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古語有雲:“衣食足而後知榮辱。”在普通人的認識當中,精神需求似乎總是在物質需求得到滿足以後才成為值得讨論的東西,但在生活水平已經普遍提高,絕大多數人不再為溫飽掙紮的現在,什麼才是邊緣弱勢群體真正迫切需要的東西,怎樣才能提供真正有意義的幫助,是所有民生部門和公益機構必須面對的問題。
《社會創新人物系列》第十七個故事,我們關注的是一位多年緻力于促進不同的社會階層人士的對話、理解和共同行動的公益人。投入公益行業十五年,陳志君沒有選擇簡單的教育支持或物質幫助,而是選擇了即使在大多數城市中産家庭看來也十足前衛的“應用戲劇”、“協作”、“對話”等手法,将工作重心放在了啟發更多樣的“想象力”之上。不一樣的選擇背後,是陳志君不一樣的人生故事。
“面對今天這麼多對公益的理解的是是非非,我實在不願自己下一個定義加入其中,在我看來,這是我們正在擴展對‘社會’的想象力,而我警惕任何試圖泯滅想象力的行為。”陳志君在博客中寫道。
在他看來,想象力是刺破表象的劍,跨越鴻溝的橋,風暴中的燈塔。如此聚焦于“想象力”的他,也因此與外界刻闆印象中的“公益人”拉開了些許距離。
“80後”陳志君,是一位公益從業者,一名教育戲劇推廣者,同時也是一個家庭的兒子、丈夫和父親。對于公益事業,他有點貪心,從打工社群、流動家庭到青春期少年和NGO從業者,都是他的“服務”對象,将這些看似互不相關的群體勾連起來,得到的是過去十年推動陳志君不斷前行的信念:想象力,能夠跨越人與人之間的理解鴻溝,溝通與共識因此可能。
陳志君(藍衣)/ 受訪者供圖
“想象與我們不一樣的人的境遇,才有可能成就真正的合作,才有可能打破舊有的範式,推動和平、公正和可持續的發展。”陳志君在那篇博文中說。
尋找自我之路培育與激發想象力,陳志君最初使用的辦法是“展示”。
大二那年暑假,陳志君加入了“燈塔計劃”——一個由幾名廣州大學生發起,組織高校學生下鄉義教的非政府組織(NGO)。彼時,陳志君在中大環境科學專業就讀,他抗拒成為一個“工科男”,想轉系讀公共政策未果,空閑時便窩在圖書館讀與教育相關的書籍。
與許多傳統支教項目不同,“燈塔計劃”的目标并非幫助鄉村學校改善教育質量或提高學生考試成績,而是為了讓這些生在城市化大潮之外的孩子們“有機會接觸别的東西”。為此,志願者老師們絞盡腦汁,為了備課不計日夜,所有的汗水與努力則化為一次次不走尋常路的課堂體驗:帶着孩子們,他們一起制作水火箭,一起進行社會實踐,在課堂中引入各種形式的遊戲環節,也在許多次的課堂上談論和接觸各種藝術。
這樣做的目的很簡單:希望這些對于“不一樣的東西”的展示和體驗,可以在孩子們心中埋下更多可能,從而在未來找到屬于自己的方向——一如“燈塔計劃”的宗旨:方向引領一生。
為期一個月的支教活動給年輕的陳志君留下了深刻印象,孩子們的信任和依賴從此成為始終不竭的驅動力。直至大學畢業,他将之後的每一個寒暑假都貢獻給了下鄉支教。服務鄉村教育,讓陳志君找到了自我價值,但同時帶來的還有困惑:在教育上,這些農村的孩子究竟需要什麼?如何陪伴孩子成長,讓教育公益可持續?
