭得不可抑制。
江哲青推開他人的攙扶,讓身體筆直,沒有一絲佝偻。他努力保持着平衡,向安臻伸出手。他說:“安臻,你來。”
安臻向岸邊靠近,她把假肢遞過去,遞到他的手邊。
他輕輕地避開了,他說:“不,是你來。”說完,他繞開假肢緊握住安臻的手,用力将人拉進懷裡。
下一秒,他的身體一塌,沉甸甸地攀附住她。
他說:“幸好你來了。”
8
兜兜因為攻擊人,被捕殺了。
姜所長帶着麻醉藥趕到時,兜兜已經倒在血泊裡,它嗚咽着仿佛在喊疼。姜所長跑到它身邊時,它撒嬌般地叫了一聲,也是最後一聲。
這件事對安臻的沖擊很大,有很長一段時間,救助所的所有人都被陰霾籠罩。
姜所長幾乎把自己全部的時間和精力都投入救助工作中。他呼籲規範捕殺流浪動物的程序,呼籲國家針對虐待動物行為立法。他再也沒有養過一隻德牧。
兜兜的狗牌一直挂在姜所長辦公桌的台燈上,一直在。
十月,江哲青迎來他的新賽季的第一場比賽,安臻到現場去加油。
四百米的賽道上,江哲青穿着運動服,他帶着刀刃型假肢。運動場上,沒有人露出歧視的,異樣的眼光,大家都在喊加油。
槍聲響起,江哲青像蓄勁已滿的箭一般沖了出去。他的頭發轟一下向後揚起,陽光覆上他好看的面容,他越過他的對手,一個、兩個、三個。
安臻坐在看台上,耳邊是震耳欲聾的加油聲。他們喊着他的号碼,而安臻則喊着他的名字。
江哲青!
江哲青!
陳陽在旁邊掐着秒表,他不停地說:“快一點,快一點,再快一點!”
江哲青第一個沖線。
陳陽激動地尖叫:“45秒61。達到奧運會B标了!比上次快了0.7秒!”
奧運會四百米短跑的參賽A标是45秒55,這也是江哲青的終極目标。他十四歲那年站在教練面前說時。教練笑了,問他:“你知道你要跑多遠?才能追上健全運動員的腳步嗎?”
十四歲的男孩說:“先百米12秒内吧。”
當時百米跑的世界紀錄是9秒58,殘奧會紀錄是12秒23。
教練嗤之以鼻,嘲笑少年的無知與輕狂。
江哲青前幾次的成績一直不好。
之後,他留在訓練營裡自費訓練,他母親在營内的食堂找了份零工,母子的三餐在食堂後面狹小的房間裡進行。
23秒、17秒、15秒……
教練眼見着這個連運動假肢都買不起的少年,跑出了12秒33的成績。
男孩躺在室外田徑賽道上,曼城的一場大雨就能澆得他透心涼。
教練惜才,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和少年讨論:“你知道對于百米跑來說,一秒意味着什麼?”
“意味着天差地别。”教練用力吸一口煙,他說:“我可以教你,你可以拿省級比賽的冠軍。但是奧運會,你不行。”
男孩沒有回答他,他起身,重新做熱身,繼續淋着雨在賽道在練習。
一年後,他跑出了11秒58的成績。
那一天,少年說:“我九歲那年截肢,之後沒有人能叫我廢物,他們叫我江哲青。”
秋季賽結束之後,江哲青又進行了密集的訓練。不久後,安臻辭去了救助所的工作,她報了運動康複的課程,每天在學校和圖書館兩點一線的跑。江哲青有比賽時,她就跟車一起去比賽場館,幫他做賽後分析。
報告做得漂亮,有時連教練也贊不絕口。
有時,她也會在訓練場上和江哲青一起鍛煉。在運動方面,江哲青簡直是個魔鬼,經常把女孩練到趴在地上哭。事後,那人又來給她做放松拉伸,哄小孩似的誇她棒。
安臻的體重在不知不覺間降到了正常範圍。第一次上秤發現自己隻有一百一十六斤時,她都不敢相信。
冬天時,聽說周維來找徐璐複合了。
他倆掰了之後,共同買的婚房一直扔着。周維有段時間缺錢,徐璐便提議賣了房子,錢全歸周維,後者給她寫張欠條就行。
周維當時忍不住問她:“你還信得過我嗎?”
