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畢業後的第二年春天，晶晶很順利地通過招聘考試，來到一家台資公司，被聘用為董事長辦公室秘書。對于一個冷門學科的大學生來說，這也算不錯的工作了。剛踏入社會，就成為一家外企白領，她心裡暗暗高興。

上班那天，晶晶穿着素雅的職業套裝，邁着自信的步伐走進董事長辦公室。董事長已經在辦公室等着她了，兩人一打照面，都微微有些吃驚。令晶晶吃驚的是，董事長竟然是一個老頭兒，雖然染了一頭黑得發亮的頭發，穿着一套潔白的西服，但看上去也有六十多歲了，老得像一塊陳年的幹劈柴。董事長感到驚訝的是，一個剛邁出校園的黃毛丫頭，竟然如此嬌豔迷人。董事長先向她這個剛報到的下屬職員伸出了熱情的手，晶晶微笑着也落落大方地伸出手。相握的那一刻，董事長臉上呈現出一種暧昧的表情，然後再也不松手了。他輕輕拍打着晶晶的手，詢問着一些無關緊要的問題。又牽着她親自送她到外面的秘書間，熱情而誇張地說：“這裡今後就是你的家了，别見外，有什麼困難盡管找我。”

晶晶禮貌地伸着汗津津的手，笑容一直僵在臉上，比哭還難看。董事長過分的熱情，簡直把她吓壞了。

接下來的幾天，局面更加難堪。隻要一上班，董事長就寸步不離辦公室，也不給晶晶安排任何實質性的工作，而是手把手地教她學這學那，好像他近期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教女秘書似的。而且老來聊發少年狂，動不動就為一些并不好笑的事情開懷大笑，有意無意間拍拍晶晶的手，搖搖她的肩。晶晶隻得最大限度地忍耐，天氣并不熱，可她卻因緊張熱得滿頭冒汗。上一天班，雖然沒幹什麼事，卻比體力勞動還累。

晶晶是個聰明的女孩子，她苦惱地意識到，自己碰上姐妹們經常談到的“色老闆”了。而自己遇上的“色老闆”，是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子，年紀跟自己外公差不多。一想到這些，她就又惡心、又惱火。有一次，董事長在辦公室沙發上躺着，很暧昧地讓她将大班桌上的茶杯遞給他。晶晶冷着臉把茶杯遞到他手裡後，一言不發，徑直去了秘書間。這天，董事長的臉陰得像棺材闆，再沒跟她說一句話。

如此僵了兩天，晶晶害怕了，擔心失去這份待遇不錯的工作。她孤獨地坐在秘書間，默默地望着天花闆，淚水無聲地往下落。

晶晶是被逼得走投無路才來到這家公司的。她在大學學的是曆史專業，沒想到四年寒窗将人類從山洞裡玩石頭到大班桌前玩電腦的曆程研究透後，走向社會卻不好找工作。對口的社科單位要麼人員超編，要麼窮得沒科研經費；商業性公司又不要她，被市場搞得焦頭爛額的老闆聽說曆史就煩。走過漫漫求職路，她好不容易在家鄉謀到一份教書工作，上講台教了一個月曆史，就被迫改教英語了。原因是學校曆史老師過剩，而英語老師奇缺（有點本事的都跳槽了）。她隻好放下駕輕就熟的曆史，而改教自己的弱項英語。半學期後，學校進行新一輪競争上崗，她這個學曆史的高材生莫明其妙地落聘了。

回家閑呆了兩個月，望着守寡多年的母親操勞的身影，想到她為供自己上大學已經筋疲力盡負債累累，她差點産生了從此當一個農民的想法，哪怕幫母親撒一粒種栽一棵苗，也比在家閑着好受。

這當兒，她意外地從報紙上看到一則招聘啟事，省城一家台資公司招聘女秘書。一般情況下，她是不會對這類招聘啟事感興趣的。在大學校園，給老闆當女秘就是一個很臭的笑談。誰長得漂亮，成績又不咋地，就會被人開涮：“哈！你不用那麼用功的，大不了畢業後給老闆當女秘！”窮途末路之際，她決定去給老闆當女秘了。當女秘又不是當婊子，世上有多少好女子也在從事這種被人誤解多多的行業，一樣出了不少英才。

此時此刻，晶晶害怕了，不想當女秘中的英才了。她擦幹淚水，走到董事長面前，一字一句地說：“董事長，我要求調換工作。幹什麼都行，我不怕吃苦不怕累的。”

董事長吃驚地望着她，臉色很快變得鐵青，答複說：“不行！你隻有兩種選擇：要麼當我的秘書，要麼寫辭職報告。”說完，惱羞成怒地摔門而出。

下班後，晶晶回到宿舍，晚飯也沒吃，就呆呆地坐在電腦前。她恨死了董事長了，簡直就是一隻沒有進化的老猴子！當ＱＱ歡快地叫喚着時，她才想起可以到自己經常去的聊天室咨詢一下網友，看人家遇上她這種處境是怎樣處理的。

