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嘉柯（著名作家、學者）

——《靜女》賞析：靜女其姝，俟我于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踟蹰。靜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說怿女美。自牧歸荑，洵美且異。匪女之為美，美人之贻。

《詩經》是我國最早的一部詩歌總集，是韻文的源頭。《靜女》這首詩，歸類在《國風·邶風》中。國風，也就是當時的諸侯各國的民間詩歌。邶是地名，邶風，就是邶地的民歌。

當我們去讀那些上古時候的愛情詩歌，會發現有一點點不同于現代的樂趣。比如詩經裡面的這首靜女。

“靜女其姝，俟我于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踟蹰。”一個年輕的男子跟一個女子約會。這位女子娴靜溫婉，非常美麗，本來說好了，在城牆的角落相見的。可這個調皮的女孩子卻躲起來了。年輕的男子就急的不行，撓頭抓耳，徘徊猶豫。

“靜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說怿女美。”娈是美好的意思，贻指贈送。炜指的是鮮明有光輝。說（yuè）怿（yì），就是喜悅的意思。說怿女美的女，通“汝”，指代的是彤管。

這首詩歌裡面提到的彤管，基本上都傾向于認為是一種塗了紅漆的管樂器。因為從女子的心事角度來說，帶給戀人的東西，多半有利于加深彼此的情意。愛情當中的禮物，偏向于選擇那些漂亮的，浪漫的。送一隻小小的樂器，讓對方讓出美妙的旋律給自己聽。在年輕男子這一方的心中，這美好的女子，贈送給我鮮豔的彤管，令我喜悅，領會到物品蘊藏的一片心意。

“自牧歸荑，洵美且異。匪女之為美，美人之贻。”

不僅僅是送上樂器。還從郊野外，采來荑草，贈送給男孩。荑，是初生的茅草。匪是非的意思。并非荑草真的有多麼美，而是因為，這是美麗的你送給我的東西，我才會覺得格外美。

總之，這一幕幕愛情的畫面，特别的清新唯美。按照當下的說法，好比吃了蜜糖，心頭是甜的。

我之所以說古代和現代相比挺有趣的，就在于，這詩裡面寫的都是男孩角度的心思。原來，男子陷入愛情當中，内心世界一樣很豐富細膩，感受深刻。千百年來，總是存在着刻闆的偏見，認為女子多情細緻，男子心硬如鐵，心思粗糙，呆呆傻傻，其實并非如此。那并不是男女的差異，隻是因為一個人沒長大，沒開竅，心智不成熟，有所欠缺。

李白寫得出青梅竹馬，兩小無猜，蘇轼寫得出“但願人長久，千裡共婵娟”，沙場點兵刀口舔血的真漢子辛棄疾寫得出“我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好男兒其實是剛柔并濟，豪邁中蘊藏細膩的。好女孩同樣也可以是積極主動，熱情活潑的。其實不分男女，優秀的人，都是野蠻其體魄，文明其精神。靈魂錦繡，身體健美。

《靜女》當中，女孩帶給男孩的禮物。女孩在捉弄男孩，躲起來，逗他玩。可想而知，這是一個多麼活潑可愛，明朗率真的女孩。男孩也是一個細膩溫柔，能夠體察女孩心意的人。

從男孩的心理活動，間接寫出了女孩的性格與風姿，更加觸動人的想象。這首詩的寫作方法，就是不去直接描繪，而借用别人的眼睛去看，去觀察，去評價，留出了想象空間，讀起來，蕩氣回腸，浮想聯翩，更加具有韻味。

在《詩經》的年代，還沒有所謂的男尊女卑。談不上對女性的種種束縛，要求女孩被動的等待男孩的追求。後世的唐詩宋詞元曲，有大量的閨怨詩，因為到了那些時候，女子不再能活潑熾熱在社會上活動，閨閣小姐講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貴族女子就更加嚴格，連飲食和出行，都是不能公然接觸男人的。

好在，曆史河流滾滾向前，《靜女》這樣的情景，在現代社會又變成常态了。這才是愛情原本的樣子。誰先追求誰，根本不是問題。重要的是你來我往，兩情相悅。标題取的是“靜女”，但其實隐藏着一顆火熱的心，靜中有動。

這詩對于愛情心态的描寫，也永遠不會過時。短短的一首詩，有三小段，層層遞進，深邃無比，構成了完整的“愛的回向”，循環而圓滿，光明而喜悅。

第一個層次是因為期盼而焦灼，關于人。第二個層次是因為得到饋贈而喜悅，關于物。第三個層次是因為愛一個人，從而覺得收到的禮物極為美好。再一次關于人。

這恰好吻合了心理認知的過程。從等待一個人的具體思念，再到寄托于物上的表達情意，最後又從物品回到了人的身上。提煉出情意的本質。

《靜女》給出的是一段美好愛情的典範，是一個特别正面的例子。喜歡一個人，恨不得把這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送給他。收到了你的喜歡，我領會出深層次的道理——東西再好看，那也是死物，是因為你這個人，賦予了物品最美麗的光彩。有來有往，彼此達成了心領神會。

愛情的悲劇往往在于，一方有意，另外一方卻冥頑不靈，榆木疙瘩，完全不能領會其中的細微動人。最常見的愛情鬧劇就是，一方費盡心思，準備禮物，對方一看，什麼玩意，我不喜歡，丢一邊上。于是送禮物的人心碎，被辜負了。收禮物的人煩躁，覺得多此一舉。彼此誤解，彼此指責，彼此怨恨。最可怕的，還會激發内心的暴力黑暗，走向傷害和毀滅。

今時今日的青年男女相戀，還是一樣的過程。不管你是偉大的人物，還是渺小的個體，不管你是青春年少，還是耄耋之年，愛情面前，一視同仁，人人平等，遵守着相同的規律。愛要将心比心，愛要體會言外之意，愛要坦誠，愛也要婉轉。

世間的文學藝術，抵達不朽的絕大部分都涉及愛情，甚至就是愛情主題，就因為愛情是人類永恒的渴求。是一場獨自上陣的冒險，也是一場完善自我的修煉。通過愛情這面鏡子，檢視自己的人格，檢視自己的内心：是控制欲，還是溫柔的照顧？是霸占，是醜惡的自私，還是平等的探尋相處？是填補空虛的遊戲，還是人格升華交相輝映？

人之為人，體會到靈魂契合的電閃雷鳴，體會到被愛的溫暖，才能走向寬廣博大與慈悲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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