徐璐笑得絲毫沒有芥蒂,說:“周先生,我認識你十年了。”
後來,周維翻了本,把房子又買了回來。他還錢給徐璐那天,說:“你當初能因為愛我,為我站在所有人的對立面,放我走。現在我回頭,我們能不能複合?”
徐璐笑得特别坦蕩蕩,她說:“與愛無關,隻是那時我也不想嫁給你。我倆不是一路人。”
後來,徐璐和朋友合夥辦了間聽障兒童學校。徐璐缺錢時,周維能賣房賣車幫她籌錢。周維家攤上事時,徐璐也傾盡人脈幫他。
徐璐跟别人結婚那天,周維喝得特别醉,他說:“當年我沒喝醉,我就是借酒裝瘋。我不想結婚,我非讓徐璐說!徐璐說的對,我倆不是一路人。”
婚宴那天,徐家的親戚幾乎都在。徐璐背了多年的惡名,也總算摘了下來。
也不知這一次的醉酒,又有幾分借酒裝瘋。
快過新年時,安臻母親打來電話,說是安排了幾場相親。安臻過了年才二十三歲,不耐煩應付那些張先生、李先生,索性把江哲青帶了回去。
江哲青嘴上說着‘不緊張’,當天就去商場裡買了一套商務西裝,又理了發。進門前更是把襯衫領口扣得嚴絲合縫。
對于江哲青的左腿,母親非常有意見。趁着江哲青陪安臻父親下棋時,她将女兒拉進廚房,壓着火力埋怨了半天。
安臻把手裡的胖水餃一個個捏好,笑着說:“你說什麼都沒用,他在我心裡是超級英雄。我勸你還是早點給我準備嫁妝吧。”
“你還小呢,說嫁人早了。”
母親冷着臉,把餃子咚咚咚地扔進煮沸的水裡。
雖然嘴上說着不滿意,但母親對江哲青的态度卻又好了些,連稱呼也從‘江先生’改成‘哲青’。
餐後散步消食,江哲青終于松開領口的紐扣,他長長地吐氣,一臉得意地笑,說:“我覺得你的父母挺喜歡我。”
“你的感覺沒有錯,他們超級愛你,麼麼哒。”
安臻領着江哲青在小縣城裡逛,說着自己童年趣事,兩人還買了糖花吃。
經過一處,安臻指着被白雪覆蓋的空地說:“這裡以前是車站,車站門口有個長椅,椅背上有一圈鐵欄杆。有一年冬天,我聽人說舔欄杆會被粘住,我不信,結果真的被粘住了。後來多虧有人幫忙,我才把舌頭拿下來。”
從安臻說到車站時,江哲青就陷入回憶,等到她說完了笑着往前跑時,江哲青突然出聲:“安臻,你看……”
安臻應聲回頭,還沒來得及問看什麼,那人便迎着風雪撲面而來。他捧住她的臉吻下去,淡淡的薄荷和甜甜的糖花在她的唇齒化開。
雪花輕輕落在安臻肩頭,又悄悄融化。
一片、兩片、三片……
9
尾聲。
有件事,安臻不提醒,江哲青都快要忘了。
九歲那年,江母說要回老家上墳,卻在中轉站就下了車。她沒讓江哲青坐輪椅,幫他穿好厚羽絨服,圍巾帽子裹得嚴實,然後把人抱出車站,放在門口的長椅上。
她在他的腿上蓋一個厚毯子,往他手裡塞兩百塊錢,留下一個裝滿溫水的保溫杯。
她說:“哲青,你别怪媽。我帶着你太難了。”
江哲青無動于衷,他一動不動地坐在椅子上,看着背影纖瘦的女人從一步三回頭,到坐上出租車絕塵而去。
下雪了,世界慢慢變白。
突然有一抹紅色進入江哲青的視線。是個紮羊角辮的小女孩,肉乎乎的臉被凍得通紅,她的眼睛又大又圈,就像充滿好奇心的小動物。
小女孩歪頭看了看江哲青,問:“你也是做試驗的嗎?”