大學支教期間,陳志君與孩子們的合照 / 受訪者供圖
公益的一扇窗,由此被打開。
21世紀的第一個十年,廣州公益圈也迎來了春天,媒體界稱廣州是“最具公民社會氣象的城市”,敢言、有行動力的青年不斷湧現。他們關心的議題,涵蓋了文化教育、環境保護、個人權利、公共事務等各個方面。他們也相信行動會帶來改變,崇尚多元價值、社會共治。借助着社交媒體入場,從互聯網到現實,為社會對話擴寬空間。
“當時我第一次知道中國是有NGO的,民間組織是公民自發、自主組織起來,提供社會服務和解決社會問題的,這一下子打開了我的視野。”畢業後,陳志君加入中山大學公民與社會發展研究中心,與各路NGO工作者打交道,協辦講座、沙龍,運營公共空間等活動,塑造着他對公益的想象。
對教育的認識也在改變,“我要做的教育不僅僅是增進技能,而是令人更好活出自己,為自己和他人承擔責任。”陳志君說。
打破邊界的嘗試目标點明了方向,手段卻仍需探索。
也是大學畢業那一年,在負責一個青年公民教育項目時,陳志君第一次接觸到了戲劇工作坊。
在這之前,陳志君并非一個文藝愛好者,對他而言“戲劇”代表的僅僅是一些遙遠的名詞,幼年時他曾在一次表演時唱錯詞,事後被家人反複取笑,中學時則因為對流行樂不感興趣,而無法融入同齡人的圈子……“藝術給我的印象是,它是任務,是身份,是關系,是别人的談資。”
但在戲劇工作坊内,無所謂演技,也無所謂劇本的戲劇表達,讓23歲的陳志君感到了“震撼”、“興奮”、“解放”。“原來藝術也可以幫助别人,原來借助藝術,每個人有能力去表達自己,參與式的教育可以這麼進行。”
木棉劇團集體創作劇作《我們的戲》/ 受訪者供圖
2005年年底,在廣州市番禺區一處外來打工者聚集地,陳志君與夥伴們成立的應用戲劇公益劇團“木棉劇團”初次登台。劇團将“一人一故事劇場”主題定為“過年”。在60多位來自五湖四海的工友面前,陳志君和志願者們先聆聽他們春節返鄉故事,再通過即興表演,呈現給觀衆,工友們一個接着一個地講,志願者們一個接着一個地演,持續了兩個半小時。
事後回顧,陳志君覺得,“那種心靈的震撼不亞于一次大地震。”他第一次在藝術當中找到了意義,“這種意義不是純審美上的意義,還有服務的意義,是聆聽、見證他們的生命故事。”
就處理工傷糾紛等現實問題,木棉劇團曾以論壇劇場的形式,組織外來務工者們參與讨論。“把我們想象的東西放在劇場中,将劇場變成一個實驗室,去試試可以怎樣做?”陳志君說,“這是很有力量的,我們會慢慢見到生活不是鐵闆一塊,不是隻有一個結果的,每個結果都是無數有意識或無意識的選擇得來的,我們可以如何選擇?”他的理解是,參與式劇場承載了選擇的探讨,提供解決問題的多種可能性。
木棉花開民衆戲劇研讨會 / 受訪者供圖
劇團盡量選擇邊緣群體服務,從智障、殘障人士到麻風病康複村,鼓勵他們發聲,增進不同社群間的對話。在陳志君看來,戲劇的魅力在于其公共性,勾勒出人的相互連結,并為此催生行動;戲劇的珍貴在于其将不同人不同事演推至極緻,賦予觀者想象力,打破固有認知邊界,新舊交彙,思想就此被激活。
走進入群、深入社區的應用戲劇,能否成為連接教育、公益的那座橋梁?陳志君希望,能成為這種藝術力量的分享者。
新的探索對于應用戲劇的更深探索,在六年後将陳志君帶往了英國。
作為應用戲劇中的一個重要分支,教育戲劇(Drama in Education)發源于英國,它強調以戲劇為載體,引導孩子們在情景實踐中學習。20世紀80年代,英國通過了《教育改革法案》,将戲劇教育收錄進學校正式課程,意在借助戲劇探讨社會問題,啟迪思維。
而遲至二十一世紀第一個十年、在南國一隅開始投身應用戲劇的陳志君,則在不斷實踐中遭遇了越來越多的疑問:應用戲劇需不需要有藝術性?需不需要更加“專業”?引導工友們采用一人一故事劇場、或是定格某一個畫面的形式來完成自我表達,這與他們的生活究竟有什麼關系?戲劇的解放力量如果真有,那麼它又是如何實現的?