她小心翼翼地向網友說了一下自己的尴尬處境，然後隐身聽取大家的意見。

“……美女否？”

“……廢話！不美女會被上司騷擾？”

“……好事啊好事，偶沒遇到過，遇上一定順水推那個船，吃香的喝辣的！”……

網友們都在網上痞慣了，油慣了，說話沒一點正經。晶晶失望地下線，關了電腦。她想了想，又給同窗姐妹打電話。大家都混得慘，說四年曆史學虧本了，如今的人們隻要現實，不要曆史。

打完電話，她心情好多了。沒什麼大不了的，此處不容人自有容人處，就不相信天下烏鴉一般黑。她痛痛快快地泡了個熱水澡，爬上床舒服地躺着。每晚臨睡前，她都要習慣性地看一些曆史書。雖說已遠離了大學，她還是對自己的專業情有獨鐘。因為為工作的事鬧心，她特意翻出一本有關台灣的曆史書來看。很快，她就被一些國民黨老兵在台灣艱苦創業的故事吸引了。

晶晶忽然産生了一種沖動，想給董事長打個電話，跟“老猴子”溝通一下，或者涮“老猴子”一把解解氣，大不了拎包走人。

電話通了，傳來董事長蒼老的聲音：“哪位？”

“您有空不？我想跟您談談。”她本來想惡作劇一下的，聽到董事長的聲音，馬上又恢複了淑女的本色。“我是晶晶。打擾您了。”

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董事長疲憊地說：“那好，你說吧。”夜晚窩在家裡的董事長變得很慈祥，特别是說話那尾音，像她父親。她的心頓時也變得柔軟了，想好的話一句也說不出。董事長說：“你說啊，我腿疼，正歪在沙發上聽着呢。”晶晶想了想，告訴董事長說，自己正看曆史書呢，看到你們台灣人創業那段，特感動。然後好奇地問：“董事長，您是土生土長在台灣嗎？”

董事長歎了口氣，幽幽地說：“孩子，我是湖北人，１９４９年，父親把５歲的我帶到了台灣……”聽到董事長叫自己“孩子”，晶晶心裡一熱，淚水“刷”的一下就流下來了。她８歲就沒了父親，父親是在修家裡的破房子時，出了意外從房頂上掉下來摔死的。她捏着手機，忽然忘情地對董事長說：“董事長，我從小就失去了父愛，也沒有得到父親多少教誨，您能給我補上一課嗎？就講講您的經曆，您的公司又是怎樣發展壯大的，讓我學點東西，今後也好謀生立世，好嗎？”董事長顯然對她的話一點心理準備也沒有，“這個這個”半天，忽然就興奮了，開始結結巴巴說他的發迹史。說到後來口若懸河，她想插話都插不進。她靜靜地聽着，那個蒼老好色讓人讨厭的董事長慢慢模糊，眼前浮現出一個在商場上橫刀立馬奮勇沖殺曆經滄桑的硬漢，多情而又不失頑童本性。她忘情地喊了一聲：“好樣的，爹！”她已經在生命中淡忘了的那個稱呼，忽然脫口而出。電話那頭聽到這聲呼喊，也突然沉默了。好一會兒，董事長才說：“睡吧，孩子，我累了。”

第二天一早，董事長走進辦公室時，看見晶晶竟然孩童般不好意思。晶晶過去給他沏茶時，他第一次很禮貌地說了聲：“謝謝。”

從那以後，乖巧的晶晶在辦公室就将董事長叫“爹爹”。董事長剛開始很不習慣，時間長了，也就默認了這種父女關系。過去那雙色眯眯的眼睛，看晶晶時慢慢透出了一份慈愛。同時他也不再刻意去染發，呈現出一頭花白的頭發。

半年後，由于晶晶工作出色，董事長在公司董事會上竭力舉薦，破格聘她為公司人事部經理。晶晶上任以後，傾平生所學，在工作崗位上大展才華。她在公司大門口建立了一個宣傳櫥窗，宣傳優秀的企業文化，将董事長創業不同時期的曆史照片和成果展示在宣傳櫥窗裡。員工們發現，董事長沒事時，再也不到各部室跟女員工開無聊的玩笑了，而是背着手在宣傳櫥窗前轉，若有所思地望着那些照片，回味着自己的奮鬥足迹，有時一呆就是一個小時。

那年冬天，年邁的董事長因心髒病複發，病危住院。晶晶懷着感恩之情，以一個員工和義女的身份，在醫院裡照顧了他一個多月。彌留之際，老人對繼任董事長的兒子說：“我留給你一個公司，也向你推薦一個人才。”說着，他伸出枯幹的手指，指着立在病床前的晶晶說：“她是我最值得信賴的部下，也是深刻影響過我人生觀的好朋友，我的好女兒！”

老董事長去世後，天緣作合，晶晶與董事長的兒子喜結連理。

每年清明，小兩口都要去看看謝世的老董事長。晶晶更是要特意在墓前燒幾疊紙，感念這位差點毀了自己而最終又成就了自己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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