江哲青冷漠地扭過頭。餘光裡,小女孩爬上長椅,怯怯地伸出舌頭去舔鐵欄杆。
舌頭粘住了。
小女孩張着嘴哇哇大哭,嘴裡嗚哝哝地不知道在喊什麼。
江哲青被吵得心煩,出聲:“閉嘴。”
那是他從發生事故到現在說的第一句話,聲音嘶啞極了。
小女孩說:“哇哇哇。”
江哲青居然神奇地聽懂了,她說:“閉不上。”
九歲男孩的手邊就是保溫杯,他一臉不耐煩地倒出一點,澆在小女孩的舌頭上。
“快走,你好煩。”
小女孩紅着臉道了謝,又好奇地問:“小哥哥,你怎麼不回家呀?”
“因為我是廢物。”江哲青有些惡劣地掀開毯子,他用力甩動着空空的褲管,他說:“我是殘廢啊。一無是處的垃圾,哪來的家?”
“你亂說話!”
小女孩突然氣憤起來,她從地上抓起雪球,扔向江哲青。後者躲不開,被連續砸中好幾下。
女孩一邊砸一邊生氣地喊:“隔壁的解放軍叔叔沒有右手,但他是打敗洪水的大英雄。賣糖的張爺爺耳朵聾,他也不是廢物,他會做好吃的麥芽糖。李老師和你一樣沒有腿,她不是殘廢,她能坐在輪椅上給我們上數學課,教得特别好!他們都不是垃圾,我讨厭你!”
她把江哲青砸得一頭一臉的雪,自己還特别委屈地哭着跑掉了。
江哲青被砸出一絲火氣,他抓一把雪,在手裡反複搓成團。經過刺骨的寒意之後,冷得許久的手指一點一點地暖起來。
許久,小女孩又颠颠地跑回來。江哲青把手裡的雪團砸過去,砸中了。
小女孩歪着頭,抖掉頭發上的雪,羊角辮都抖散了一隻。她呼哧呼哧地爬上長椅,拉下男孩的圍巾,把手裡的麥芽糖塞進他嘴裡。
“吃吧,張爺爺給的。他說我用雪砸你不對。”
江哲青想吐了糖,但麥芽糖粘在他的牙齒上,淡淡的酸味和麥香散開。
女孩擦幹眼淚,認真地說:“而且你也不是一無是處,你能救我呀。”
說完,她再一次舔了鐵欄杆。
明明就是很蠢的行為,但江哲青的心卻止不住地抖,好像有特别柔軟又堅韌的種子,破開他心口厚重的殼,一點一點掙紮着冒出尖。
女孩“再次”被救後,在江哲青左腿的膝蓋上貼了個星星的貼紙。她的舌頭被凍住兩次,嘴角都紅得快要爛了。明顯是有些疼的,眼淚都含在眼眶裡。
她說:“小哥哥,你今天救了我兩次。你不是殘廢,你以後也能站起來。有一天,你能站起來的時候,記得喊我來看呀!”
小女孩離開後,江哲青在原地坐了很久。他向路邊的行人借電話,撥通了江母的手機,他說:“媽,回來吧,我會好起來。”
電話那頭,江母哭得泣不成聲。
挂上電話,江哲青坐在椅子上等江母,他摸着膝蓋上的那枚星星。
他那時想,如果将來他們能重遇,他會走到她的面前,說:“你看。”
風雪中,有人向他跑來。(原标題:《他的小星星》)
點擊屏幕右上【關注】按鈕,第一時間看更多精彩故事。
,更多精彩资讯请关注tft每日頭條,我们将持续为您更新最新资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