2011年,陳志君帶着剛出生不久的女兒一起踏上了飛往英國的飛機,将進入華威大學攻讀教育戲劇碩士。
在英國,老師告訴陳志君,戲劇是一種最民主的教學方式。“在傳統的課程上,教師是掌握權力的,教師叫你這麼做,你隻能這麼做。而在戲劇中,關系會被徹底颠覆,用戲劇去進行教學,意味着老師要邀請學生脫離現實角色,進入到另外角色,‘入戲’到新的關系中去,獲得新的思考。”對傳統“灌輸式”的教育,這位新晉父親也開始有了更多反思。
陳志君與女兒 / 受訪者供圖
“我們的教育過于偏重知識的記誦,過于強調正确答案,這樣的教育是與真實生活脫節的……當我們‘學完’後,我們身處的世界仍然猶如黑房。”幾年後,陳志君在一篇相關主題的約稿中寫道,“戲劇就像火柴、蠟燭或火把,它照亮黑房,讓我們看到片刻真實和複雜的世界。”
華威大學的教育戲劇碩士課程設計,三分之一的時間學生們用于學習表演,另外三分之二的時間,則學習社會、政治、文化等理論課程。
課餘,陳志君和同學們會去往當地的小學,進行教育戲劇的教學實踐。
“在海上,有一個與世隔絕的島。有一天,島上闖入了陌生人。島民從恐懼、嘗試到接納,但最終還是把外來客踢出了小島,然後在島上築起了高高的牆……”根據這個繪本内容,孩子扮演島民,教師則負責扮演關鍵角色外來人,制造張力、引導讨論。“我們究竟要不要把這個人扔出去,還是要接納他?學生代入角色,七嘴八舌地發表意見。”
陳志君認為,和一般戲劇不同,教育戲劇無須排練,也不講表演技巧,重點在于營造場景,帶領學生投入到情境和角色中,探索其角色、事件及背後的社會意義,利用戲劇互動沖突,激發一探究竟的熱情。
2007年在省實驗中學進行的教育劇 / 受訪者供圖
在英國,親曆過唾手可得藝術資源,近在身邊的社區劇場,不同人群的觀點碰撞……陳志君直言,“好羨慕”英國的課堂環境,學生們能通過教育戲劇更貼近社會議題。但與此同時,他也十分清醒,“我的實踐應該在國内。”
他依然想成為能夠改變社會的人。
交叉點2013年底,陳志君回到廣州,開始和幾個公益夥伴共同運營善導社會工作服務中心(下稱善導)。
2015年至2017年,善導走訪了珠三角流動人口社區,收集了超過30個流動人口家庭的故事,創作了關注流動兒童家庭親子關系的話劇《五年級的交叉點》,在外來打工人員集聚的深圳市龍崗區等地進行了數場公演。
陳志君(藍衣)在《五年級的交叉點》中扮演爸爸阿安 / 受訪者供圖
過去10年,城市流動人口的問題在不斷改變,農民工群體在變老,但城鄉之間公共服務鴻溝仍存,其随遷子女的教育問題,戶籍門檻始終高懸。在善導調研的流動人口社區,面臨孩子升學是否“回老家”難題的家庭,比例高達80%。
故事劇本由此展開:“和很多外地來廣州打工的家庭一樣,燕子的爸爸媽媽當初也懷揣着讓生活更好的願望來到廣州打工奮鬥,但是随着孩子慢慢長大,上學問題也成了這個家庭關注的中心。怎麼留在城裡,要不要送回鄉下……”
陳志君和夥伴們與留守兒童們一起走放學路 / 應用戲劇引力波
陳志君說,這是“回歸初心”。演出結束後,作為觀衆的孩子、家長被邀請發表觀點和感想,分享切身經曆,并且組織論壇劇場,鼓勵觀衆試着帶入角色,和演教員互動。
善導的工作人員們發現,流動家庭的家長們對下一代的教育是有期待的,但在教育态度上,出于制度壁壘等等原因,他們“無可奈何”或“事不關己”。這導緻了他們盡管有讓下一代接受更好教育的願望,但卻并不會為了這些願望而付諸行動。
教育劇場的使用,目的正在于打開探讨空間,喚起家長的改變動力,幫助其參與管教和改善家庭環境,同時,也是為了幫助公益組織服務這些流動家庭,為之打開思路和局面。
善導将訪談關鍵信息整理篩選,再決定在戲劇中探讨、呈現什麼 / 應用戲劇引力波
2017年至2019年,善導又和廣州市啟創社會工作服務中心合作,推出了第二個教育劇場項目“防犯劇場”:在廣州中小學中,以互動參與式劇場的形式,對學生群體進行普法教育。
除了應用戲劇,近年來陳志君與善導的工作也越來越向“協作技術”(Facilitation)傾斜,這一抽象理念雜糅了非暴力溝通、換位思考、參與意識、合作共融等等,正在成為陳志君多年公益、教育經驗積累和願景的注腳。善導相信,擁有協作意識、技術與視野的“協作者”(Facilitator)能夠促進社區和社群的轉化,促進人們在參與中學習,從而培養有能力面對問題的個人與社群,推動共同決策和行動。
回顧過去十五年走過的路,想象與創造力始終是陳志君最為重視的東西。“過去我曾認為創造力不過是一種天馬行空的表達,”他總結,“但現在我認為,創造力是一種能夠想象‘生活可以如何’的能力。”
有的時候,正是這一點點想象力方面的區别造就了完全不同的人生,“有創造力的人,即使在困境中,也能夠擁有能動性。”陳志君說,“ta始終相信自己的創造可以讓現實變得不一樣。”(文/韓梅梅 責編/張希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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